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雪零轻声地述说中缓缓流逝，下方的碧星萍打捞工作也接近了尾声。乘着小艇的船员们一大把接着一大把地将碧星萍捞上小艇，待到小艇装不下了才会挥刀割断萍叶下交错连接的根须。
“呼！终于捞完了！”
“还没呢！我这儿还有一些！大家来搭把手，我这儿的碧星萍有一部分被压到船底下去了。”有船员吆喝着。
“你傻啊，所有的碧星萍都只是一株，它们全部的根须都是连在一起的，你抓住用力拉不就拉出来了吗？”
“你才傻呢！就是因为拉不动我才你们帮忙搭把手的！”
“怎么会拉不动？你那地方的船底又没有什么凸起障碍物卡着，我看你是力气小吧！你让开，看我的！哟……嘿呀……瞧！这不就拉上来了吗！”
“我去！你这明显把它连接的根须全拉断了吧！算了，指望不上你，还是我自己来吧！”
话音落下，说话的船员利落地脱掉了上衣，接着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海水之中。
这里的海水格外澄净，哪怕夕阳的光芒已经有些黯弱，水下仍然能看清很多东西。下水的船员身材修长削瘦，手足轻轻摇摆，便沿着倾斜的船壁向下潜去。这个时候已经可以看出，船下部分的碧星萍的确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其它地方的碧星萍已经打捞得差不多了，只有面前一丛，长长地顺着船舷一直延伸到船底。
船员这个时候也好奇了，他在豫洋号也干了十几年了，记忆中这个部位的船底应该没有没有什么凸起的东西能够卡住碧星萍的根系才对。
豫洋号这样的超大型海船吃水深度极大，换个水性普通人差点的估计连船底板都见不到。但这可难不倒一个水下经验极为丰富的中级职业者。有灵气辅助，他憋气甚至能憋半个小时。
很快，船员便潜到了豫洋号船底的位置。这里的光线已经很差，大片碧星萍贴在船底，在昏暗之中呈现出墨绿色，像一片被污染的云。
船员到了这里不知怎的心里竟有些发寒，看着碧星萍晦暗的叶片在水流中缓慢而诡异地摇摆，他只感觉周围的海水都更阴冷了些。
他不由打了个激灵。不过接着他也没想太多，只暗骂一声自己神经太紧张，便继续顺着碧星萍的纠缠成捆的根系向前游去。这里已经能看出前方船底中央的位置处，疑似存在一个奇怪的凸起，也正是这个凸起勾挂住了碧星萍的根须。
“什么鬼东西？”船员打了个寒颤，不自觉皱紧了眉。抛开那股没由来的不安感，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一个让无数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恶心烦躁的东西——藤壶。
“明明出港之前才刮干净了的啊！这才几天？”船员心里诽谤着，动作却丝毫不停，继续向着船底中央的凸起物游了过去。
但越是靠近，他就越是感到心慌甚至惊惧，因为他越看就越是感觉，前方的凸起物竟然越来越像一个被黏在船底的人形！
待彻底接近，船员小心翼翼地拨开几乎纠缠在一起的碧星萍的根与叶，映入眼帘的景象瞬间让他瞪大了眼睛！
……
“那家伙怎么下去了那么久？”小艇上，一个船员不耐烦地抱怨道。
不过他的话音刚落，旁边便响起了一声破水声，以及紧随而来的好一阵呛水咳嗽的声音。
原来是之前的船员回来了，正用双臂抱住小艇的船舷拼命地咳嗽，他的下半身还在海里，像是呛了好多水，模样狼狈至极。
这倒给小艇上的其他船员看笑了——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老水手了，下个水居然还能被海水呛到，对方这技术不行啊。不过他们还来不及笑话对方两句，就看见那个刚恢复好呼吸的船员立刻满脸惊恐地大喊：“死……死人了！”
……
豫洋号上，默灵坐在船沿甲板上，坐在雪零的身边，一直默默地听着，她讲述着的“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雪零的声音很好听，就像被风带来的远方的诗歌。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心里喜欢的人正在毫无保留地向自己敞开她的世界，自己却升不起喜悦的感情。之前就曾有过的那种既视感再次出现，而且这次更加清晰——雪零就好像根本不是在说自己故事，甚至就好像，她根本不是在对他述说。她更像是一个人独自坐在无人的荒野，将一个想说的故事，向着前方的整个浩瀚天地缓缓倾说。
明明他就坐在她的身边，但就好像她的眼里只有前方孤独而无垠的世界。
