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之死
书名:冯太后本纪 作者:江南闲人 本章字数:10706字 发布时间:2024-11-22

二十

入夜时分,诸臣将退归。先是问安拓跋晃的病情,拓跋晃已经昏睡,无力回应。诸臣只得退出。

芙蓉也想退归,只是看到拓跋濬一个人侍候在拓跋晃的身边,显得是那样的孤独无助,心下很是疼怜,便也静静地立在他的身边,与他一同守护拓跋晃。

拓跋濬心下感动,强忍着悲痛,对芙蓉笑了笑,芙蓉握住他的手,依偎在他的肩头,试着与他一同承受所有的一切。

太医们有两个守在拓跋晃的榻前,也有两个在廊下煎药,另有几个坐在堂上翻医书。

宫女和内侍都静静地垂立在一旁听唤。

房内静悄悄的,只有煎药的声音似在不安地翻腾。

这时却见拓跋子推蹭着身子进得宫来。

宫女,内侍,太医等向拓跋子推施礼请安,芙蓉和拓跋濬才回过神来,看到是拓跋子推。芙蓉放开拓跋濬的手,忙起身施礼,向拓跋子推请安。拓跋子推盯着芙蓉看了一会,然后叫免。然后蹭蹭地往拓跋濬这边靠近。

拓跋濬:“直懃子,你这是怎么了?看起来怪怪的,你不在外面与三叔一同守卫,跑到这里来作甚?父王这里有我呢,你赶急过去把宫城守卫好,现在是多事之秋,而且我的心里不知为何,一直不安,我担心会出事,会出大事,你赶紧出去吧。”

拓跋子推口中答应着,却就是不出,濬看着奇怪,道:“你这是怎么了?有话就直说了,你也不小了,也应该懂事了,也学着为父王操持事务了。”

拓跋子推嗫嚅道:“王兄,您知道尉迟元将军是我的母舅。”

拓跋濬道:“我知道啊,他不是跟着皇祖父到南边打仗去了么?怎么了?”

拓跋子推朝左右看了看,拓跋濬便让众人都退下,芙蓉也要退下,拓跋濬拉住,并让坐在身边,道:“怎么了?这么神神秘秘的,现在可以说了么?”

拓跋子推看了昏睡中的拓跋晃一眼,犹豫着,道:“尉迟将军在前线让其仆人给我母亲写来一份密信。”

拓跋濬转眼盯视着他,芙蓉也很是吃惊地盯着拓跋子推看。

拓跋子推朝拓跋晃又看了两眼,道:“尉迟将军信中说,有人在皇祖父跟前进谗,说咱们父王,咱们父王意图不轨,已经封闭了京师和皇城,就等皇祖父回来,便要加害与他。”

拓跋濬大怒道:“胡说。”

芙蓉忙拉了拉他。再看拓跋晃时,却见他睁开了眼,用微弱的声音道:“这,这,父皇是不会相信的,父皇如此的聪明睿智,不会为这些无稽之流言所惑的,不会的,父皇肯定不会的。”说时便又大口大口地喷血。

拓跋濬忙上前安抚:“父王,父王,您放心,皇祖父不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言的,父王您忠孝君父,仁慈友爱,勤劳国事,天下皆知,诸臣有目共睹,皇祖父是绝对不会相信这些无稽之流言的。”又转望拓跋子推:“你说啊,你告诉父王,咱们皇祖父是绝对相信咱们父王的,他老人家是绝对不会相信外界的那些无稽流言的,你快说啊。”

拓跋子推见父亲这样的境况,早就慌了,跪伏在地,浑身打抖,见拓跋濬这么问,便急忙随言,道:“是,是儿臣胡言,皇祖父是绝对相信父王您的,父王请安心养病,是儿臣该死,儿臣该死,请父王治罪。”

芙蓉已经叫来了太医,太医见拓跋晃胸前颊下又是一大片的血渍,心下也慌了,便要来诊治,拓跋晃挥挥手,让太医们退下,太医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皆眼望拓跋濬,拓跋濬朝拓跋晃看看,知道他有话说,便挥手让太医们先退下。

太医们退下,芙蓉却跪伏在一侧,以观察动静。

拓跋晃道:“说,说实话。”

拓跋濬先是一怔,然后便眼望拓跋子推,拓跋子推看看拓跋晃,再看看拓跋濬,不敢说,拓跋晃急道:“说,快说。”

