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维系人性，也毁灭人性。
——《逆光远航》·麦陇青
……
康如初晃了晃手里的白色立方体，“你再这样，我就不带你回去见青蓝了。”
第 四代心魔石。穿越时空的超能力。再见青蓝一次。这就是他最大的筹码，这就是他必胜的信心。
与康如初在脑海中排练了无数次的表现几乎如出一辙，麦陇青像一块被抽干了水分的稻田，生命力在刹那间消散。他一步步后退，喃喃道：“你明明一开始就有这样的筹码，却隐而不发，反倒示弱于我，利用我的自大，从我这儿套到了一切你想知道的信息……呵，这盘棋我输了，输得彻底，输在轻敌……”他退回沙发边上，再次滑坐在地，失魂落魄，怅然缄默。
给敌人一个希望裹成的泡沫，然后用绝望亲手戳破这个泡沫。康如初越来越沉迷于这种感觉。
“我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也很少玩心计，可我想被人尊重啊。如果你一开始就show me some respect，我想我们之间最终不会如此难堪。”康如初蹲到麦陇青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至少你还有机会再见青蓝一面，right？Come on，振作些。”
麦陇青凄苦一笑，“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谢谢你的慷慨和怜悯。”
“那要看你用什么心态面对苦难。”康如初耸肩，“其实只要学会自欺欺人，生活中所有的苦难都会变得美好。”
麦陇青低下头。过了一小会，他抬起头来问道：“如果我认罪、坐牢，你是不是真能带我回去见青蓝？我……我实在太想她了。”罕见地，他眼底流露出一丝祈求。
康如初下意识瞥了一眼楼梯间，“我知道，你确实很想她。”他将手里的刀片递给麦陇青，“放心，you have my word。”
……
时间：1996年7月7日，农历五月廿二，8.13p.m.
地点：明州城比翼区【大世界·水上公园】别墅小区
……
麦陇青躲在墙角，窥视不远处坐在地上嘤嘤呜咽的小女孩。在他身后，康如初正扶着墙，两腿发软，头晕眼花，本能地用苍白的嘴唇舔舐小臂上的伤口，试图从血液中吸吮补充体内消耗过度的精气。但显然无济于事。
在过去的六十分钟里，康如初带着麦陇青穿越了几百次——至少康如初自己是这么觉得的——最终麦陇青第九次回到了他与刁青蓝初次相遇那一晚。而在这次之前，他们共同经历了麦陇青与刁青蓝相处的每一天。
“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对灯火发誓，最后再见一次青蓝，我们就回去。”路灯下，麦陇青颤颤巍巍地举起三根手指。十血一精，十滴鲜血里才有一滴精血，康如初往心魔石里滴了多少血量，他也分毫不差，以他习武多年的经验评估，如果回去之后继续选择穿越，那他们就有命来没命回了。
人们总是格外珍惜最后一次机会。麦陇青扒在转角，目不转睛地盯着刁青蓝。刁青蓝膝盖上的伤口引人瞩目。
因为一个小伤口，四个人的命运就此改变，究竟该怪天意弄人还是人心不足？——康如初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在脑袋昏昏沉沉的状态下，竟然还有心思感叹。
小陇青很快出现。
麦陇青往墙后缩了缩。无论发生什么事，小陇青与小青蓝总会相遇，并像他过去经历的那样发展，可他就是不禁屏住呼吸，生怕自己轻微的举动就会改变时空轴延伸方向，会失去有关刁青蓝的记忆。
杞人忧天。康如初在背后拍了拍他，出言安慰：“不必紧张，就算他们错过了彼此，也只会生成一条与你本身所在的时空轴完全分叉的时空轴，你脑海中有关青蓝的记忆不会消失，只不过另一条时空轴上的小陇青没有那么幸运遇上小青蓝了而已。”几乎是话音刚落，康如初就被自己的这番话吓了一大跳。
这是一套与以前林小蝶灌输给他的听起来很像但本质上截然不同的理论了。
在古早的林小蝶版本的时空轴理论中，所谓的改变过去，其实就是逆光者从主观层面通过操纵关键性节点引导时空运动，倾斜矢量，而时空法则就相应地在客观层面上对当事人的记忆加减修改。这过程，就像覆盖保存一张经过编辑的表格，永远只能展现一个结果。时空法则只执行单线程运算。
但在这套康如初脱口而出的理论中，改变过去的方式似乎更加粗暴：逆光者进入时空隧道，时空法则就为逆光者复制生成一条与原先那条一模一样的主时空轴（次时空轴仍然依附主时空轴生成，不单独存在），即使逆光者改变了过去，也只是改变了自己当下所在的这条新主时空轴的过去，而原先那条主时空轴并不废弃，继续依照原有程序运行。也就是说，逆光者每穿越一次，就会变成穿越之前的自己的复制品，不论最后有没有改变过去，都将留在新的主时空轴里生活。“覆盖保存”变成了“另存为”，一张张高度相似或者大相径庭的表格同时存在且通常情况下不会产生交汇。时空法则需要进行多线程管控。
这套新理论与林小蝶版本的理论中目前唯一已知的相同充分条件是：主体仍然是逆光者。逆光者存在，主时空轴就存在，反之亦然。然而，在两相对比之下，就突出了一个重点：主时空轴并非只有一条。在另一条完全相同的主时空轴里，有着另一个完全相同的康如初，正做着跟现在的康如初完全相同的事，而这两个康如初可能永远也不会碰面。
这听起来毫无意义，但对康如初的存在意志产生了极为强烈的冲击：我是另一个我的复制品吗？
康如初此前从未接触过这套新理论，不明白它怎么会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自己的认知中。除非我长出第二个脑子了。
