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7年5月20日,农历四月十五,08.13 p.m.
地点:明州城凤鸣街13号
……
“乖啦青蓝,哥哥约了徐总明天吃早饭,今晚不能陪你玩到那么晚了,你要早点睡哦。”
麦陇青替殷春桃盖上了被子,指指高桌上的牛奶和椰蓉包,“放心,哥哥已为你准备好了明天的早餐,一应酬完徐总哥哥就回来陪你吃午饭,好吗?”
他设置好恒温器,离开地下室,在外面锁上了门,剩下殷春桃充满恐惧的双眼在黑暗中圆睁着。
从楼梯间里出来,身后的机关门还未关上,麦陇青就对上了一双紧盯着他的眼睛。他大惊失色。但很快就又如释重负。只是一副刚买回来的画,画里的人会紧紧盯着每一个从它身边路过的人,麦陇青就是因为觉得这点好玩才斥重金将它买了下来。不过显然,挂在这个角度并不合适。
“得重新找个地方挂才行。挂哪都好,总之别再挂在这里。”麦陇青自说自话,坐到了沙发上,打开Hi-Fi音响,播放古典交响曲,准备结束他一天的劳累。
“路德维希的《第九交响曲》……”有道声音冲破包裹着麦陇青的音乐屏障,闯入他的耳膜。
“谁?!”麦陇青几乎是从沙发上跳起来——今晚他可没有邀请任何客人!
“嗯——第三乐章。”来人的语调依旧不紧不慢,仿佛沉浸在这平缓柔美的音乐中,并不着急对麦陇青的问题作出回答。
麦陇青总算找到了这位不速之客,他谨慎地靠近他:“请你离开我的房子。”
“Relax,我又不是茶杯怪,不会一口把你吃掉的。”来人露出微笑,向他摊开双手,以示友好:“你看,我没有恶意。我来,只是想跟你谈笔生意。”
麦陇青对眼前这个矮小的男子抱有印象,虽然他不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但他的确记得他们之间有过一次简短的对话。
“生意?如果你指的是TVN事务,请你先联系我的秘书Tracy做预约。现在是我的私人时间。”
“我当然知道这是你的私人时间,所以才来找你谈私人事件。”男子指了指开放式餐桌边的高脚椅,“我可以坐下吗?站着说话不腰疼,膝盖疼。”
“给你一分钟时间离开我的房子,不然我会报警。”麦陇青举起手机,毫不客气地下达逐客令。
“啊,我在网上查过这套八声道音响系统,据说可以顺利兼容目前世界上已知的所有播放格式,而且SSD可以随时拆卸替换,还附带无限容量的云储存……”男子完全不在乎麦陇青强硬的态度,自顾自坐了下来,探头向沙发张望,“不知道如果我按下遥控器上的‘0325’会播放哪首歌呢?”
麦陇青身子一僵。
“没错、没错、没错——我全都知道——这就是我的筹码。”男子露出大获全胜的笑容,“那么,现在我们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谈这笔生意了吗?”
麦陇青放下了手机,盯着男子半晌。男子对上他的眼神,不躲不避。
麦陇青突然笑了:“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康如初,”康如初捋了捋鬓边的头发,“他们都叫我Time。”
“你就是那个第四 代心魔石的拥有者?”麦陇青始终盯着康如初的双眼不放,仿佛想从他眼中读到什么。
“对、对、对,是我。”康如初朝他眨了一下右眼,“既然我们都已经对对方的身份心知肚明,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我希望你向警方自首、认罪,为你犯下的错误做出救赎。”
“哟哟哟,口气不小!饭别吃太饱,话别说太满。你想报警那就报吧,我有的是钱请律师脱罪,但你好像没有什么资本能与我对抗。”麦陇青倚靠在沙发背上,斜眼看康如初,一副“我有什么理由乖乖就范”的神情。
“当然、当然、当然,我没指望你那近乎为零的道德感和正义感能令你浪子回头,”康如初悠闲地晃着脑袋,看起来胜券在握,“我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来劝劝你。”
“那你现在可以走了,我不会听从你的‘建议’。”麦陇青伸手指向前门。
康如初坐着没动,反而从桌子上掂起一个白色陶瓷茶杯,玩味地用手指缓缓抹着杯沿,“我要是真走了,你就不会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你的肮脏小秘密的了。”
“听起来我很想知道似的。”
“难道不是么?”