拓跋濬瞪视拓跋子推,拓跋子推只得明说:“尉迟将军的信中说,皇祖父最近心神不稳,总是突然地暴怒,发脾气,发了脾气就要杀人,杀完人却又后悔,使得麾下人人整日里都是提心吊胆的,这次有人就是趁皇祖父心神不稳时进的谗言,皇祖父似乎就信了,对父王您是大发脾气,还说,近来战事进展亦不利,虽然有所斩获,只是距皇祖父的预期甚远,现在是进亦难,退亦难之际,皇祖父更是整日里烦燥不宁。而南方天气炎热,咱们魏兵不习惯这样的气候,病死者亦不是少数,所以,据尉迟将军猜测,皇祖父很有可能会于近期内被迫而退兵,只怕届时他的怨气就会更大了,所以,所以,请父王小心了。”

拓跋晃:“他给你母亲写这封信,是何用意?”

拓跋子推沉吟了一会儿,道:“尉迟将军只是猜测,他也是只是猜测,皇祖父此次回来,可能会大不利与父王,他写这封信给我母亲,也只是想提前给我母亲提个醒,让她一切都要小心了。”

拓跋晃听后忍不住又是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人便又昏死过去了。

吓得拓跋子推不敢再说话,拓跋濬也是跪步上前,紧抱住拓跋晃,哭叫道:“父王,父王……”

那边芙蓉已经把太医叫了过来,让他们给拓跋晃诊治。

先是太医令王显给晃诊了脉,只是皱眉,两只手翻来覆去搭了几回,心下疑惑,便让另一个太医过来诊脉,那位太医也是将晃的两只手翻来覆去搭了好几回,也是皱眉离开,如此来了三四个,诊完后都是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拓跋濬心有不祥之感,便请几位太医到寢宫外详问,拓跋子推也跟了出去。芙蓉立在寢室外,隐约可以听到门外的声音。

拓跋濬问拓跋晃的病情如何。

最后还是王太医有些犹豫地道:“回高阳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应该就在这几日了。”

芙蓉大惊失色,她也看到了拓跋晃的病情之严重,却不想有这么严重,她想起了平日里拓跋晃的慈爱,如父如兄,再看看现在躺在榻上,气如游丝的拓跋晃,不由得悲从衷来,眼泪就滴落下来,却又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门外的拓跋濬和拓跋子推几乎站立不稳,拓跋子推张口要哭,被拓跋濬拦住,拓跋濬又追问王显:“你能确诊?不会有误?”

王显道:“老臣就怕有误,特让另几位太医也都帮着诊了脉,一致确认,就是如此了。”又叹息一声道:“皇上经常在外出征,都是由太子监国,监国任重,太子又是个细心的人,事事都要认真应对,早就已经气血又亏,心神俱耗矣,您看看他的鬓角,都已生华矣,唉。”

拓跋濬定了定神:“那,我父王还有多少时日,请直言,以便我安排事务。”

几位太医互视了一眼,然后由王显回道:“少则五七日,多则亦不过十日,相关后事也可以准备了。”

拓跋濬一听之下,不禁跌坐在地上。

芙蓉走了过来,跪坐在他的身边,拉着他的手,流着泪,道:“乌雷,这时候你可要坚强啊,你现在可是这皇城的主心骨啊,你可不能乱啊。”

拓跋濬闭着眼睛定了一会儿神,再睁开眼,对芙蓉点了点头,然后与芙蓉相扶着一起起了身,拓跋濬拍了拍芙蓉的手,然后松开,转身对拓跋子推道:“你即传高公,长孙大人,步六孤大人进宫。再去提醒二叔还有二弟整巡视京畿,严格宵禁,戒严,有不遵命者,立斩。你再陪着三叔把这宫城守卫好,不得诏命,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宫城,有敢违命者,立斩。”又拉住拓跋子推的手,沉声道:“三郎,咱们家有难了,咱们弟兄可要守护好啊,不然等皇祖父回来,咱们家就真的没法交代了,父王就真的永远也说不清了。”

拓跋子推昂然道:“兄长,三郎知道其中之厉害,三郎当以命守护好宫城,等皇祖父回来,请兄长放心。”

拓跋濬对他挥挥手,道:“去吧。”

