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雾气重,但靠着罗盘指引,货船仍往来不绝。脚夫喊着号子装船卸货,各式着装的商贾袖子下面讨价还价,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
“祝公子最近在忙什么,这两日都没见他。”倪掌柜两月前一马当先拿下粥棚的粮供,从此日日满面春风,只不过近来幽州收粮价格一路高涨,倪掌柜十分心动。
“前些日子调了几款香,小有所成,昨天颠颠地给广源王送去了。估么那香深得广源王青睐,被赐宴留宿了。”高照道。
“哟,喜事,当贺。”倪掌柜抱拳恭贺,到嘴边的话立刻改了口,“我听说广源王近来醉心道法,这香送的,正是时候。”
“我家长安做生意方面一向敏锐。”高照乐道。
“凤仪阁今日恐怕无心待客,四方茶楼的曲子倒是不错,安定侯今日是否有闲暇赏光?”祝筠的香既得了广源王赏识,自然就有机会进入燕国。那将是笔大买卖,其他几位掌柜既然听说了,就绝不能放弃这到嘴边的肉。
高照稍有犹疑,“我家长安回来必来此寻我。他若去知我茶楼消遣,恐会恼我。”
几个不明事理的掌柜听罢目瞪口呆,魏国近来盛行什么风气,堂堂侯爷竟畏惧区区管家。大军侯一口一个“我家长安”的喊着,莫非传言是真的?
“倒也好办,何小仙的曲艺班子在凤仪阁开不了张,所幸就请出来在这儿唱。廊下的台子现成的,一曲《天宫记》,最应薄雾蒙蒙之景。”倪掌柜向来活络。
高照眼睛一亮,当真是个不错的主意,不禁对倪掌柜添了几份赏识。
何小仙本还伤感凤仪阁的租金贵,错过一日便要赔上不少金子,哀声叹气连早饭都吃不下,结果转眼就有金主将金子双手奉上,忽就柳暗花明了。
锣开一二下,弦拨三两声,顿时就引来不少人围观。高照无心听戏,他耳朵正专注地搜集锣鼓喧嚣下的其他声音,譬如马蹄声或者混乱的脚步声。
来了——
“让一下,让一下。”马车飞奔而来,听戏的人闻声四散开来。高照松了口气。几位大商贾惊得一起站了起来,高照也故作疑惑的站了起来。
一声马嘶鸣,车轱辘甩出半圈。
“侯爷!”祝筠拉开车门,不及开口,便有两个衣衫褴褛的壮汉蹭地从马车上跳来下,连滚带爬抓住高照的衣衫。
“将军救命!我们是徽州军。”那人满脸血迹,显然刚刚历经一场激烈的搏杀。
“你说什么!”高照豁然半蹲,一把抱住眼前人的肩膀,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你们是……”
“是徽州军。”祝筠从马车上下来,以坚定的语气告诉高照,也告诉在场的所有人,“是魏国的徽州军。”
“怎么会?你们怎么会在这里?”高照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是燕国、是燕王……”士兵攥紧了拳头,愤怒、激动和无尽的恨令他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旧历二十一年,徽州军战败。燕国俘我军将士六万。凤鸣霞和谈后,燕国只归还我军将士四万。另有两万兵士被燕国以‘自愿去留’为借口擅自扣留,被派到北山采矿。燕军苛待战俘,两年的时间,十去有四。他们不愿再忍受炼狱般的生活,奋起反抗。我自广源王府归来途中遇上他们,不忍见同胞受戮,擅自引他们前来,”祝筠跪在高照身前,字字清晰,声嘶力竭的请求,“侯爷,救救他们吧。”
在坐各国的生意人居多,他们无不诧异于和自己谈笑风生的燕国人居然背信弃义。国家的帝王公然耍弄心计,违逆条约,他的子民如何不会效仿。这样的虚伪狡诈的国家,有怎能安心与之谈生意。
“起来,快起来!”高照闻言早已泪流满面,“是我高照对不起你们,我竟然真的相信燕国使者所言,你们是自愿留在燕国的。”
粥场一时间人头攒动,物议沸然。
清察司的人也是没料到此事会被当众戳穿,只能放出信号烟,一边骂着守山的士兵,一边拖着疲乏的身体前来维持秩序。
“哪里来的逃奴,妖言惑众,拿下!”顾怀持剑大喝。
“我看谁敢,”重剑出鞘,高照上前一步,“我们魏人何时轮到你们燕人处置。今日,就算王姬亲至,我也要护他们周全。”
“他们确实是徽州军,有手环为证。”祝筠举起士兵的手腕,将徽州军的标识亮与众人。
祝筠在江北颇有名声,再加上手环亮出,铁证如山,对清察司的措辞又多了一份鄙夷。