麦陇青也对此相当惊诧。潜龙集团分享过A&B的资料给Future看过，他当然了解心魔石的应用原理，根据他对时空法则的理解，他也更倾向于林小蝶版本的理论。现在，康如初搬出了另外一套迥乎不同却又合乎逻辑的理论，倒令他觉得康如初的层次在他之上，之前的博弈输得不冤了。
麦陇青的心中冒出了一个崭新的念头，又惊又喜地问道：“根据你这套理论，我是不是可以猜想在另外一个世界，有另外一个青蓝，她并未因病去世，或者，还有另外一个世界，我与青蓝终成眷属，又或者，即使没有遇见我，青蓝也幸福快乐地过完了一生……”
不可能。无论是哪一套理论，都在强调的一点是：逆光者。这也就意味着，只要我没有能力改变刁青蓝的病因，任何一条时空轴上的刁青蓝最终都会死于遗传性急性髓细胞白血病，且不论时间死结存在的可能性，光是遗传性急性白血病这一点，我就无计可施。康如初在心里摇了摇头。
可鬼使神差的，他居然对麦陇青点了头，说道：“会的，会有幸福而长寿的青蓝的，我向你保证。”心软？同情？还是气血不足脑子混沌了？我无法解释我当时的行为。不过至少证明了在那时，我心底还是一个善良的好人。
白色谎言总有治愈伤痛的力量，麦陇青似乎振奋了些。他挺直腰板，欣喜地问道：“那可不可以请你带我去那样的世界？”
“不可以。”这次，康如初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如果那套理论是正确的话，我们是无法穿越屏障到达另一条已存在的时空轴里的。我们只能重新创建一条时空轴，然后想办法解决青蓝的病，但我解决不了——至少以我目前的能力解决不了。而在我拥有更强的能力之前，你就要奔赴死亡。”
最后一句话将麦陇青从热切的期待拉回了冰冷的现实，他活像吃了败仗的斗牛犬，耷拉下脑袋。
“或许……”仿佛因自己刚才的言辞过于尖锐而感到歉意，想要用接下来的安慰胶合麦陇青破碎的内心，康如初嗫嚅了半晌，到底说出了那句不像谎言的谎言：“或许将来某一个时空点，我会回到这里——你与小青蓝相遇的第一天——彻底解决青蓝的病，但那个存在于全新主时空轴里的你，那个终于跟青蓝白发偕老的你，已经是另外一个你了。”
大多数时候，语言是如剑般锋利的，但有的时候，语言也苍白无力。对于康如初的安慰，麦陇青只是感激地点点头：“不用了，你已经说得很清楚。谢谢你，我说真的。谢谢你。能再见到青蓝，你让我死也瞑目了。”
他扭回头。小陇青与小青蓝已经搂在一起，抬头看夜空。城市的另一边，绚烂的烟花在干净的夜空中绽放，映照这对在相依相偎的小兄妹身上。
“你知道吗？我的生活犹如黑夜，伸手不见五指。我曾无数次渴望白昼出现。可若黑夜里有银河般璀璨的烟花，谁又会去盼望白昼呢？”麦陇青自言自语起来。他看起来在帮小陇青配音，尽管小陇青明明没有张嘴说话。
“你……”康如初觉得气氛突然诡异起来。
“你就是我黑夜里的烟花。可以请你在我生命中永远璀璨下去吗？”麦陇青居然完全没有意识到刚才跟他对话的是康如初而非刁青蓝。
“可是烟花绚丽过后便转瞬即逝。”康如初继续回应。他想捉弄捉弄麦陇青。
“至少绚丽那一瞬，你是永恒。”
康如初沉默了。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麦陇青是个活生生的拥有七情六欲的真实存在的人，他有自私、邪恶的一面，也有柔情、脆弱的一面。或许他参加慈善拍卖会不是为了博名声，确实是为了帮助有需要的人。每个人都有一个活下去的意义，都有一丝难以被埋没的良知，刁青蓝就是他活下去的意义，就是他仅剩的良知。
“什么时候下定决心，让我知道。”康如初疲惫地说。
一段时间后，麦陇青看完了烟花，平静地说：
“我们回去吧。”
……
回到纯白宫殿般的别墅内，两人都软绵绵地躺到沙发上，腰虚手软，有气无力，喘着疲乏的呼吸。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康如初才呻吟着，慢慢坐起来。与此同时，麦陇青也坐了起来。他扶着后腰，对康如初点头致意。
“我的人生就要结束了，”麦陇青说，“你的人生还很长。”
“我知道。”康如初说。他看到，麦陇青两鬓的发丝已白如雪。
“人生啊，人生……”麦陇青叹息。
“人生是场豪赌，赢的奖品是经历，输的代价是生命。你输了，会履行诺言的，对吧？”
“人生是场豪赌，赢的奖品是经历，输的代价是生命……呵！能说出这番话，输给你，我心服口服。”麦陇青笑了。释怀的笑。然后，他感到脸上湿漉漉的，有什么东西从下巴上滑过。
他在哭。
“Flow，my tears.”康如初说。
“嗯？”
“《Flow my tears》，”康如初指了指音响遥控器，“原来，第0325首歌是这首，有史以来谱写的第一首纯音乐。一六〇〇年，John Dowland在他的《第二鲁特集》中所作。”
麦陇青默然。
“康如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音乐声中走向门口，”，康如初一边描述自己的动作，一边打开了客厅东边的白色大门，“‘再见。’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再也不见。”
他离开别墅，任由自动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深夜的寒风掠过，将别墅内隐隐约约的音乐声吹进他的耳朵。
银铃般的鲁特琴音。
“流吧！我的眼泪……”
他走向无人街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