拓跋子推施礼后离去。

拓跋濬对王显道:“王太医,你们想想法,无论如何要设法让父王等到皇祖父回来,怎么也得要让他们父子见上一面啊,老天爷不能如此待我父啊。”说罢不禁痛哭,却又不敢出声,只得硬压着声,浑身颤抖。芙蓉看了心下难过,不禁伸手拥住了拓跋濬,陪着他一起流泪。

王显等互视了一眼,道:“老臣等努力用药石吊住太子殿下的一口真气,希望能等到皇上回宫之日。”

拓跋濬扶着芙蓉来到拓跋晃的榻边,坐在脚踏上看着昏睡不醒的拓跋晃,泪流不断。旁边的太医们有的煎药,有的在施针,受了针的拓跋晃,似乎能动弹了。

不一会儿,高允,长孙渴侯,步六孤丽陆续来到了东宫。

拓跋濬将他们三个请到厅堂,向三人说明了拓跋晃的病情,三人皆是大惊失色,皆没想到拓跋晃的病情会有这么重,高允也不禁老泪纵横:“太子才二十四岁啊,正是青春好年华啊,怎么会这样呢?白发送黑发,情何以堪也,情何以堪也。”

长孙渴侯和步六孤丽都不禁落泪。

拓跋濬定了定神,道:“高公,长孙大人,步六孤大人,乌雷请三公来,是想问三公计,父王这样,要不要禀报皇祖父呢?还请三公指示。”

三人互视一眼,皆皱眉不语,过了一会儿,高允道:“皇上有前方战事胶着,虽然总体来说是我方胜多,但是进展也并不顺利,而且他也负了伤,现在将太子的病情禀报给他,会更乱了他的心神,也会乱了前方的战局,其罪非轻也。可是太子现在这个模样,若是他们父子这最后一面见不上,这个罪责,可是谁也担当不起啊。这可真是进退两难啊。长孙大人,步六孤大人,你们意下如何?”

长孙渴侯和步六孤丽也是面面相觑,道:“唉,进退两难,不知所措也。”

三人最后也只得皆面视拓跋濬。

拓跋濬踱了几步,停下,面露坚定之色,道:“当遇歧路时,我只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当遇事而不决时,我只按照我认为对的方式来处置。我意已决,即时奏报皇祖父,八百里快报奏报皇祖父,至于皇祖父如何处置,由他老人家乾纲圣断,我等为臣,为后者,恭等便是了。”

三人互视一眼,不禁捋须点头称善。

拓跋濬对高允道:“高公,我想以我的名义写家书奏报,我为人子,为人孙,可以以私人身份报上,这样是否更为妥当?请诸公指点。”

步六孤丽道:“这样更好,高阳王以私人身份写家书给皇上,这样就留有了进退之余地,丽以为此举甚好,二公以为呢?”

高允和长孙渴侯也都赞同。

说办就办,高允就案时,芙蓉已经铺好纸,磨好了墨,备好了笔。高允不禁多看了芙蓉几眼,眼露赞许之色。

高允很快写好,先请拓跋濬看了,拓跋濬无异议,又请步六孤丽看了,丽也无异议,又请渴侯看了,皆无异议。

芙蓉便接过书信,卷好,用一个长木盒装了,又在木盒的接口处封上了蜡,再细查一遍,皆可。然后又用一个锦袋装上,将袋口扎紧实,一切收拾齐备,然后将那个锦袋交给拓跋濬。

拓跋濬和三公皆默默地看着芙蓉的动作,直到芙蓉将锦袋交到拓跋濬的手中,几人才醒悟。又见芙蓉叫过内侍,让他急召京兆康王来见。

那内侍看向拓跋濬,拓跋濬朝他挥挥手,那内侍便急匆匆地去了。

做完这些的芙蓉就又退回到一边去了,只是不停地扫视着躺在榻上的拓跋晃和正在议事的拓跋濬。

三公看着,面露疑色,便目视拓跋濬,拓跋濬道:“这个,她是一名宫学生,现在我母亲处听使唤,这次是奉我母命,来助我服伺父王的。”又道:“诸公,这几日还要辛苦诸公了,这朝庭每日里政务繁忙,现在我父王又是这样的境况,我又年幼,且不方便参与政事,所以诸多事务,就辛苦诸公了。”说完流着泪又拜。

