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数跃青川
书名:旷野 作者:离枝 本章字数:4805字 发布时间:2024-11-23


  宛央是渴望一个家的。以往当她俯视自己的内心时,修复曾在世间感受的失望成为平常。而当她察觉到自己拥有多于平常的能量之时,又会想到安平只身一人晃悠在院落杂草之中,或是符萍在餐厅后厨一遍遍刷着餐盘的场景。每当那时,同情与失望就开始不断对她进行拉扯。

  她曾无比渴望一个归宿,也曾迫切地想彻底逃离那些纷争与纠结,不过对父母抱有感恩之心的观念始终根深蒂固。一直到第七次失望的出现,宛央对于家庭的渴望才算是真正告一段落。

  二十岁时,曾以为自此独行人间的宛央,在将自己击碎的苦痛中忙碌地活着。正认真在课堂上做着笔记的某一天,突然收到一条未署名短信。低头随意一瞥,当即便“唰”地将手机丢到抽屉,而后埋起头,将自己含着泪、紧紧咬着下唇的画面留给面前机械的书本。

  “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我这辈子是不会跟你道歉的。”这充满暴戾又飘着酒气的话语,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来自安平。

  这一幕动静不小,自然没有躲过苏倩等人好奇的目光。下了课后,她们便兴致勃勃地将宛央围堵在教室里,带着嘲弄逼问她的哀伤。逼问不出缘由后,旋即挂上挑衅的笑容剥光宛央的衣裳,笑着闹着举起时常备着的画笔,在宛央身上画满哀怨的目光。

  被按在讲台上的宛央,思绪在安平那段不长不短的文字与眼前的景象之间来回。她想通过重新排列那二十二个字,咀嚼出别番意味,证明安平的怨恨只是自身错觉。而无论如何编排,那藏在其中的怨恨也没有消减半分,而后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宛央两眼空洞地盯着头顶晃悠的顶灯,接着开始整晚的辗转难眠。蜷缩在床上的时候,她反复想起自己曾经只想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却终是无法实现的愿望。在此之前,她曾短暂利用想象中他日可能会出现来自家人的温情,而度过一段细腻的画笔划过身体带来恶心感的时光。即便深知这想象的渺茫,可那也曾是宛央的世界里最易得且无害的想象。或者说正是也曾感受到家庭的温情,所有的一切消失之后就成了念念不忘。

  然而顷刻之间,一切虚幻均被安平莫名其妙却杀人诛心的短信戳破。抬头瞥见天花板上那曾淡然吐出的侮辱性话语之时,宛央的安之若素失去踪迹。一直到夜深人静,才捂着嘴压抑地哭出声来。

  人在极致痛苦时总想回家,然而下一秒宛央就意识到,她的痛苦正来源于没有家。于是这痛苦之中,又加上无家可归的失落。

  从那之后,宛央开始不断地做噩梦。梦里无一例外,都是安平不断地追着她跑,有时是拿着门前的铁棍,有时是拿着屋后的铁锄。她拼了命地想要摆脱,接二连三尖叫着跑出梦境。然而难以摆脱,又无可避免地反反复复跌落回去。

  所有的一切无人可说,宛央再次意识到已成为世界的过客。她用更大的力度捏紧笔头,将黑板上的笔记反复抄写。一出教室便变换着不同的兼职场所,一直到将身上的精力悉数榨干。她找不到存活人世间的目标,时间也过得极慢。每至夜深只能盖着疲惫睡去,醒来便为能给她带来立于人世间安全感的钱财奔波。

  在那之后半年,尚未摆脱梦魇的宛央又接到安平若无其事的电话,俩人短暂寒暄之后是无人打破的沉默。最后还是宛央再次心软,想到安平终身都要被困在东城那个小小的村庄的事实,出声劝慰他多多保重身体。此话一出,随之入耳的是清晰哽咽。宛央也是那时候才意识到,哪怕整颗心在苦痛里煎熬,心底仍旧期盼着破碎不堪的归途。也是由于这夹杂着同情的渴望,开始了他们长达四五年的藕断丝连。

  风一直呼啸着,却似乎吹不进安家那个小小的院落。时代更迭,高楼不断拔地而起,而安平始终一人站在过去里。他是痛苦的,这无法否认,但他同样带着足以毁灭希望的力量。

  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安平便会联系宛央。有时是寒暄,有时是要求宛央伸出援手,更多的是字里行间对符萍和生活的控诉。旧戏重演,安平带着坚不可摧的悲观,一遍遍加载在宛央的乐观之上。

  那些在贫穷之中不断扭曲的价值观,犹如无孔不入的条件致病菌,在此后宛央面对生活的困顿时,密密麻麻爬满她原本无暇的心尖,在纯净之上留下深深浅浅的伤疤。某种程度上,也限制了她试图冲破世俗的发展。

