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央没有去打扰符萍的新生活,转身便踏上回北城的道路。也是由于旅途路线的改变,才会遇到故人于南星。
于南星和宛央同样来自南城,俩人曾是大学同学。因为故乡的原因,在初入校园时还有过一段时间频繁的联系。后来宛央在其一系列的遭遇内自顾不暇,也就没再与他人多言语。毕业之后,俩人再次巧合地任职于同一家企业,然而彼时早已渐行渐远,便也默契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许多年没有你的消息了。”于南星率先开口,出口的声音有气无力。明明肩上没有任何行囊,整个人远远看过去却能感受到其身体内,好似五脏六腑之中正散发着一抹疲惫。似大病一场,又似久病未愈,“前段时间一直打听不到你的消息,本来都已放弃,不曾想倒在这遇到了你。”
“确实许久未见,我去了青城一段时间。”见到于南星,宛央也是惊讶中又带着欣喜。她之所以选择重回北城,并非是为了像往日般势要站到万众瞩目之下,而是出于林绵对其外公情感的感悟。毕竟她曾热爱的城市,也许同样是他人期盼却无法抵达的未来。
打开遮光板,于南星侧头望着窗外如棉絮般堆积起来的白云陷入沉思,良久道:“其实一直很羡慕你,只身一人就能在北城傲然挺立。无论是遇到苏倩那班纨绔子弟的刁难还是公司里那群朽木的诬陷,都孤绝到没让任何人踏入属于你的那片净土。三年过去了,我仍旧记得你离开公司时的最后一个眼神,好似斜睨众人的上苍,正等着他们腐烂于钢筋水泥。”
以往遇到两难时,于南星时常将自己放到宛央的角度,思考着若是宛央面临如此选择,会作出哪般抉择。久而久之,注视宛央也就成了于南星自身都没有察觉的习惯。还是前段时间彻底失去宛央的消息之后,于南星发觉自己的脑海开始不停翻涌着混乱的思绪。静心将自己的人生全部拎到面前之时,才意识到这些年给予他信仰的竟是鲜有交谈的宛央。
“说来不怕你见笑,我一直都是一个极其空洞之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者说没有自信能够过上期盼里的生活。很多时候,我都是以你的坚韧和方向为目标。猝不及防地,你离开了北城,那时候我时常在想,北城再没有人比我认识你的时间还要长,然而我却从来没有为泥泞不堪的你做出哪怕是一番澄清。”
随着于南星混乱思绪而来的,还有对宛央和自己内心那片柔软的亏欠。有些事情他明明可以出声阻止,在看到苏倩等人拖走麻木的宛央,还有目睹同事们合伙密谋诬赖宛央抄袭的时刻。纵使不会改变结局,却也不会任由自己成了旁观一切的帮手。这些情绪带着一定程度的厚重感,牵一发而动全身,也因此导致南星不断沉溺于过去。肩上无形的行囊逐渐沉重,前段时间更是直接将他压得喘不上气。
那天他摆好画架,本想将自己设计的一件服装搬上画框,落在画板上的画笔,呈现出来的却是一团混乱中掺杂着阴暗的线条。冲击视觉的那团黑线好似飘着黑色的羽翼,轻轻一点,便将他对世间万物的精力和兴趣悉数抽离,只留给他一双不断颤抖的手和一片沉溺其中动弹不得的过去。
“人各有志,人各有命。”宛央倒没想过要求于南星如何。倘若以往任一时刻他为她站出一步,那沦陷于沼泽的将会是两位同样手无寸铁之人。
于南星出身于南城的一座山脚下。三岁之前,他的父母是靠老家几亩田地存活的农民,父亲于杉虽有赌瘾,日子还算过得去。三岁的某一天,其母曲莲在山脚自家田里烧干草时,因为琐事不停地与他身旁的父亲于杉发生争吵。俩人越吵越起劲,不断牵出对方忘却于脑后的陈年旧事,将身后那一座夏季里正等待着一场烈火的山头忘得一干二净。
即将燃烧成灰烬的干草,借着晚风,带着最后的光热沿着山脚一路往上。待夫妻俩意识过来时,自家隔壁几亩带着干草的田地已经烧得焮天铄地,山上的植被也一发不可收拾。恐惧于牢狱之灾的于杉和曲莲手足无措地在原地打转,随即将号啕大哭的于南星丢在田坎上,绕着歪歪扭扭的田野撒腿跑了起来。
这一跑,就是十余年。期间于杉也曾带着曲莲悄悄回到这片故土,不过由于不改嗜赌本性,中途为了抵债更是将于南星母子卖给债主,只身逃到邻近城市躲避风头。那大半年,曲莲辗转于不同的工厂,一天打三份杂工,才在春节之前将彼此赎回。