三公急忙回拜。

这时拓跋子推进得宫来,拓跋濬便把锦袋交给他,让他急派八百里快马报至皇祖父。

拓跋子推接过锦袋,答应了,便急忙去了。

 

二十一

这日,拓跋晃的精神稍觉好些,便命传来诸人,几位皇弟,后妃和儿女,并召来高允,长孙渴侯,步六孤丽等几位大臣。

拓跋晃躺坐在榻上,冯氏坐在榻沿扶持,床头一侧跪着两列,外侧是妇妃,本应是冯氏领头,现是尉迟椒房,其他的依次跪列。内侧是子女,拓跋濬领头,以下是拓跋新城,拓跋子推等,亦依次跪列。

床尾一侧坐着两列,外侧是高允等诸大臣,内侧是拓跋伏罗,拓跋翰,拓跋谭,拓跋建,拓跋余,五兄弟,依次而坐。

拓跋晃先对高允道:“高公,朝中诸事,就辛苦你和长孙大人,步六孤大人等诸公了,你们辛苦几天,等父皇回来好交差,有劳了。”说时拱手施礼。

高允等忙起身施礼,称诺。

拓跋晃又对拓跋伏罗和拓跋翰道:“京师重地,宫城更是重中之重,万万不可有半丝半分之闪失,二位弟弟要辛苦了,再劳苦几天,等父皇回来好交差,有劳了。”说时又拱手施礼。

拓跋伏罗和拓跋翰急忙起身施礼,道:“请兄长放心,弟等必当死命以保京师,宫城。”

拓跋晃点点头。然后转向冯氏,又转向尉迟椒房等,道:“等我死后……”

冯氏一听此言,大惊失色,道:“太子您何出此言?此言不吉,请太子勿言。”说时差点痛哭出声。众人亦皆落泪。

拓跋晃却轻笑着,道:“请听我言。”转向拓跋濬,道:“乌雷,直懃子,还有诸子,你等都有封号,亦有封地,在我死后,柩送金陵后,你们即回封地,带着你们的娘亲,即回封地,不得滞留平城,为父之言,不得有违,若违即为不孝,为父亦不享尔等血食。切切。”又转向冯氏和尉迟氏等,道:“你等,在我死后,即随子归封地,不得有违,若有违即不为吾妻,记得了么?”

冯氏等和拓跋濬等无奈,只得流着泪跪拜称诺。

冯氏急又起身,用半边身支撑住拓跋晃。拓跋晃欣慰地点点头。

拓跋晃又让五弟安坐好,再命拓跋濬领了诸弟,自拓跋伏罗起,依次向五弟行大礼叩拜。

拓跋濬遵命,领了诸弟妹,首先向拓跋伏罗行跪拜大礼,拓跋伏罗急忙起身侧让,欲扶拓跋濬,并对拓跋晃叫道:“兄长,您这是何意?乌雷,你们快快请起,这是怎么说的?怎么好好地行这礼作甚?”

拓跋晃有些着急,冯氏急忙安抚好拓跋晃,又对拓跋伏罗道:“二叔,您就受了礼吧,您不受礼,太子又要着急了,他,他现在可真不能再着急了。”说罢不停地擦泪。

高允等又在一旁劝道:“晋王爷,您请受了吧,就当安太子之心吧。”

拓跋伏罗无奈,只得落座道:“也罢,就当侄子给叔父行礼了。好了,好了,稍稍尽到心意就可以了,不用如此的。”

可是拓跋濬等兄弟,在拓跋晃的指使下,还是向拓跋伏罗行了三拜九磕之大礼。然后是拓跋翰,拓跋谭,拓跋建,拓跋余,拓跋濬等皆行有大礼。行礼毕,拓跋濬等回跪其列。

拓跋晃对诸兄弟道:“吾之子,弟等之侄也,侄子侄子,侄同子,子同侄也,兄日常若有得罪,罪在兄一人,与诸子无关,惟愿诸弟能见兄之薄面,对诸子,且怜之,且存之,兄来世为马牛以谢诸弟。”说时就榻上努力施礼,躬身。

拓跋晃之一言,把那五兄弟皆说得泪如雨下,连声道:“吾兄勿虑,弟等当以命爱子,绝不敢有负也。”