两人的谈话就像一对离了婚又重逢的夫妻,尽力展现优势,向对方炫耀着自己当前的处境有多优越。
麦陇青轻哼一声,“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在未来你总会忍不住把这件事对别人说的,我要是真想知道,只需要看你的未来——你知道我能做到的——而不是听你在这里趾高气昂地吹嘘。”
“哦是吗?那你尽管看好了,”康如初摊开双手,无任欢迎,“I'm right here.”
康如初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未来会被看穿。麦陇青果然闭上眼睛,开始观测他的未来。
但很快他就睁开眼,惊诧地认了康如初两眼,随后,像是有些不服气,他再次闭上眼观测。经过三番四次的努力,他像一个眼睁睁看着猎物从他手里逃脱的猎人,又像一个头顶的热气球漏气而任由木筐坠落的无可奈何的乘客,完全没了气势,惨笑道:“原来你真是有备而来……”
康如初看懂了他的表情,试探性问道:“我……我真的是你们口中的那个‘变数’?”
“你不知道?”
“哈!”康如初将手中的陶瓷杯重重顿在白色大理石桌面,放声大笑:“哈哈哈!”
麦陇青听得出来,他的笑声里有几分郁闷,但更多的是畅快——得知自己属于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的畅快。
在大笑三声之后康如初就安静了下来,他直勾勾地盯着麦陇青,眼里有得意的光芒。麦陇青刚要说话,他又再次轻笑:“‘雷’一定想不到,我会来找你验证‘黑洞’告诉我的理论,然后在你面前出卖他。”
麦陇青的脸色在康如初说这句话的过程中变了三变。这句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令他几乎措手不及。经过冗长的四目对视后,他才终于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了其中的意思。
“是雷叫你来调查我的?”麦陇青面露不善,身上有一股无形的气息蔓延开来。康如初感到自己的精神受到些许压 迫,心跳也微微加快。他没有与人生死决斗过,但他也能知道这种气息叫做“杀意”。不过显然,这股杀意并非针对他。
“没错。”他随意扭动了一下屁股,期望自己能坐得更舒服一些,以此来抵消空气中弥漫着的危险气息,继续说道:“雷说,他要扳倒黑洞,就要先扫除路上的阻碍,解决掉盘近川、你——还有姜炳仁——都是肃清黑洞势力的前置任务。”
麦陇青身上的杀气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一块落入沸水的碎冰,顷刻瓦解消融。他靠着沙发背,慢慢滑坐到地板上,双手一垂,怅然若失。
“我喜欢你这个表情,这个表情——”康如初俯下身,歪着头细看他脸上的表情,“我在盘近川脸上也见过。失望,对某个人的失望,对自己的失望。真的很有意思。不过我好奇的是,你们为什么会失望?为什么你们都觉得雷是背叛了你们?他和你们明明就是敌人呀。”
麦陇青抬眉看了康如初一眼,又低回头看雪白的地板,上面还有扫地机器人刚清洁过的痕迹。他悲凉一笑,说道:“要告诉你全部的经过,就算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只能跟你讲个大概。就当……就当报答你让我死了个明白。”
康如初正襟危坐:“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二十三年前,我和姜炳仁、盘近川一起创建了Future。不,不是创建,而是明确了这个组织的定义和架构。当然,在名义上我们三人就是联合创始人。”2004年。成立时间比A&B晚。
“我们三人之间有个约定:将Future当做亲生孩子一般养育,组织的利益永远放在第一位,谁侵犯了组织的利益,谁就违背了约定,谁就要被处决。有趣的是,我们三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偏偏对这个约定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视。呵,天意弄人吧。”创始人的约定。原来除了“变数”的存在,还有这种无形的力量将Future们凝聚在一起。所以到最后盘近川都对Future的事宜绝口不提,一切都是为了组织的利益——为了履行约定。
