这天,原本寂静的北院传来一声巨响,围观在昆吾云师屋门前的人一见情况不妙,立下四散而去。
两个书童来到跟前,一见云师屋外的负屃石碑被人削去了头,不觉大惊失色,也连忙桃之夭夭。
除了姜家的公子,没有人敢在这里停留,姜氏独子姜沐归,天不怕地不怕,实在胆大包天,全然不将昆吾放在眼里,竟还凑近去看那残碑。
不出所料,傍晚云师外出回来,上晚课时,脸色差到了极点,生生压着怒气。
“是谁干的,究竟是谁?!”
他将戒尺砸的震天响,底下无人敢言,一片寂静。
“此负屃石碑乃高人所做,我花了多少心血,还没放置,就这么给我毁了。”
他絮絮叨叨不间断的骂着:“目无王法,莽夫行径,我教的礼法学识都吞到狗肚子里去了,简直是要造反,我看这书院是容不下你们了。”
众人都低着头,唯有姜沐归还抬着头,看到老头儿气的山羊胡一抖一抖的,觉得十分滑稽,不禁笑出了声。
“姜沐归,是不是你?!”
云师拿着戒尺一个健步就冲了下来,宽袍长袖险些将自己绊倒。
“我早就和圣主说过,姜氏的人不能要,是不是被我说中了。”昆吾一脸的笃定。
“我说老头,你没事能别给我扣帽子吗,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干的?”
姜沐归知道他对自己没好印象,有些不耐烦,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回击道。
“你给我站起来!”
昆吾用戒尺敲打桌子边缘:“我好歹是你的老师,这点礼数也不懂吗?”
姜沐归不情不愿的缓缓起身,躬身行了礼。
“有谁看到啊?”环视一周后他问。
“禀告云师,我家仆从说看到姜沐归一直在您的屋外徘徊。”
萧尹举起手,满脸幸灾乐祸的看着姜沐归。
姜沐归听这话也不生气,大有视死如归的气势。
“我也有话要说,萧尹昨天趁您不在,去逛怡红楼了。”
说罢他噙着笑,双手环抱,微微斜倚着桌子。
“真是反了天了,都给我滚出去。”
云师怒不可遏,近乎失了为人师的仪表端庄。
云师向来最重礼法,此二人行为是在挑战他的底线。
两人一同往出走,还装模作样的礼让一番,等出了房间,笑着的脸都冷了下来。
随后皆踱着步自觉去堂前跪悔石,说是悔石,其实是一块带有钝齿的石条,每有学子犯错,云师便用这种方式进行体罚,跪上一夜堪比做了三天三夜的苦力活,十分痛苦,以后提起它,几乎令所有人胆寒,然而这二人全然不怕,走在路上还在互贬对方。
“我说,萧尹,你是不是找死。”
“我看是你找死吧,别仗着姜家的势力为所欲为。”
“可笑,怎么像在说你自己。”
“你先掂量清楚,到时候可别连累了整个姜氏。”
姜沐归只是笑笑,两人走到悔石,一齐跪下。
“听说,明日芜枫书院会来新人,你猜是谁?”
姜沐归问完,也不等对面回答,又自顾自的说:“来的这位可是芜枫城城主的儿子,传言不少,你在我儿这势高一头,但他决不是个软柿子,任我们拿捏,你也不想想,他若来了,你我还有好日子过吗?”
“那又怎样,宋氏不过后起之势,能掀起什么风雨来,如何与萧姜两家抗衡?”萧尹并不放在心上。
姜沐归一如反常的没有辩驳他,心说:那我可要看好戏了,便闭眼冥想起来。
翌日,姜沐归被一阵喧闹吵醒。
“萧云生,你都干了什么!!”