拓跋余更是猛地从坐上站起,几步到拓跋晃的榻前,跪倒,对拓跋晃道:“大哥,我知道老六不成器,常惹大哥生气,但是老六今日在此向大哥和大嫂赌个咒,发个誓,我拓跋可博真今日向拓跋家的先祖们起誓,我拓跋可博真当以命护佑大哥全家平安,若有违誓,生死皆不见容于拓跋家的列祖列宗。”说完,抬起右手,咬破食指,将食指上的血涂抹在口上。

拓跋晃心下感动,忙叫不可,同时又不停地咳嗽起来,让冯氏为余包扎。拓跋余道:“无妨。”将食指收起,又转视其他诸兄。

拓跋伏罗等亦依次跪在拓跋晃的榻前,向拓跋晃起了血誓。

拓跋晃请诸弟归座,再次表示了感谢,然后吁了一口长气,瘫躺在背垫上。过了一会儿,他又定了定神,然后便转望四周,问冯氏:“芙蓉呢?芙蓉呢?”

冯氏道:“芙蓉他们在院中候着呢。”

拓跋晃召召手,冯氏便让拓跋濬去叫芙蓉进来。

拓跋濬急忙出去,不一会儿便回来,芙蓉垂头,躬身,跟在拓跋濬的身后,拓跋濬跪回列,芙蓉便只得一个人跪倒在拓跋晃之榻前。

拓跋晃朝芙蓉盯视了一会儿,便伸手往垫下摸索。

冯氏:“太子,您要找物件么?臣妾帮您就是了,您且不要劳动了。”说时便顺着拓跋晃的手去摸索,在垫下有一个盒子。

冯氏取出盒子,是一个雕饰精美的红木盒子,拿在手上还有些份量,不知内有何物,冯氏示意拓跋晃,问:“是这个么?”

拓跋晃点点头,又指了指芙蓉,冯氏奇怪,问:“给芙蓉?”

拓跋晃点点头。

冯氏便将那盒子递给芙蓉,芙蓉双手接了。拓跋晃又示意打开。

芙蓉便就榻上将木盒打开,里面是一个造型奇怪的,裸身的小金人。芙蓉不懂,便目视冯氏,冯氏亦不很明白,便转视拓跋晃。只是高允等人见了,皆不禁发出一声惊异之呼。

拓跋晃又叫过拓跋濬,很是费力地将拓跋濬手放在芙蓉之手,然后对芙蓉道:“勿负我子,勿误我家。”又道:“行个礼吧。”

冯氏忙对拓跋濬和芙蓉道:“快,给你父王行礼。”

拓跋濬先是一怔,很快省悟,便拉着芙蓉先是起身,然后三跪九磕向拓跋晃行大礼,道:“儿臣乌雷直勤。”然后转视芙蓉,芙蓉略一思索便道:“儿媳冯芙蓉。”然后同声道:“恭祝父王万福金安。”

拓跋晃笑了,连声道:“好,好,好。”然后闭上眼睛,掐着手指计算了一会儿,笑着点点头,然后让冯氏扶他躺好。

拓跋晃躺好后,对冯氏道:“都散了吧,都有事要做的,都散了吧,我也该好好睡一会儿了。”

冯氏轻声答应了,然后便转目搜寻,拓跋濬知道母意,便立起身,看到跪候在一角的王太医,便招手让他近前。拓跋濬跪下时,将芙蓉拉了,跪在他的身后,在拓跋新城之前,拓跋新城稍往后让了让,让芙蓉跪着舒服些,芙蓉心下感激,便微笑向拓跋新城示意,拓跋新城亦报以微笑。

王显到拓跋晃榻边跪下,给拓跋晃诊脉,对拓跋晃的双手细细诊了多次,然后朝着冯氏缓缓地摇了摇头。

冯氏一下子就哭出声来。

听到冯氏的哭声,拓跋晃的眼睛睁了睁,道:“你,你的声音真好听,给我唱个歌吧。”

拓跋晃之此言一出,众人皆有些发怔,冯氏也是不知所措,却见拓跋晃闭着眼睛,口中轻声哼唱,冯氏努力凑前,仿佛听到晃在哼唱:“敕勒川,阴山下……”耳听得拓跋晃的声音渐弱,气息将尽,突然却又听得拓跋晃的声音大了许多,似乎突然有了精神,而眼睛也眼开来了,只是眼精有些迷离,只听拓跋晃双手伸向天空,满脸的欢喜,大声地喊道:“父皇,父皇您回来啦,父皇,父皇您回来啦。”