“侯爷,我的同袍还在矿山和守卫拼死作战,求侯爷开恩,救他们性命。”两个士兵再次求告。
“我沿途留了伙计。若他们有幸逃出来,可往这边来。我相信侯爷一定会出手相助。”祝筠道。
“顾长史,你都听到了!”高照暴怒,“你们燕国欠大魏一个解释。”
高照一声令下,熬了两个月粥的三十名好手纷纷抄起武器去北山接应。酒坊的伙计接下施粥的活计,好为死里逃生的徽州军残部盛上一碗温粥暖胃。
“哎,江北好歹是赫连王姬的地盘,怎么会出这种事。”“可惜孙少君不在,无人主持大局。”“乱子闹大了,江北的生意怕是做不成咯。”“当速速禀报王姬才是。”纷纷议论声中,除了指责燕国失信人前,更多多是忧心自己生意。
早在来江北的第一个月,祝筠就借生意为掩护,帮高照联络上明王派入江北的百名暗探并寻访到被广源王霸占道观的道士。白日祝筠四处奔走,夜里高照出谋划策。粥棚和学堂皆成为他们传递信息的助翼。
在道士的指引下,他们不仅寻到了适宜放烟的风口,还在北部群山里摸索出一条能绕开燕兵巡视的路。躲在船上的张冉带领暗探翻山拓路,将武器、硝石、绳索等一一搬入山中布防。只是矿场外的河道因上次祝筠闯入并逃脱后,守军加强了戒备。要从矿场快速撤入城中,得另费些神思。
是日,北方群山连绵,雾气浓,更有滚滚浓烟做掩护。明王安插在江北的暗探是先锋,在天际浮白之际,悄无声息的解决了巡岗的哨兵。紧接着,行动的消息在矿上迅速传开,视死如归的士兵背水一战。
魏国大军入不得江北,而我本就是徽州军。拿起武器,为自己的生死而战。
看守矿场的燕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信烟又发不出去,指挥失灵,只得各自为战。起初尚能应付,时间一长寡不敌众。
魏兵抱团往山上撤退,占据高地,一来借烟雾遮挡,二来有潜藏的暗探方便断后。而山顶断崖处,暗探早已备好几十条坚韧的藤蔓,直通山脚下。
燕军守卫围山追击,待发觉山顶的防守之势减弱,准备大举进攻时,淋了石脂的滚木燃着熊熊烈火像传说里浑身燃火的凶兽,咆哮着,奔腾着,然后吞噬整片树林。
这场营救迅疾如风,快如闪电。待烟消雾散,山林化作焦炭,矿场只剩一片狼藉。
清察司八百里加急传信回京,燕国三皇子路上收到消息,直奔公主府,“皇姐大事不妙,北山矿场俘兵叛乱,逃了一万多人。”
彼时,建阳公主正与陆桭渊下棋。三皇子的声音从长廊的尽头传来,想听不见都难。建阳公主举棋未落,低头的余光里,瞥见陆桭渊面带春风。“砰——”建阳公主砸翻了棋盘。
三皇子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才发现“贵奴”也在,立马收了声,凑近建阳耳边道,“现在江北的商贾都在议论咱们无信无德,谈好的生意都被搁置了。父皇急召各司议事,也不知道能不能商议出对策来。”
陆桭渊自知不宜多听,起身告退。
“我们的驻军呢,清察司呢,都是吃素的吗?竟能放任俘虏闹出这么大动静!”建阳确实是气急,隔着门都能听到吼骂声。
“还不是那个杀千刀的高照,他也在江北。”三皇子气嘟嘟地说道,“那帮俘兵逃出来就往城里跑,城里可是赫连王姬说的算。赫连王姬当初可是扬言要让江北成为没有压迫、自由贸易的世外桃源呢!”
“好计谋。”建阳看着园子里修理花枝的陆桭渊冷笑道。
“皇姐,你不会怀疑是他捣鬼吧?”三皇子也跟着看向窗外。
“我倒希望是他。”建阳叹了口气,“若不是他,便是魏国有又多了一个难缠的对手。”
春风很暖,吹着六角塔的铃铛都是悦耳的。被软禁在这四方囚笼里,总算听到一件令人心情舒畅的事。
“你很开心。”长廊外,韩栖凤阴沉着脸,抱剑走了过来。
“说不开心是假的,”陆桭渊看了韩栖凤一眼,“但如果韩官爷想让我故作难过,我也愿意一试。”
“你用了什么手段?”韩栖凤出剑抵住陆桭渊的咽喉。
陆桭渊张开双臂,不禁笑出了声,“你觉着我这样子能干什么?”
“我不相信你真的这么温顺。”剑刺破白皙的肌肤,一颗鲜红的血珠冒了出来。
陆桭渊颈间吃痛,仍温风和煦道,“我都是阶下囚了,还不允许我过的安逸些么?”
“栖凤,”建阳公主走了出来,按下韩侍卫的剑,“且将他带下去羁押起来吧。”建阳公主抽出手帕,替他拭去颈间的血迹,“若此事与你无关,我自会还你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