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沙游神(二)
传说在远古之时有一位叫“晱”的神明,见人们因贪婪而衰损,以致寿命短暂、愚昧疾苦,灵智退减、无法生慧。“晱”心中不忍,常常流泪,渐渐升起执着,聚力成愿,以本源之力破开天道;一时道光盖天,将其神源打散,“晱”因源绝而化气,慢慢沉落。然而“晱”的愿力仍在,将涣散之气融于冰雪,赋予灵粹,待得冰雪化去流入江河大地;从此以后,天下之水变得大为不同,可与灵虚之气交缔,人们则因水而受益,不仅寿命延长、灵慧渐开,身体也慢慢恢复过来,可凭借身体吐纳、吸取更多的天地灵气。人们为了感怀“晱”的恩德,每逢冬季便在山野歌哭,让热泪与思情去到冰雪之中,温暖“晱”的灵魂,让人们心中,共同承续祂的神源。可是随着时光流逝,数千年过去了,还能记得此事的人越来越少,虽然习俗还在,但人心若不知缘何,自然便无法生情流下眼泪。冬季天寒地冻,山野之中渐渐不再有人歌哭,这种习俗甚至被人们视为愚行;兼之妖风四起、邪魔当道,人心惑变、灾祸连连,世间早已有了新的神,以前的神既然忘了也就不再管他。可是这世间还有一些人记得“晱”的恩德,并默默承续着神源。这些人不愿看见世人的嘲笑,不愿见到世间的无情,心中升起执着,发愿永不以眼视物,用本来之心承续神道,不被邪魔所惑。从此以后,他们果然不再睁眼,其中并没有人违背誓言,久而久之他们的双眼再也无法睁开,但他们却慢慢可以看见一切,无论是白昼或黑夜,是动还是静,是人或是鬼,都无法逃过他们的“视线”。有人说他们的皮肤敏锐,可察觉空气的变化;也有人说他们感通天地,可以天眼睹物。这些人的眼睛忽然开始流下眼泪,这种泪水见光生彩、清清银银,传说更有万般作用。人们将这些人称做“晱族”,更有百姓将他们视为天使,故而他们的形貌,又一次成为了人们心中对天使的印象。晱族人为数不多,且居无定所,常常独来独往;大多数人或许一辈子都无法见到他们,但大家都知道晱族存在,因为他们为世人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将成为故事,在世间流传着,只要这些人还存在,就会有新的传说。
盲眼少女的眼泪如此珍贵,自然不会轻易交给一个将人命视如草芥的人;流银连心,如果晱族人并非真心诚意的将眼泪奉送,纵使旁人得到也是毫无用处,故而人们便无法强行夺取。
高大汉子用海语说道:“那你就去死吧!”狠狠的瞪了她一眼,铜镜一收、金光立敛,气冲冲的坐在地上,双眼一闭就像再也不愿说话一般。与此同时,盲眼少女登时又回到了先前的处境,没过多久她的头发就开始一根根断裂,她的白衣也一片片撕开。修道之人,道力布体,无论是头发或衣物首饰,尽皆被灵力笼罩;坚韧虽不如筋骨,却也大不一般,自非寻常可比。盲眼少女此时的情形,分明是灵力将尽,再无抗拒的余地了。
黑光划开的裂缝,不断撕扯着前方虚空;宝剑聚合的银花,拼命牵拽虚空中的少女。头发与衣衫一旦脱落,便迅速卷入银花之中,而身体的神魂却随着虚空脱离,向裂缝靠近。盲眼少女只觉全身一阵剧痛,再也坚持不住,嗖的一声飞入裂缝之中;而那朵银花,则失去法力的控制,再也难以承受本身的力量,顿时被虚空撕裂,化为碎片向四周飞射。有的投入了云海,有的消失在天边,还有一些穿进了黄沙;它们离去的同时,也带走了人们的性命,碎片穿过人的身体就像石子穿透风,所以当他们死去的时候,也不会发现自己是怎么死的,只有还活着的人才知道。他们很少见人死得这么惨,他们被自己的眼睛所累,全身变得麻木,心中已忘了如何伤悲,没过一会,突然开始狂呕。幸而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死人,过不了多久他们自己也要死了,所以他们并不比这些人幸运,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将要怎么死,这种临死的痛苦已超越了死亡本身。
寺国百姓数月来饱经风霜、受尽折磨,早已身心疲惫,此时更无求生之念;烁国士兵身经百战、出生入死,心中自也临难不惧。只是他们眼前将要面临的死亡,却是骇人听闻,平生从所未见。不同的死亡给人带来不同的感受,这些感受封存在人们心中,代代相传;它们并非真是死亡的感受,而是由目见耳闻,在心中汇聚的种种幻想。对人来说,幻想永远比现实来得更为真实,这种真实不断改变着世界,也改变着人心;所以无论是美或者丑,善还是恶,也终将变得多姿多彩,煜煜生辉。此时人们正根据心中的幻想在虚空中生出了一股可怕的力量,在它的笼罩下,有人开始恐惧不安、难以自己。恐惧就像谣言传播,在风光中飞舞、经耳目而入;害怕的人越来越多,众心被周围的气氛所摄,原本的宁静突然被这一阵风冲散。两千多人的恐惧在虚空中相连,仿佛结成了一个巨大法阵,法的力量大于一切,它变成魔鬼冲击着人的信念。有的人开始逃跑,有的人却呆立不动;有的人自己出手了结了自己,有的人出手了结了别人。人们脸上浮现出各种神情,大家就像发了疯一般;他们知道自己出了点问题,他们自己也没想到临死前心中竟会生出这样的变化。有的人甚至开始怀疑,是谁让大家对死亡如此迷信?