众人皆是又惊又悲,皆认定这是晃的回光返照,神智不清,在说糊话。

冯氏也只得一边流泪,一边抚慰。

突然却听得拓跋濬大声道:“禁声,皆禁声。”然后树着耳朵往处听去,众人隐约听得一阵马蹄声,皆面露不可思议之惊喜之色,那马蹄声越来越清晰,然后就听得一阵苍劲悲凉呼喊之声自外传来:“天真,我儿,为父来也……”

拓跋濬一跃而起,大叫道:“皇祖父回来了,皇祖父真的回来了。”说时便直朝外奔去。

冯氏紧紧抱住拓跋晃,哭道:“太子,太子,父皇回来了,父皇真的回来了。”

众人亦皆面向宫门而跪,恭候拓跋焘。

拓跋濬刚跑到院中,拓跋焘的马已经到了院中,看到拓跋濬,拓跋焘一跃下马,拓跋濬急上前跪倒,哭叫道:“皇祖父,您可回来了。”

拓跋焘一把扶起拓跋濬,叫道:“我儿呢?”

拓跋濬道:“父王在里面呢。”

拓跋焘将马鞭一把扔了,又嫌头盔碍事,也脱下扔了,便直往宫内跑,跑进宫中,门内一片哀声:“皇上,父皇,皇祖父。”

拓跋焘直跑到拓跋晃的榻前,冯氏见拓跋焘过来,便急忙跪到榻下了。

拓跋焘在榻上坐下,他一脚弯膝,平放置在榻上,一脚搭在脚踏上,身上还是一身的戎装,风尘仆仆,汗水涔涔,望着拓跋晃,一把抓住,只是叫道:“我儿,你怎么会这样?我去时,你不是还好好的么?这才几日不见啊,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你这是怎么了,我的儿。”

拓跋晃看到父亲坐在身边,脸上露出孩子般幸福的笑容,伸手抓住父亲的衣襟,努力地,挣扎着朝他爬去,就仿佛幼时,学步之初,拓跋焘逗子玩乐时的情景。拓跋晃努力爬到拓跋焘的身边,将头枕在拓跋焘之股上,然后蜷抱着身子,如母体之中的婴儿般,带着微笑,吁出了最后的一口生的气息。

王太医发觉有异,便急忙趋步躬身上前,先搭了一回拓跋晃的脉,又翻看了一下拓跋晃的眼,再摸了一下拓跋晃的颈部大动脉,然后退步跪倒,痛着声哭道:“启禀皇上,太子,薨。”

同时间,寢室内发出一阵压抑的哭泣之声。

拓跋焘闭着眼睛沉默了半晌,睁开眼,抚摸着儿子的鬓发,拓跋晃的鬓角已有华发,再抚摸着儿子的面颊,吾子好样貌也。拓跋焘的心中一片冰凉,他平息了半晌,将腰间刀连鞘放置在榻股之间,眼望窗外,今天天气还不错,蓝天,白云,虽有宫墙为阻,但也仿佛看到了草原。

拓跋焘一只抚摸着拓跋晃的脸颊,用另一只手击打着刀鞘,开口唱起了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

在拓跋焘唱歌时,鲜卑族的大臣们亦盘腿坐在地下,拓跋焘的皇子亦盘腿坐在地下,拓跋晃的王子们只是跪着,亦随着拓跋焘和声而唱。

这时有一帮跑得气喘吁吁的将军们也进得宫门,见得此景,也都流下了泪,在宫门内盘腿坐好,调整好气息,随众而歌。

一遍唱罢,拓跋焘将拓跋晃扶正,躺好,并拉起衾被将拓跋晃的面目罩好,问:“我儿走时,留有何言?”

冯氏想了想,鼓起了勇气,正声道:“回禀父皇,太子临行前一再表明,太子为臣为子,侍君侍父,其忠其孝,皆可剖心以示天地,绝无半分不轨之心意,却因宵小之谗言,致使他含冤受屈,直至身死,他才二十四岁啊,太子今年才二十四岁啊,就这样就没了……”

冯氏初说时还很是在意礼数,只是说到后来也不禁急怒攻心,语气越说越厉,眼中似也有怒火喷出,几乎直指拓跋焘。众人皆惊,跪在她身后的尉迟椒房急忙暗中悄拉了拉她,以作提示。冯氏这才醒悟,感到了失仪,便即停了口,伏地不语,但是还是可以从她起伏不定的身体感觉得到她的气不平。

拓跋焘的手在打抖,他努力平了平心神,只是哦有一声,又问:“还有何言?”