他低头看了一眼衣服,吼了起来。
先不说萧尹靠着他睡了一个晚上,肩膀压的已经没了知觉,光是前襟的一大坨口水“地图”,就足够触目惊心了,姜沐归气的快要跳起来。
萧尹被吓得一激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摆摆手:“快,扶我一把,我起不来了。”
“晦气,真是晦气,你最好离我远点。”
姜沐归满脸嫌弃的拽起他,又拿出手帕擦拭衣裳。
萧尹抹了一把嘴角,歪过头看到了他留下的“罪证”。
“那边在干什么啊,吵死了。”
见姜沐归充满怨恨的望着他,于是连忙转移注意力。
随即两人像蹒跚的老人一样艰难的迈着跪了一晚上的双腿,向人群走去。
书院进门处被人围的水泄不通,不时传来叫好声,连南院的姑娘们也来了。
二人不明所以的凑上去。
只见一大一小两人在比试打弹弓,左边是一个目测大概七、八岁的小孩,因个子不够站在高台上,另一边是书院的学子。
面对这么多人,那小孩不慌不忙,站在高处稳如泰山,迈开一脚,右手握弓,定左眼,闭右眼,捏住皮兜,微微向下,瞄准,松手,一击即中,干净利落。
右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都是从上场前的挑衅轻蔑到输了后的惊讶和不甘心。
场面十分精彩,一旁拍手叫好的女子也不禁跃跃欲试。
一个模样俊俏的少年也饶有兴致的混迹在人群中,等到比试的人几乎全军覆没时才准备上场。
他接过弹弓,也不急着打,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说:“开始吧。”
周遭的喊叫声停下来,众人屏息而观。
两人同时瞄准,只不过,在松手的一瞬间,那人突然改变方向,拦截了小孩打出去的石子,两相撞击的石子飞出去击中了右边目标物的边缘,小孩这一次的出手算是废了。
少年人脸上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你耍赖。”小孩生气的跺跺脚。
“这叫做巧胜。”
“我不服,我们再来。”
小孩子不依不饶。
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对手,自然不肯轻易放他走。
“你还小,多吃几年饭再来和我比吧。”
那人并不恋战,说罢就要走,仿佛只是为了逗逗他。
“你回来!!”
小孩急得手脚并用往下爬,却因四肢太短而无可奈何。
“阿恒!”
不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贺尘衣袂带风,自持神气,穿过人群而来。
“阿姐!!”
小孩满是欣喜,将雕刻着獬豸的弹弓揣进兜里,那是祈巫长老用紫檀木特地给他做的,被他当作宝,谁也不让碰。
贺尘将他从高台上抱下来,一股熟悉的奶香味扑面而来,阿恒搂着她的脖子不肯撒手。
“阿姐,我好想你。”
“你怎么在这儿?”
贺尘也高兴,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他,一边给他整理衣衫一边问。
“子苏哥哥带我来的,我想偷偷去找你,给你个惊喜,可是我迷路了。”
“何时回来的?”
“半个月前。”阿恒乖乖回答。
“长高了。”
贺尘把他转过来又转过去的看,觉得似乎和上次见面有了一些不同。
“阿姐,我饿……”
“好好好,带你去吃饭。”
“那个哥哥,他……”
等阿恒想起来,一回头,人早已不见了。
“怎么了?”
贺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什么也没看到。
“好了,走吧。”
阿恒经常说些奇怪的言论,贺尘不以为意,放他下来,牵起手,向藏书阁走去。
众人看没乐子可寻,便也都散了,只剩姜沐归和萧尹二人还没走。
“看到了吧,刚才那个人。”
“你是说,芜枫城的那个?”萧尹问道。
“看样子,倒还真有点本事。”
“怎么,去会会他。”
“走。”
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然后互相搀扶着走出前堂。
“对了,你记得赔我衣裳。”
“昆吾的事还没解决呢。”
远处还能听见他们二人断断续续的声音。
虞子苏受祈巫长老之命,前来与昆吾商谈事宜,只是顺便带上阿恒而已。
见到贺尘,他喜出望外,拉着她说了许多话。
“你真的不打算回去了吗,长老很挂念你。”
贺尘摇摇头:“代我向长老问好,等处理完自己的事,我自然会去见他的。”
虞子苏也不勉强她,给她塞了些银子,留下阿恒,就回去了。
贺尘一阵怅然,思乡之情迫切难耐。
阿恒因舟车劳顿早早入睡,安顿好一切,天色都已变暗,贺尘觉得很闷,打算去书院外转转。
仲夏夜,山清月明,蝉鸣甚嚣。
眼前的这座桥,名为二十四桥,这儿离书院很近,出了凤鸣巷便是廊桥。
桥上灯火通明,罕有人来。
扬州的夏夜与浴花村截然不同,到了晚上依旧闷热难耐,偶有小风吹来,就算是降暑了。
贺尘左右张望,忽在另一边瞧见,一个少年也站在桥头,只是侧着脸,模样不可见。
他在人群中像孤星一样耀眼,仰面望着蛾眉月,满目柔情,微风裹挟着醉人的花香,一眼便惊艳。
贺尘感觉很奇妙,但没有在意,只是心说:也是个怪人。
两人皆倚栏而眺,桥边人三三两两你来我往,此情此景,贺尘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词来:桥上少年桥下水,小棹归时,不语牵红袂。
她想,如果我是那个女子,是否也会像她一样。
二八年华的女子,心思被迎面而来的风淹没,裹挟着渐渐飘向远方。
贺尘别过脸,没有望见,那个少年转过头来不动声色的看着她,目光里满是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