“经过十三年的……运营?抚养?随你怎么理解,Future终于在灰色领域打响了自己的名头,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这时候,天命人出现了。我们三个都看到未来,看到有一位天命人将继承我们的志愿,将Future发扬光大,从此能以正规组织的形象走入大众视野,而我们也不需要再劳神为组织的发展筹谋,甚或犯法违禁。”天命人。雷。2017年争夺雷的时候盘近川说姜炳仁想通过控制雷来当“太上皇”,居然是这个意思。
“我们三人虽然明争暗夺,但全都真心实意地将自己的心血教授给雷,期待他有一天能像我们预见的那样,带领Future走上阳光大道。在尽心竭力教导雷的同时,我们自然也将对Future的感情投放在了他身上,真真正正将他当成了我们自己的孩子。”没想到他翅膀硬了,回过头来先收拾你们。真是可悲。
“你现在明白了?不,你如此年轻,一定没有当过父亲,怎么可能明白被自己亲生孩子背叛的滋味?”麦陇青说着,顿了顿,他突然望向康如初的双眼,有了一丝明悟。
康如初猜到了他想说什么,便替他说道:“盘近川在知道雷背叛他之后就说‘欺人者人恒欺之,被人者人恒被之’、‘雷,你出尔反尔,恩将仇报,没想到今天你也会被人出卖吧’、‘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是的,我就是要让雷也尝尝被人出卖的滋味。站在你的立场,这也算是帮你报了仇?虽然你们之间发生的事听起来就像是我不适合插手的家事。”
“是他自己想家丑外扬。不过你别以为我会为此感谢你。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如今却违背江湖道义将他曝光,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康如初对此完全不介意,耸耸肩道:“互相做对方的信息池罢了,你想怎么批判我都无所谓,我只想得到我想知道的信息。好了,一问一答结束,我要问第二个问题了哦。”
“你问吧,”麦陇青扶着沙发坐正了身子,这个动作似乎拂去了他身上的一些失落与不快,“我一会也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OK。”康如初竖起两根手指,“第二个问题:既然你们都认定雷是天命人,为什么你和盘近川还要靠拢黑洞,跟雷作对?”
“这是个好问题,是个好问题啊。”麦陇青朝康如初招了招手,“可以给我倒杯水吗?对,那个白色的就是保温壶,下午刚烧的。三分之二杯就好,我不喜欢杯子里装满水的感觉,那会让我尿急。可以了、可以了,给我吧。”
麦陇青慢慢地啜饮杯中热水,一口接一口。康如初充满耐心地等待着。
喝够之后,麦陇青举起白色陶瓷杯,问道:“看得见里面还有多少水吗?”
“看不见,”康如初照实回答,“这杯子又不透明。”
“是啊。看不见。不透明。就跟人心一样。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麦陇青一阵感慨,这才娓娓道来:“我们很快发现,我们看不到雷的未来——黑暗森林法则——黑洞一定也跟你讲过。事实上,我们从来都看不见雷的未来,‘天命人’一事,其实是我们通过观测自己的未来发现,然后达成的共识。当然,因为向对方说出未来,我们也得到了惩罚:那一夜,我们都老了好几岁。”
原来Future说出未来会受到的惩罚就是瞬间变老。康如初想到一个好笑的比方:假如一个人看到自己三年后就会因故死去,为了逆天改命逃避死亡,他决定寻求别人的帮助,于是他将自己的死期讲给别人听,就在这时,时空法则的惩罚降临了,他一瞬间老了十岁,在三年后的死期未到之前直接老死了。时间法则的惩罚毫无规律,可能是变老十年,可能是变老三个月,也可能是变老一秒,没有人能说定,不可捉摸的随机性才是捆绑Future不让他们说出未来的绳索。当然,每个地方都不排除有赌徒存在,也总会有认为在那一刻说出未来比活命更重要的人。
康如初从托盘上翻起一个杯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热水,“所以后来你们又觉得黑洞是天命人的可能性更大,就向他靠拢了?”