冯氏平息了一会儿,道:“太子令我等丧事办完,即皆离开宫城,随子回归封地养老,请父皇恩准。”

拓跋焘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随即身子也在打抖,跟着大喝一声,先是盯视冯氏,怒喝道:“你,你们就这么恨我么?”又转视拓跋濬,怒喝道:“你们都要弃我而去么?乌雷直勤,你也要弃你皇祖父而去么?”

拓跋焘的声音很大,震得整个寢室都嗡嗡作响,室内之人都被惊得不敢出声。跪地的芙蓉也被吓得不轻,她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动静,才敢试着偷眼视拓跋焘,却只见拓跋焘的眼中满是愤怒,更多的却是无尽的悲凉和孤独,芙蓉突然有了一丝怜悯拓跋焘的心情,她不敢想下去,便垂下头去,不敢再望。

拓跋濬嗫嚅着道:“孙儿,孙儿只是谨奉父命,绝无他意,请皇祖父恩准。”

拓跋焘道:“天真是你的父,我还是你父的父呢,我不许,你们别人都走,你,不许,朕意已决,此事不议。”

拓跋濬一时也不知如何才好,便偷眼转望高允。

高允轻咳一声,便要开口。

拓跋焘盯视高允,道:“高允,你要违朕之命么?”

高允连忙施礼,道:“臣不敢,臣只是想到,高阳王尚幼,亦新丧父,且在悲痛之中,如何勿使其为难,努力成全其忠孝,臣有一想,恭请皇上定夺。”

拓跋焘哼了一声。

高允道:“臣以为可以许高阳王离开宫城,但是只是在京师内择府而居,这样勉强或可两全,请皇上定夺。”然后跟着又轻声加上一句:“皇上圣明,请体谅太子苦心,请体谅太子之苦心啊。”说罢,痛哭拜倒在地。

拓跋焘一怔,转眼朝正在跪伏的另五子扫视了一眼,再看看新寡的一群母子,心中泛起了无尽的悲凉,无力地道:“好罢,就依你意,就依你意,高允,你是太子的老师,你日后亦要多多照拂乌雷才是。”

高允施礼道:“皇上不以臣愚,老臣当肝脑涂地以报太子,以报皇上。”

拓跋焘又问拓跋濬:“乌雷,如此安置,你还满意么?”拓跋焘的语气已经近乎于祈求。

拓跋濬的心中亦是无限悲凉,流泪,伏地,道:“孙儿恭听皇祖父之圣裁。”

拓跋焘无力地又问:“还有什么话么?”

冯氏本想说无,却看到芙蓉在朝她看,她突然有悟,便道:“回父皇,太子嘱咐臣媳等日后以耕织为务,自食其力,轻易不可烦扰父皇。臣媳在东宫内有一些用得顺手的奴婢,臣媳想一并带了出去,以便使用,请父皇恩准。”

拓跋焘立起身来,无力地挥挥手,道:“都带走,你看好的都带走,都带走,人都没了,要这些亦有何用。”说完举步便要往外走,却又突然停住,愣了愣神,转头,疑惑地盯着芙蓉看。

芙蓉垂着头,不知拓跋焘在盯着她看,直到拓跋新城在后面轻拉了她,她醒悟,才看到拓跋焘正在盯着她看,这个拓跋焘的威严实在是太盛了,芙蓉自他进来就一直感到心神不宁,现在被他盯视着,更觉紧张,不禁汗湿重衣,她不知所措,感到无助,下意识地伸手抓紧了拓跋濬的衣襟。

拓跋濬也发现了拓跋焘在盯视芙蓉,心下也甚是紧张,想了想,便即起身,伸手来扶拓跋焘,陪着笑,道:“皇祖父,孙儿扶您坐下。”身体却很自然地将芙蓉挡住。

拓跋焘朝拓跋濬看了,拓跋濬也只得躬身施礼退让,跪回原地。

拓跋焘对芙蓉问道:“你是何人?”