寸步不离曲莲的于南星,也唯有那时曾感受过他人嘴里的亲情。可就在于南星以为至少会有一半的家庭时,曲莲循着于杉的足迹再次踏上他乡,仍旧将于南星丢在那片田坎上。
长大后的于南星曾在北城的夜晚里冥思苦想,也得不出母亲如此举动的缘由。尤其是听闻于杉寻花问柳,还将沾染回来的病毒传给曲莲之后。后来还是偶然与宛央交谈之时,于南星才愿意接受这世间并非所有人都渴望自我,过去的年代里,无知女性对于婚姻有着盲目虔诚。
童年的大多数时光,于南星都轮流借宿于亲戚家。夏天时,默默跟着一路闻花追蝶的堂姐。冬天便一言不发地坐在表哥的自行车后座。他从来没有额外得到过什么,所以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关于食物、审美或外界,他向来没有自己的想法。只是看见哥哥姐姐们寒窗苦读,便也跟着十载寒窗,而后孤身踏上通往北城的未知道路。
其实他也曾有过渴望。渴望能有一刻地肆无忌惮,像他人一样无忧无虑地奔跑于田野之上。蹲在沙地上举起树枝时,总会无意识画出记忆里母亲的脸庞。还有路过自家时,看到别人家不会出现的简陋柴房,偶尔也会期待下一次再望不见那扎向院落的难看枝丫。
然而无论做什么,相比之下都要比别人艰难。回家时总比别人多出五六条的路,时常令年幼的他迷乱在大同小异的巷子中央。明明已经攥满双拳的勇气走到所有人都能融洽相处的环境边缘,最后一步却难以强颜欢笑。下了功夫仍乱了步骤的体操。持续将目标放低,仍得继续接受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影响。就连在北城的校园还有职场的办公桌上,面对各类令人心焦如火的现象,短短一声坚决的“不”,也时常欲言又止。还有那埋伏于基因,无法抗拒却也无法承认的性取向。甚至解开缠成一团的有线耳机都能击败他。
既无勇气与别于他人的自我和平共处,也无资本对外界宣战,后来于南星索性不再将自己放到期望与失望交织的情绪里。尽管盲目,他也坚持走他人走过无数次的道路,佯装出能令他人愉悦的神情,压制住所有即将升起的期盼,决心不谈任何梦想,再劝慰自己安然存活于世的众人就是这般。
不过他也曾热切地爱过给了他一段难忘回忆的人。那时候的他,如同山脚的荒原之上,那团簇拥滚滚的野火。初见时惊鸿一瞥,他便以生命向对方起誓,随之背着众人向天花板展示从未有过的欢欣雀跃。双双行至北城人潮拥挤的街道,他们犹如隐于圣光之下,在天堂摘取果实的偷盗者,所有的动作不乏克制,又都带着对他人看法的轻蔑。
后来,明明是无比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融洽,所有回忆里的美好又无端演变成他们争吵的来源。两个在外随和的人,一度在生活习惯的琐碎里争执不下。感情逐渐被消磨得只剩怨恨,他们互相揪着彼此的伤疤不放。最狠的一次,对方直接将彼此最不能公之于众的秘密揭穿,随后若无其事地找了一位美娇娘,留下百口莫辩的他。
生活里许多人因那个不被世俗承认的秘密而对于南星疏离或表现厌恶,犹如他带着能传染他人的瘟疫,拒绝他的一切触碰与接近,并直接表明因他的存在而感到不适。完全忘了在此之前,她们曾哭着笑着夸赞他是最好的搭档。
闲言碎语来得汹涌且无停息之势,那些排斥如同一场毫无征兆的海啸,将没有任何解释时机的于南星席卷到海浪之间,半空之中。靠着多年以来的惯常压抑,于南星若无其事地切断和他人的联系,紧接着将自己丢到阴暗的床底。那时候,隔着窗户外的潮湿,他第一次嗅到了来自死亡腐朽的气息。
对方举办婚礼的那天,双目空洞的于南星站在楼下,望着屋里屋外未曾消停片刻的喜庆,不断试图站在宛央的角度去作出抉择。是该毅然决然地转身,还是冲上去将对方留给他的创伤,一把丢到那张此刻正兴高采烈的脸上?然而眼前想象出来的宛央在楼道进进出出,绕着花坛反复转圈就是一言不发。也是那时,踌躇着的于南星才意识到宛央已消失许久,他曾遥望的灯塔死在了他的无视之下。
立于街边的于南星百感交集,对耳食之言的无能为力、对负心之人残留的爱意还有对宛央的自责,令其麻木不仁的心灵开始泛起阵阵痛感,就连苦心遮掩的记忆也开始翻涌。