“我主要是想控制他,以达到唯我独尊的目的。我想盘近川也是这个想法。”
“一失足成千古恨。”康如初轻笑,“还是姜炳仁聪明,两边不得罪,谁赢都无所谓。”
“你以为他不想争?这老狐狸隐藏得比谁都深,别人不了解他,我还不了解他么?”麦陇青将半杯热水摆到地砖上,哼了一声,“如果不是信了他的话,我们根本不会以为黑洞有能力代替雷。”
他又叹气:“敢吃老姜,就得做好被辣呛的准备啊。”
康如初笑着举起茶杯,做出敬他的手势:“等你进了监牢,下一个就是他,就当为你俩报仇了。”
“别急,你还没有说服我乖乖认罪。”麦陇青竟然开起了玩笑,“现在,该轮到我来问你问题了,正义使者。”
康如初喝着热水,点头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麦陇青蜷起一条腿,将手搭在膝盖上,神情悠闲,眼中却含有夺人的精光:“你口口声声说帮雷做事,若果真如此,黑洞又怎么会给你解答有关‘变数’的事?”
康如初随口解释:“好听点叫‘左右逢源’,难听点叫‘吃里扒外’,用时兴的网络用语来说呢,我就是个‘二五仔’。”说完后,他轻声笑了起来。他自认为这段话很有意思,足以表达出自己的幽默。
麦陇青的记忆突然闪现:“我想起来了,你在我公司当编剧——郎如初的学徒对不对?”
康如初对此不置可否,耸耸肩,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说道:“雷是第三者。一开始是黑洞先接触我,雷听说后就插足干涉,希望我调转枪头与他合作。他们两人给出的条件都很诱人,所以我最后决定谁都不偏帮——刀切豆腐两面光。在周旋之间,从双方手里都先捞点好处。”
“你头先的笑声里含有几丝郁闷,是因为雷没有告诉你关于‘变数’的事?”
“不止。他明明早知道我就是‘那个变数’,还扮着一张笑脸说要跟我合作,摆明了把我蒙在鼓里又拿我当枪使。呐我这个人很simple,只有一个principle:敬我者,我亦敬之;辱我者,我百倍辱之!他表面上瞒着我这一件事,谁知道背地里又瞒着我多少?我心里当然不痛快!”
“‘欺人者人恒欺之,被人者人恒被之’。盘近川,我现在理解你了。”麦陇青心里哀叹。
“哼嗯哼,到现在,他们二人都不知道我一直在帮对方,黑洞当然会解答我问的问题。”
麦陇青说:“只有黑洞不知道你在帮雷吧?没了我们三个,黑洞在组织里的权势就会被大幅削弱,到时候就算他通天有术,也积重难返。制衡不是这样玩的,你得确保他们二人始终保持相同的力量才行。”
康如初神情一滞。几秒后,他抓抓后脑勺,如梦方醒:“对哦!惊了个呆的。”
“你才反应过来?我还以为你有多聪明。”
康如初有些慌神,他之前确实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忙不迭问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呐很简单,现在你已经把盘近川斗倒,老姜一看形势不对呢说不定就会答应雷的招揽;到时候黑洞有我,雷有老姜,就是二对二。既然抓住了我的把柄,自然相对的,你得想办法把老姜的底给抄了,这样才不会导致双方的实力相差悬殊。”麦陇青说。他是个中好手。
康如初听得两眼放光,连连点头:“对对对,麦先生您言之有理。可我完全不了解姜炳仁,应该怎么对付他?请麦先生教教我。”
“我是个生意人,无利可图的事从来不做。”麦陇青低头看自己的手掌,掌心的老茧厚厚一层。TVN几乎可以算是他一手创立,是他的半个孩子,他舍不得就这样离开它。我上擂台比武从来没输过,他想,这次也不可以被眼前这个笨小子击倒。
“明白、明白、明白。”康如初拖着保温壶和茶杯坐到了地上,与麦陇青面对面,完全放弃了高高在上的姿态,举起三根手指,说道:“您放心麦先生,您的事我必然守口如瓶,我可以对着灯火发誓,保证我将是知道您这件事的最后一个人。”
麦陇青闻言一声不吭,用左手掌心摩挲着右边下巴上碧青的胡茬,右手则举起茶杯递给了康如初。
他要他给他倒水。
康如初立马接过茶杯,二话不说提壶倒水,紧接着毕恭毕敬地用双手奉上茶杯,和他那近乎谄媚的笑靥。
接还陶瓷杯,麦陇青心中得意。现在局面翻覆,我占领了高地,主动权掌握在我手里,想怎么耍他都行。他想。不过还是别逼他太紧,免得他狗急跳墙,适得其反——他之前的言行举止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个正常人。
“行了,关于老姜,你想知道多少?”
“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