不过默灵并没有因此漏掉任何一丝雪零讲述的内容，反而听得非常认真，记得非常认真。哪怕雪零所说之事非常地……奇幻，用常人的目光来看简直比幻想故事都更加离奇玄幻，匪夷所思，但他仍然没有任何怀疑，他相信她说的就是真实。
也正因此他明白了很多东西，尤其是……明白了雪零。
雪零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之前他可能还会有些疑惑和不确定，但现在他知道了。
她其实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少女而已。
“空之殇”的副作用让她的存在感变得极其稀薄，这才让她看起来总是那么孤独。这便是“黯淡的因果线”。
或者这都可以看成一种诅咒了，她的整个存在，被“因果”诅咒了。
而她总是表现出来的不符合她年龄的气质，正是因为她的思想，已经真实地在那个孤独绝望的世界里度过了太长太长的时间。
她再是很强很强的职业者，她的心灵也只是一个少女而已。
那般绝望的世界，她两次在里面度过数百年的时间，没有崩溃已经是意志坚定了！那可是数百年啊！
她现实中的人生才多长？都比不了她在那个绝望世界中度过的零头！现实中的记忆恐怕都已经被那巨大的绝望给挤到了最偏远的一角！
她的今世，恐怕仿佛都已经是前生。
难怪她那眸子里的光泽总是遥远得可怕。
这或许也是一种“诅咒”，一种哪怕没有真的伤害她的身体，但却始终折磨着她的思想的诅咒。
一种来自时间的诅咒。
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女而已。
默灵看着旁边的雪零，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个极为强烈同时也极为荒缪的想法：他想要拥抱她，温暖她，保护她！
这一瞬间他没有去想二人身份或者实力等方面的差距，他只知道面前是一个孤独而冰冷的灵魂，一个本应幸福的少女！
她的本质其实真的只是一个少女而已……一个存在被因果诅咒，思想被时间诅咒的少女。
默灵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与行动力，看着说完之后望着远方目光遥远的雪零，这一瞬间，他竟真的伸出了双手！
他想要开口说什么，他想要安慰她，甚至拥抱她！
不过就在他伸出双手的下一刻，远方海天线上的夕阳终于收敛起了自己的最后一束光。
天黑了。
一股巨大的困意以不可抵挡之势冲向脑海，淹没灵魂！
默灵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朝一侧倾倒了过去。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有扑倒在冰冷的甲板上，关键时候，一双纤柔的手臂顺着他张开双臂从他的腋下穿过，拥抱住了他！
是雪零！
“又睡着了吗？”
雪零抱住软倒的默灵，以免他扑倒在冰冷坚硬的甲板上。她能感觉到对方的脑袋正软软地靠在她的肩膀上，有一股微弱但温暖的呼吸的气流正有节奏地触摸她的脖颈。
对方软倒前最后那个动作让她有些疑惑，他像是想要抱住她？但意外地，她并不感到冒犯和反感。
不是因为对方就快要死了，更不是因为对方那种特殊的生命本质所象征的意义，而是单纯的不反感对方，不讨厌对方走进自己的生活——或许，好感的程度还要更高一些？她不确定，也不想去确定。
对方的生命本质太过耸人听闻，她不确定他的身上存不存在别人的算计——应该是不存在的吧，但她不确定。
只是，即使是生命本质如此崇高的他，仍然虚弱得即将要死去，世界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糟糕了……
船的另一头传来一阵骚动的声音，像是有许多人在惊呼，像是有许多人在吵闹。雪零突然想起来刚才的确好像听到什么人在大喊些什么，不过她那时注意力不在那里，没有去细听。
他真的会死吗？他真的死了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雪零依旧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将身体发软的默灵稳稳地固定在怀里。
“放心吧，不管如何，这最后这一段路，我会陪你走下去。”轻轻地，雪零在默灵耳边说着。她感受着怀里和手掌上传来的淡淡的体温，不自觉间，柔软的臂弯微微收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