  大多时候宛央都是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环抱双膝默默听着安平反反复复的戾气,再从这一份极少掺杂温情的感情中寻找细微的抚慰。她一边不可避免地因颜料和安平的戾气破碎,一边又对或许仍有生机的家庭和即将敞亮的未来满怀希望。而新生活的关键转折点,除了自身不断刻苦向上求索,便是期盼安平做出改变。抱着这期盼,宛央开始研读心理学,逐页翻阅并琢磨如何拯救安平和安家。

  她全副身心扑在高高摞起的书本之上,尝试去理解安平口中暴戾的话语,学着站在安平的角度思考问题,试图从中揪出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她将安平生命中存在的苦难,例如酗酒家暴且英年早逝的父亲,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那个贫穷村庄里缺乏的教育还有这人世间对于穷人极其缺少的时机等等,一一列于纸上。

  之后宛央便开始寻找时机提起自己的爷爷和安家几代人切身体会到的贫穷,然而每一次都会被安平有意无意地岔开话题。利用从心理学概念中“回避创伤”这一症状,宛央断定安平有着来自原生家庭的心理创伤。借着“认知行为疗法”和“暴露疗法”,宛央试图解决安平根源上的自卑,也尝试抚慰安平的心理创伤。不过每一次尚未完整提起旧事,所有的谈话都会被安平的戾气打回原样。

  甚至在宛央提及自己曾在其辱骂之下造成的心理阴影,试图引起安平的共鸣或是反省之时,多次得到安平的勃然大怒。他朝宛央怒吼着不要过多评判他人,一气之下更是将电话切断。

  那场被追赶的噩梦开始重演,宛央越往回看,回忆越是尘嚣。她仍不愿放弃隐约寻着的希望,开始在虚幻里一次次穿梭到过去,将暴躁的安平一把抱住,只为完成当初无法抵达的想象。梦境随着反复逐渐染上魔幻的色彩,在后来那些梦里,宛央已看不清安平的脸,只是仍能察觉醒来后自己的泪流满面。

  被世界遗忘的俩人,一个在隐秘的村庄,一个在繁华的都市,心头都在期许着彼此的改变而选择继续联络。有时候,在安平对于符萍的谴责过重了些,或者是对宛央记忆里并无过错的外公外婆的控诉过于不堪时,忍无可忍的宛央语气便会冷淡几分。得不到肯定的安平又会带着戾气消失在宛央的生活,过段时间又若无其事地卷土重来。

  这无法避免的纠缠一直延续着,直到符萍的出现带来一丝希望。那是与安平短暂断联的某一天,宛央无意间得知符萍这些年一直致力于让安平向当年的自己表示歉意,这也是那条莫名其妙的短信之由来。

  那一刻符萍勤劳亲和的模样重回宛央的脑海,感激之情令她想起那个站在符萍身边木讷的男人。她已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身形也开始模糊。不过猛然之间宛央冒出一个想法,那就是若再往前朝他们走几步,似乎也变得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欣喜盖过疑虑,宛央的生活重回当年贴奖状般的希冀满满,偶尔仨人之间的磕磕绊绊,都会被宛央当作“清官难断家务事”轻飘飘地掩盖。

  然而了解之后,宛央才得知符萍已从原先居住的城市搬到另一座鲜有人知的城市,以往那个木讷的男人早已带着渺茫的希望消失。彼时出现在符萍身旁的,是另一位在宛央眼里和安平不乏相似的男人,他们同样剪着一板一眼的平头,热衷于跷着二郎腿侃侃而谈。  

  宛央即将迈过去的脚步又开始踌躇,不过好在符萍并未对她提出接受其情感生活的要求,俩人便也像寻常的母女般相处,时不时交换彼此的生活。在生活的刺探之下,日渐包容的宛央开始说服自己,心想若是有人能带给符萍最后的归宿,想必也是一件应该欢欣鼓舞的事情。

  那些年,在期盼与失望之间,宛央从现实与未来的虚幻中汲取能量。眼前的苟且也因多了人影,再无当初那般煎熬。她更加疯狂的学习与工作,并忘掉自身脚下的阻碍,一心想着改变安平与符萍的生活现状。在她的希冀里,安平有一个没有杂草的院落,符萍也不再漂泊。

  因为无底线的付出带来的自我满足,那时候的宛央始终高昂着头颅承受生活的风霜,飘摇的内心也隐隐升起期盼,甚至憧憬着回到东城与一切期盼重逢的时刻。那一天,就算不是和风日丽,那也一定是晴天。

