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上游,湍急的水流冲刷着暗礁,泥沙翻卷,带起腐木和枯枝,一片噪声中,隐隐约约响起几道密谋声。
“勇敢者挑战,为勇者而生的游戏,也就是我。”富家少爷头顶一蓬卷毛,深咖色的圆眼和浓黑的粗眉神气活现。他一把褪下挂在腿上晃荡的裤子,毫不犹豫跳入浑浊激荡的河中,从水下探出头,他艰难浮在岸边,接着便是一阵得意的大笑。
一对兄弟当中的弟弟两腿叉开蹲在岸上,伸直手臂指指掉落在地的那一团裤子,开口问在水中畅游的臭屁鬼:“你的裤子,为什么做那么大?”
富家少爷搅着水,浑不在意回道,因为大气!
兄弟当中的哥哥站在一边不说话,他看见自家弟弟貌似撇了撇嘴,又像是笑了一下,那笑容,有些发苦。
“只有我一个人是勇敢者吗?那不成光杆船长啦,怎么去航海?你们要做我的水手,就紧跟本船长的脚步啊!”少爷往后甩着湿漉漉的卷发。
“最近会开闸放水,你也上来吧。”哥哥出声提醒。
“不,那是即将到来的挑战,冒险中总会有各种考验,而我,唯一主角,会跨过每一道。”少爷游得稍远离岸边,瞪着眼注视对岸,并不把隔断其间的大河视作阻碍。
“阿爸有决定好明年我能不能继续上学?”弟弟转头直言问道。
“他没跟我说,但是,你会上的。”哥哥笃定。
“嗯。”弟弟点头,抓过一把黄沙,在指间散落,“你呢,升学的学校有比原来要好吗,遇见的同学是不是成熟了一些?毕竟,你比我要成熟得多。”
“都一样。”哥哥这样说。
弟弟的黄沙已落空。
“什么一样?本少爷可不一样,小鬼,你赶快跟上,我已决定要组成三剑客了。”少爷又游了回来,趴在岸边,眼中莫名流露出无上的憧憬,“其实我一直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直到这周我连着做了一周的梦,我梦见……你们能想象到吗,我梦见一个女孩,每次都是她,我确定那是她,每晚都溜进我这个主角、船长的梦里。所以知道少了点什么吗?一个女主角!我们迫切需要她!哦不,是我,毕竟主角是我,哈哈哈。”少爷毫无意识这只是平常的思春
兄弟两个无言以对,兴许他们也有幻想,但那肯定只占微不足道的一点时间。
哥哥准备脱衣下河了,他总不可能让那个少爷耍独角戏。
密谋声就此减弱,接着,是清晰可闻的摩托发动机声,和一道重物从高处落水,拍出垂死挣扎的仿似鸟鸣声。
少爷一甩头发,惊疑不定,心脏扑通跳到喉间,他回过神才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一回神的功夫,原先蹲在岸上的弟弟,早已飞快跳入河,从他身旁掠过,像条迅猛的枪鱼。
抛尸杀人!不,那还是活人!但,也许很快就要死了,主角,主角这时候该做什么?这是冒险中的挑战吗?为什么来得这么快!我准备好了没有?明明我时刻准备着!但,但是,为什么我在往回游?那个人等不到了!对,赶不及了……少爷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弟弟捞过一截粗壮的朽木,堪堪勾住那个不断被命运冲撞得四散飘零的蛇皮袋,袋口被紧紧封住,里面的可怜人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扮演逼真的可怜虫。
但是不够,远远不够,弟弟被带动得一直往后退,他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流向,于是只能揽过扭动的蛇皮袋,抱住浮木,任由其漂泊。
他觉得自己当上了船长,他感到自豪,即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光杆船长。但,我也许能救下这个人呢?他是男的,就让他做我的水手;她是女的,就做我的女主角。不会有人来和我争抢。
不过,无论是男是女,我们,都好像要死了。
一人一虫狠狠撞上暗藏的礁石,他感觉腰像是被横空扭断,上半身是自己的,下半身漂去了远方。他扭头望望身边,看见了蛇皮袋的腰部位置慢慢洇出一片血迹,割破了一道裂口。他开始拉扯那道裂口,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闲事,他想着死前至少让自己知道搭救的到底是男是女、是老人还是孩子……
一只有力的臂膀抓住了他的上臂,他在晕眩中,看见了自己兄长那张朴实面无表情的脸,很快那张脸扭回,他转而去看那扁扁的后脑勺。接着,他的身体缓缓被带动,游向岸边,他回过神,紧紧揽住怀里的蛇皮袋。他们的命运,从死亡到求生,此刻又同一了。
但命运总不会一直如一,他看见身前的哥哥身体颤抖了一下,便如同发了疯般地透支力量,扑腾着往前,带着两个沉重的拖累。
开闸放水就在一瞬间,命运同样如此,躲是躲不过去的。泥沙、枯木、怒吼、鸟鸣,统统被洪流裹挟,往后的世界,只剩下水声,无穷无尽的冲刷声,却怎么也洗不净任何东西。
弟弟看着哥哥满身染血、毫无挣扎地漂走了。