他想起那场无论如何也无法忘掉的大火,火光一直往上染红半边天空,浓烟顺着风向将整个村庄笼罩。田坎上刺耳的哭声不绝于耳,并时常伴随着村民赶来的脚步声和呼喊声跑到他分不清方向的梦境。好几次他掐着嗓子,也再哭不出那般撕心裂肺的情绪。同样地,也无法挽救那个满目火光的小小少年。
记忆里曾被压制过的愤怒与渴望,顺着浓烟从各个他不知道的角落飘至脑海,还有相关的事物之上。也是那时,他才明白他与众人一样,有着丰沛的情感和数不清的欲望。然而于南星无法面对如此真实的自我,当即便咬牙切齿地将跃于脑海的千思万绪甩到地上,再愤恨地踩实将之掩埋的土壤。
但凡出现过的情绪,即便细微,哪怕全心压制,皆会带着另一番面貌重返。循环往复,直至宿主将其消解。一如此前,此刻还有此后。
接踵而至于南星生活中的,是细碎的、倾尽全力却无可奈何的小事。他无法再将自己热爱的服装搬到画框,就连微乎其微地,扯不开的超市购物袋,磕到鞋尖的盲道,接二连三被大风吹落的毛巾这些琐碎之事,都能轻易将他碾碎。
他开始认定并厌恶于他人眼中的自我,承认他所有的价值就应该被那个隐形的标签所掩盖。生而为人,他就得为了他人的喜好而表示抱歉。如同行尸走肉般,他总是孤身凝望北城高楼顶上无瑕的明月,并想起曲莲偶尔的关切,还有童年时和伙伴走过的那几条街。
众矢之的的于南星不久便辞掉工作,短暂地回到南城,与所有曾给过自己帮助的人们一一告别。他记得有一个寒冷的冬天,于杉将他丢到门外时,是赶来的堂姐帮他敲开那扇硬邦邦的铁门。寄宿于一生勤恳的二姑家时,碗里的饭菜总是摞成一棵“圣诞树”。还有肄业之后只身带着三岁女儿的老同学,多年前曾数次与于南星一起在琳琅满目的小卖部前流连。这些小确幸曾支撑着他走过很长一段时间,也是他内心那片柔软的来源。
将途经南城的那部分回忆重历之后,于南星再次想到曾与自己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的宛央,于是托人四处寻找,想表示感谢和道一声抱歉,然而迟迟没有任何消息。带着丁点遗憾,他最后回到这北城,想再见那盏属于自己的灯火一眼。
“不知道想要什么,也不喜欢这样的自我,干脆来个了断。”于南星望向宛央,眼眸里是令人熟悉的绝望。截至今日,他已半年无法正常入眠,躺在床上的时刻逐渐演变成折磨。每当夜幕降临,沾到被褥的心口便开始发慌,扑通着跳满整夜,直至太阳爬至脚边才停歇。白日里,他对世界的丁点兴趣也被终日的昏昏沉沉所消磨殆尽,直至彻底游离于世界边缘。
听罢的宛央眉头紧锁,这段故事她始料未及。因为于南星无论是在班级里还是工作中,大多时候被贴上的都是“没心没肺”的标签。人群之中,他的笑容向来最为灿烂,甚至宛央还从中汲取过不少阳光。诧异于这个悲伤的故事,也迟疑着该选择哪些抚慰人心的言行,飞往北城的旅程就在宛央沉思的面容中结束。一切尚未来得及开口,于南星留下一抹费力的笑容,拎着行李就没入人潮。
稍后起身的宛央意识到也许日后再难相见,疯了般地在为数不多的行囊里翻找。她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具象的事物是什么,只是眼前的物品都不是心中所想。不远处的乘务员见状立马赶到宛央身边,宛央像揪住救命稻草般抓着她的手臂,然而支支吾吾说不出半句。
明知修行两年之人不应如此焦躁,然而此刻的宛央感觉正被时间追赶。她推开挤在过道里的众人,冲到身前身后的座位里翻找,又顺着乘务员的身影闯入休息舱。她疯狂且慌乱,在拥挤的人群里忍受着来自众人的咒骂。
然而仍旧没有捕捉到她所需要的东西,焦灼万分的宛央无法静心思考,转身便三步并作两步跑下飞机。她一边在停机坪疯狂搜寻于南星的身影,一边寻找着恰如其分的物品。一直到出口处看到一株正在开放的非洲菊,宛央方才如梦方醒,转而猛地抓起盆栽跑向不远处的于南星。这是短短时间之内,宛央所能想到的给予于南星最好的祝福。
“你说过,你想要奔跑于林间的自由。”宛央提起数年前于南星无意间说过的话,随之回答于南星的另一句:“你的内疚,就是对我过往最好的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