  不过正如萨特所说“爱人不是一件小事,需要毅力,慷慨,盲目性…在开始时甚至还得跳过一道深渊。”而宛央从竭尽全力的付出里,也得到不是什么都能得到回报的经验。因为有些人生来本就只懂索取,或是企图利用畸形的价值观压制他人,再高举以爱之名的利刃,狂舞在血缘之间。

  那天宛央在搬离北城的路上接到安平的电话,只见他语气高亢地讲起朋友借着契机发横财的故事,要求宛央再给予一笔启动资金。由于资金远远超出宛央的能力,当即宛央便出口打断安平的话语。

  听到宛央的否定之后,急躁的安平怒不可遏地丢下一句:“没良心的东西,就当我从来没有过你这个女儿。”随之从此切断与宛央的联系。

  呆滞的宛央握着手机里的阵阵忙音立于街口,她还没来得及讲述这是怎样的一天,便被迫感受不断在胸口来回横扫的刀片。有些东西,明明你失去过无数次,明明从来不属于你,不过每一次思及即将无法拥有的瞬间,感受到的都是一样的痛彻心扉。因为你的渴望,就是原罪。

  那场汹涌又持久的灾难之后,宛央一直致力于拾起掉落于安家的一砖一瓦,倾其所有重建家园。蓦然回首,原来不是安平站在回忆里,而是她从未走出来。将近十年的时光,所有的人都已往前走,只有宛央孤身在原地缝缝补补。她用自己手上攒存的花香,靠着从世间万物汲取的能量,都赌在了这一场唯有她自己不知道真相的期盼里。

  久久立于街口的宛央继而接到符萍的电话,带着无法抑制的悲伤,她首次在符萍面前表露出悲观的想法。她无比渴望能有人给她指引一个方向,然而电话另一头的符萍先是一场漫长的沉默,随后给出带有定论的一句:“你这样的心态,这辈子难成大事。”

  那天的宛央,是彻底被击垮的一天。她曾热烈又充满期盼地爱着这世间,也曾带着真诚与坚韧试图挽救这无可救药的命运。然而却一再被提醒,直至不得不接受,就连得到普罗大众眼中最平常的亲情,都是一种奢望。

  生而为人,为何要生而为人?宛央曾无数次问向自己,这一生到底有何意义?而倘若要改变,又该从何开始?那时的宛央找不到答案,便想从源头掐断这一生。唯有如此,才不会再体验犹如荒岛般、破碎且完整、平凡又充满失望的前半生。

  此时的宛央正坐在开出青城的客车上。与以往一次次试图逃离,一次次满怀失望不同。此次她是以最平和的姿态去接受自己所有的颤颤巍巍。

  我们必须得承认,有人在山峰之巅对风景流连,就有人在谷底鲜血淋漓不枉人间。有人独行苍茫的天地只为寻一处安隅,就有人手握改变命运的力量只选择于温室嬉戏。然则若想攀登远山,所有的人都得付出向上的力量。

  天意难参,行路多艰难。如果人们抱着只是完善自我的目标,而不是期许成功或他人的认可,那失败与不被理解,自然也成了幸事。这是宛央从空影僧人身上习得的、平静又绵长的力量。

  这趟返回东城的旅程,宛央选择以往大学时期只身一人走过的路线,先是搭乘客车,而后坐着行程高达三十三个小时的火车,一路穿越祖国的山川河流回到那一座小小城市。

  院落里杂草丛生,屋内酒气冲天,还沤着久未见天日的潮湿。宛央找来铁锄将坚韧的草根从土里翻出,又仔细地捡起四处碎裂散落的瓦片,再将各类透明或不透明的酒瓶移至角落摆放整齐。

  数年已过,破旧的衣物和被褥得以在清风之下受阳光照耀。宛央走至衣柜旁,看着粉笔印迹模糊,却依稀能辨认跳跃痕迹的裙摆,想起自己曾在这房子有过的美好时刻。

  比如安平以往从建筑工地带回的水果;台风天后,用摩托车载着她穿过高于膝盖的积水;还有那些即便毫无血缘关系,仍旧给予她正常教育的时光…

  笑了笑,将被污渍染成墨绿色的抹布洗净后,走出不被爱之阴影的宛央在木椅上正襟危坐。不知她的气息是否随着风声传过树林,除了安平外,村子里的人陆续知道宛央回来的消息,有几位也不请自来到安家院落。

  寒暄几句后,宛央才明白他们的来意。原来是安平拿着宛央的名义做担保,打了无数张欠条。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三两村民,宛央仍旧轻笑,随即一言不发地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现金一一赎回欠条。一直到夜幕降临,没等到安平的宛央,握紧一沓欠条再次离开。

  而安平,带着广白曾带来的希望,在两年前走出家门后,便极少回到这个幽暗的地方。他也是在几天后自他乡归来,才得知宛央往返的消息,不过也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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