他手中一直拽着另一只手,从蛇皮袋里伸出的求生之手,一只女孩的手,弟弟想了想,慢慢松开了那只手,任由她自生自灭。
可他又往前捞住了它,紧紧攥着,像抓着救命稻草。
“这里以后就归你了,你就当作在家里一样,嗯,这本来也就是你新的家!”少爷一脸豪气推门离去。
家,对于一个从未有过的人来说,是个分外陌生的概念。干瘦的女孩垂首坐在硕大的靠背椅上,她伸手握了握,发现什么也没有,能掌握的只有自己的温度,还是那样陌生的暖意。她想了想,又发现自己连名字也没有,她又想了想,最终认为,自己连思想都不应该有。她没再想下去了。
看着真是可怜啊,那女孩像一朵枯萎的黑色玫瑰,过段时间,让老爹给她办理入学吧。少爷在离去的途中颇有些感伤。这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一直住在他心中的那个船长,悄悄死了。
女孩拥有了自己的名字,而她对之并没有太特殊的认同感,那好像只是方便了别人,在别人眼中,她是他们口中称呼的那个人,仅此而已。
她已经在学校里度过了一年有余,其实,她对于时间的流逝同样迟钝,只不过,前段时间,她过了一个自己的生日……去年的同一天,她被人从河里救下,然后迎接了自己的新生。
原来那个人是我,女孩后知后觉。
她并非没有感恩之心,也并非忘记了事实经过。她知道,为了救自己,有一个人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有一位弟弟失去了自己的哥哥,有一位父亲失去了自己最疼爱的大儿子,有一个家庭变得破碎不堪。
她只是不清楚自己能为之付出什么,她能够做什么、弥补什么。她好像曾经有想过报答他们一家,但被拒绝了。那位父亲给出的理由有两点,一是,他不愿再负担一个人的生活,即使她承诺过很多状似卖身为奴的意愿;二则很单纯,他并不想看见这个间接害死他儿子的罪人,即使她身不由己。
少爷事后站了出来,表示义不容辞,而最终敲定她命运的,是一纸十分人道公允的裁判书——能者居之。
这样,她被当地最富有的家庭之一所收养,并在一段时间后,进入了跟少爷同级同班的学校,而为了补足自幼缺少的教育,少爷的老爹,也就是那位大老爷,请了专门的家教老师,力图使她茁壮成长。
她也确实不负所望,饱含水分的黑色玫瑰就此重新活了过来,并与周遭杂草判若鸿沟、卓尔不群。
直到,一株杂草染上了黑玫瑰的血液。
“你救了我,我真的由衷地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早就……”女孩拦住她的救命恩人,他虽然比自己低一个年级,但却比自己年长。
“你已经谢过我了,还有我阿爸,至于死去的我哥,你不欠他,他想救的人是我,所以,对于我家,你什么也不欠。”弟弟打断她煽情的自白,绕开她,自顾自要逃。
“可我什么都没有做!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我想,我想做些什么,我想为了……”女孩情绪不自觉被搅动,很快泣不成声,她拉住弟弟的手,触感是说不出的熟悉。
她的救命恩人没再逃开她了,站在原地不知在想着什么,握着她的手,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哭声。周围知晓实情的同学自觉向听闻传言的同学解释,后者又自觉催赶着看热闹的大伙儿速速离开。为他们留出了一片净土。弟弟仍旧保持着静默、静止与暗流涌动的心潮。
“既然你成绩那么好,有空帮我补习,我答应我阿爸的。”他没说更多。
女孩抬起通红的眼睛,笑着应了一声好。
“我不同意!”
少爷很想像只猎豹一样窜出,但及时收敛住了,但还是怒气冲冲地快步逼近。
“想补习,有的是家教,她现在是我妹妹!”
“……是我想要这样做的,那件事从来没有从我心里淡出,你应该也很清楚。”女孩坚守本心。
“我当然清楚!最后还是我带……找到你们的!”少爷脸都憋红了。
“那你就应该知道,他对我很重要,就算你这次阻止了我,还会有下一次。”
“好啊,我不反驳你!但我也同样有义务帮助他不是吗?他好歹也是我小弟……”少爷转了个弯进行作战。
“我不需要,我不接受,我不领情。”弟弟平淡道。
“那你就去死!!”少爷终于克制不住,愤怒回击,敢大庭广众之下拂我面子,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受这种羞辱。
弟弟扯了扯嘴角,松开了女孩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问,“我要走了,你跟我来吗。”
少爷伸出去挽回她的那只手悬在半空,不甘地看着她离去,跟在那个小鬼身后,迈着轻快的脚步。
“明明你看见自己的生日蛋糕都没这么开心……”他嘟囔着把手缩了回去,又不甘地望了一眼,这一眼却令他毛骨悚然。
那个小鬼用身体掩住女孩的视线,正抬起一根食指放在嘴唇,对他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