地上的黄沙一时间都变成了黑色,就像空气中忽生墨水,骤然在沙中倾泻,大片大片侵染着沙漠。失去原貌的黄沙仿佛一下子获得了灵魂,它们的移动已无需依赖风的帮助,眼见黑沙慢慢在地上起伏流动,逃窜的人们一个个被黑沙缠住,慢慢卷入地底。这些人容色凄惨,眼球在眼眶中伴着血水不住颤抖,就像随时都会掉出来一般;身体所承受的痛苦使他们顾不得叫喊,但口中还是不由自主发出声音,一种闻所未闻,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那就像一件正在被催毁的乐器,不断撞击着,空气由内而外被大力挤出,伴随着身体撕裂而颤动。
还有一部分人站在黑沙之上,呆呆看着周围这番景象,其中一些忍不住去拉扯自己的家人和同伴,还有一些舍不得他们,纵身过去,与家人同伴抱在一起,而他们全部无一例外的被黑沙吞噬。地底不断传来一种声音,沉沉如号角,在人们心中这就是大地吞噬灵魂时所发出的动静;只有原地不动的人才有余暇听见,他们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动,只要移动半步便会被黑沙发觉,马上跌入地狱。可是他们虽然还未跌入地狱,却仿佛已在地狱之中。若说这片黑色沙漠之上若还有净土,那便是高大汉子屁股下面的那一块;他脸上没有丝毫惧意,甚至还在生着闷气。
高大汉子向前慢慢伸长脖了子,悄声问道:“你便是烁国的呪师‘傅卿子’?”他目光冷冷的看着宫装男子,语声细微以及,深怕旁边有人在偷听一样。好在宫装男子虽然身受重伤,但耳朵却并没有什么问题,身为一名修道之人听觉自要比常人好上许多,两人相隔虽远,也不妨碍谈话。
宫装男子微微一怔,也用同样的声音语气答道:“不错,请教阁下大名,不知如何识得在下?”
高大汉子悄声道:“老子的名字岂是你这家伙能随便问的!”
傅卿子又是一怔,心想自己何曾受过如此侮辱。此时心中虽气,碍着眼前处境,也不便对他发作,悄声干笑道:“阁下既不愿说,那也无妨,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阁下莫非是来自北方的‘苍旭国’?北苍离此数千里,阁下不辞艰辛来到南川,所为何事?”傅卿子此时盘膝坐在地上,将法力凝聚在伤口处,使原本涌流的鲜血减退消散,流往别处。
场上此时只剩下数百人,其余已尽数被卷入地下;他们一个个或站或坐,一动不动,就连哀哭也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但时间一久总是有人忍耐不住挪动身体,故而周围陆续有人被黑沙吞噬,悲声持久不断。傅卿子与高大汉子对身边这些惨况视若无睹,仿佛这场上如今便只剩下他们二人,其余的人对他们来说已和死人无异。
傅卿子乘着与大汉对答之际,手上捏诀,忽然一个卷轴由他袖中飞出,悬浮空中,但见一幅尺许长的小小画卷在他面前展开,上面山川楼阁、白云金阳悠然而动,傅卿子口唇微启,画中便落下一物,去到他手中,上面金光闪闪,正是一块灵源方。而他这幅画卷自然也与盲眼少女的锦囊和高大汉子的铜镜乃是一个道理,皆系内有乾坤,可容万物。
高大汉子并不回答他的问话,开口反问道:“我且问你,你这根鼻毛由何处得来?”
傅卿子心中一惊,脸上却面不改色的道:“这根鼻毛乃是在下族中代代相传的宝物,名为‘津子弦’。”原来苍旭国的人鼻毛都特别长,他们和北苍其余诸国一般,也信奉“璞宇神”,住在苍旭国里面的人,大多都是苍鼻族,传说他们最早的祖先,便是璞宇神的一根鼻毛落到凡间的化身。所以他们国家的人除了皇族,其余的都不能剪断鼻毛,否则就是对皇族不忠,免不了抄家杀头。他们相信,一个人全身上下最重要的地方乃是鼻子,鼻子是身体的中心,是身上的皇;而周身各处的体毛,皆由鼻中延展而来,也是鼻毛的一种。所以只要是身上长出来的毛就是鼻毛,不过由鼻中长出的更是特别,所以十分珍稀,象征着高贵,这种高贵自然是越长越好,故而也是他们最引以为豪之处。你若是见到一个苍鼻族的人没有鼻毛,那么这个人要么是皇族,要么是活得不赖烦了;还有一种可能便是那些想作乱造反的人,已预先将自己鼻毛剪去。由此可见鼻毛乃是苍旭国人的无上荣耀,身为皇族,为了体现自身对万民的爱戴与奉献,便将这种光荣全部保留给自己的国民,以此表显皇族衣被苍生的德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