冯氏便要接口,拓跋焘朝冯氏看了一眼,冯氏便住了口,只得继续跪着,不敢再言。

芙蓉知道,这时没有人能帮得了她,也没有人敢来帮她,她必须得靠自己应对了,她定了定神,正声道:“回皇上,奴婢是东宫一名宫学生,现在左孺子跟前听使唤。”

拓跋焘又道:“朕在问,你是何人?”拓跋焘的声音更沉了,却听得出添了些不耐和恼怒,

芙蓉知道了拓跋焘的精明,和不容欺骗的威严,她咬了咬牙,道:“回禀皇上,奴婢,冯芙蓉。”

拓跋焘一怔,似自语道:“冯,冯,你姓冯?”便转望冯氏。

冯氏哆嗦着声音道:“她,她叫冯芙蓉,其父是,冯,冯朗。”

拓跋焘盯视着芙蓉,却又看到了她手边的那个木盒,怔了怔,问:“你这个金人是哪里来的?”

芙蓉:“回皇上,是,这是太子赏赐给奴婢的礼物。”芙蓉心中也是疑惑,拓跋焘只看了木盒便怎么知道这盒中之物的。

拓跋焘看了看芙蓉,又看了看一脸紧张的拓跋濬,抬头喃喃道:“冯朗,崔浩,崔浩,嘿嘿。”似自嘲地轻笑了几声。伸手解下腰刀,递给芙蓉,道:“太子给了你礼物,那我也送个礼物给你吧。”

在拓跋焘解腰刀时,拓跋濬是神情非常紧张,现见拓跋焘把腰刀送给芙蓉作礼物,他几乎不敢相信,一怔之后,便急忙拉着芙蓉提示她:“快谢皇祖父的赏啊。”

芙蓉这才醒悟,急忙伸出双手,接过拓跋焘的腰刀,道:“奴婢谢过皇上的赏赐。”

拓跋焘道:“以后不要自称奴婢了,你不是任何人的奴婢,任何人也不能再敢视你为奴为婢。”

拓跋焘又自语道:“崔浩,崔浩。”脚步有些踉跄,要往外走,却还是沉声,似对空说道:“勿负我孙,勿负我家,勿负我族。”

芙蓉一时没有听得真切,也不知他这是对谁而言,但也是跪拜称是。

拓跋焘刚走到宫门口,见到了跪在门口,还喘着粗气的宗爱,他下意识地去摸腰刀,腰刀不在,他便直接伸着右手,一把叉住宗爱的脖子,几乎要把宗爱提起,宗爱想反抗又不敢,不反抗可就要断气了,他也只得扶住拓跋焘的手,不停地勉强叫道:“皇上,皇上……”

拓跋焘的眼中闪着血光,他压着怒气沉声道:“你不是说太子意图谋反么?他现在可还能反么?”说时手中加力,宗爱就开始翻白眼了。但是宗爱还是勉力强道:“皇上,皇上,太子没有谋反,是,是仇尼道盛和任平城他们意图谋反,太子因为气恼他们不忠于太子,不忠于皇上,不忠于大魏,因此气血不顺,致使大归,皇上,皇上,臣是风闻言事,是忠君之举啊,请皇上明察。”

拓跋焘慢慢松了手,宗爱瘫坐在地上,只是打抖,却站立不起。

拓跋焘道:“你是说,太子是被仇尼道盛和任平城他们气死的,是么?”

宗爱此时只求自报,任谁填坑都是好事,便连声道:“是是是,就是仇尼道盛,任平城他们,太子对他们那么好,他们却意图不轨,太子心下生气,因此大归,请皇上明察。”

拓跋焘道:“仇尼道盛,任平城,这二个已经斩了,他们的族人还在,那就诛五族。让他们去给太子陪葬。”

寢室内举座皆惊,冯氏急忙叫道:“父皇,父皇。”便急忙忙跑到拓跋焘面前跪倒,道:“父皇息怒,父皇息怒,太子大归,杀人不吉,请父皇明察。”

拓跋焘回头看了看已经蒙住头脸的拓跋晃,便道:“不杀,逐之,不杀。”

看到后来跟跑过来的源贺,便道:“你,守护好太子一家。”

源贺急忙跪倒,施礼,称诺。

拓跋焘又看到了跟跑过来的拓跋丕,道:“太子,以帝礼葬之。”

拓跋丕也急忙跪倒,施礼,称诺。

拓跋焘又回望了一眼拓跋晃,便举步出宫,一边走一边唱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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