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反问,先生的语气平静如常,见官样人依然没有作答,他轻叹一声,“在我看来,这句话不仅不值得标榜,某种意义上甚至是耻辱,”家常装教书先生的声音愈发深水静流,目光也从官样人身上移开,投向远方,“一个‘求实精神’沦丧到何种地步的民族才会产生这样一句话,这本该是最基本的常识,关于现实的想法、理论本来不就该去现实中去验证吗?诞生这句话的背景里充斥着怎样的全民迷信、全民愚昧才会让这个最基本的常识成为最缺乏的常识?又是谁,运用什么样的手段,针对什么样的人性弱点,造成了这样的全民迷信、全民愚昧?”
先生的目光从远方收回,思绪也从过去回到了当下,“何况这句指向最基本常识的话其实依然很不彻底,而且带有很大隐患,这隐患也是摧毁那个最基本常识的恶疾的体现。”
虽然官样人的包容姿态至少有一部分是出于职业性的做秀,但里面还是有一点真实的成分,原本被如此反驳,长久以来习惯了在地位低于自己的人面前表演谦和实则心态居高临下的官样人已到了发作边缘,可教书先生对国家、国民的拳拳之心终于还是让官样人心里那点真实的包容胜过了愠怒,他逐渐冷静下来,倾听这些直言不讳的真话。
“这句话要强调的是‘求实精神’,可暗暗指向的仍是‘真理’,试图确立的依然是某种‘唯一’,因此这句话的价值至少在我眼里是大打折扣的,因为它在用求实打破迷信的同时,不知不觉又在树立‘真理’、‘唯一’,也就为某种新的迷信铺好了道路。”
“真理难道不需要实践检验?”官样人半是反问半是疑问。
“一个想法、一个理论是否可行、是否正确用实践加以检验是最基本的,但经过实践检验的想法、理论只说明它是可行的、有效的,并不能证明它就是真理。”家常装教书先生的语气虽然舒缓,但眉头却微皱着,“如果某种理论、思想经过了所谓‘实践检验’就成了至高无上、不可动摇的真理,那就是人思想的终结、创造力的终结、求实精神的终结、想象力的终结、良知的终结、自由的终结、道德的终结。”
“专 制制度在没崩溃之前都是经过实践检验的,那就是真理吗?”接话的是疑似历史专业男生,“每次崩溃之后,看着在之前崩溃的地方修补一下还是可行的,这里的历代统治者不但用实践检验,还在实践中不断吸取教训学习进步,专 制术从1.0、2.0、3.0不断迭代优化,直到现在10.0…”每个大一统王朝算一代,至今正好十代,男生很想说下去,但不远处的警车已经说明这场讨论危在旦夕,他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从讨论中感受到并开始被唤醒的心灵之信以及青年人尚未磨灭的正气让他根本没考虑这个问题,他担心的是不要因为自己的鲁莽让这场讨论被就此掐灭,“可现在所谓的‘堡垒道路’,就是在利用这几十年来看似经过实践检验的事实来给自己加冕为‘真理’。”
“虽然思想上向民众灌输‘存在决定意识’的观念,可实际上专 制统治者深谙‘意识决定存在’,因此无论事实上实践检验成什么样,只要让民众认为‘堡垒道路’经过了实践检验,那么事实就是‘堡垒道路’是通过了实践检验的正确道路,乃至真理。”黑框眼镜男生知道同学的顾虑,但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那以后更没机会说,也更没机会得到人们的理解,“对专 制统治者来说,这才是‘存在决定意识’和‘意识决定存在’的正确打开方式。”
只要利用人对感官和客观世界的天然盲信以及对自己所持思想的本能性自以为是让他们相信“存在决定意识”,那么专 制者炮制的谎言就可以发挥最大效力,成为受众所相信的事实本身,并让所有这类“事实”成为它“w大g荣z确”的背书,而且无法可破。这就是为什么专 制统治者明面上向民众灌输“存在决定意识”,实地里却死死抓住舆论、媒体、教育等意识领域的绝对控制权,把占领思想阵地放在和枪杆子同等重要的最高地位,严密且不留死角地全方位管控被统治者思想和意识形态。
从这个角度上说,专 制统治者其实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是“存在决定意识”还是“意识决定存在”,它们也最清楚该对谁以及该如何运用这两种原理。
“什么叫‘经过实践检验’?‘堡垒道路’算‘经过实践检验’了吗?如果只让人看这几十年普通人生活的改善、国力的增强,不看其背后更深更广的背景和来龙去脉,那的确可以宣称‘经过了实践检验’,这也正是垄断舆论和思想的专 制权力选择性圈定视野所要达到的效果。可如果把视野打开呢?”广场舞大叔已经注意到不远处警车边发生的事,他清楚这场讨论很快会被取缔,时间所剩不多,在这个谎言大行其道、真话无处容身的国度,憋在心头的真话能多说一句就多说一句,至于别的,管不了那么多了。
“对外面文明自由世界发展出的科技成果全方位抄袭;利用外面文明世界基于规则、契约和对人的基本信任坑蒙拐骗、食言自肥,好处骗到手,承诺不兑现,吃了别人饭,砸别人锅,这还不算,更倒打一耙,让本国民众认为是别人吃了自家的饭还来砸自家的锅。想想‘改良开放’前国人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开放后如果别人不对你打开大门,我们会有今天的日子?开放把别人引进来本是互利的,但对一个之前穷到国民连饭都吃不饱的国家,几十年里发展到今天这样子,谁的获益更多还不明显吗?至于之前为什么穷成那样,是别人想方设法搞你,还是你自己闭关锁国,关起门来瞎搞胡折腾?说别人是万恶的资产主义,可别人两百年前的奴隶大多每天都能吃饱还有肉,可生活在‘美好优越’sh主义国家的我们,几十年前除了特权阶层,几家能顿顿吃饱?谁家能天天吃上肉?别忘了那已经是工业革命后两百多年,生产力大大提高的时代,地点是放在所谓‘万恶’旧社会都难饿死人的鱼米之乡。”
这些对现场学子们来说有如天方夜谭的事,其实是堡垒之国并不遥远的历史,只是教科书上不会细写,长辈也不会向他们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