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的夜晚,王宫里静悄悄的。
值夜的女佣提了一盏油灯,走在通往王后寝宫的路上。这项工作她做了好几年了,每次经过王后宫,都要忍不住竖耳倾听。可不止她一个人对冷面骑士在床上的表现感兴趣呢!
不过她一次也没有听见过里头的声响,今天同样不会有。
女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打到一半,王后寝宫的门开了,她懒懒地扭头看去。
一声凄厉的惊叫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附近巡逻的卫兵们匆忙赶来,只见寝宫门口燃起了黄色的火焰,火焰的源头是一盏摔碎的油灯,一名女佣仓皇逃窜,冲进卫兵里尖声喊救命。卫兵们把视线投向前方,那里还有一个人。
呼呼燃烧的火焰把那人照亮,映出一身优美的线条和紧致的肌肤,以及,覆满全身和大半张脸的红色液体。他手握沾满鲜血的剑,毫无感觉地擦过腿边的燃火,向卫兵的方向走来。他每走一步,就印下一枚触目惊心的血红脚印,每摇晃下身子,就落下几滴鲜红的血水。
“那是……!”卫兵们认出来了,“安迪阁下!”
王后维拉的专属骑士安迪,赤身裸体,手持利刃,满身血污,也满身耻痕。他无思无想,不知羞耻,全无抗意,只是往前走着,像个幽灵,像具行尸走肉,像去往虚空的亡魂。
“王后陛下!天呐快来人啊!快叫医师!王后陛下她……王后陛下她……!”寝宫里,侍女长扭曲而破碎地呼喊,佣人们着急忙慌,场面混乱。
安迪不为所动,不为所惧,仿佛身后的骚乱与他无关。他固执地继续走,胸膛碰着了卫兵的剑,他不挡,也不停,而是一味向前,卫兵们不伤他,随他一点点后移,最后倒像成了他的护卫,跟着他一起移动。
安迪就这样穿越了王后宫,穿越了贯通宫殿的过道,一身血迹宣告着他的罪行,一身耻迹揭露着王后的罪恶,所有人都看见了,所有人都没有止住他的脚步。
直到莱恩出现在他的面前。
安迪停下了,因为莱恩会给他期许的惩罚。
接到王后陛下亡故的传书,埃莉诺怔了好一会儿,当看到她是被专属骑士杀死的,她更是瞪圆了眼睛,举起传书去找达卡:“达卡——不得了啦——你朋友杀人啦——!”
旧城堡迎来了有史以来第一位不穿衣服只戴了手铐脚镣的骑士。卫兵把镣铐钥匙丢给达卡,半句话不多说,驾着马车就跑了。
面对浑身浴血的安迪,埃莉诺惊呆了:“都不洗一下就送来了?”
安迪轻轻笑了,他难得露出这样生动的表情:“殿下不喜欢,我洗干净再去您的房间。”
埃莉诺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把拉过拿完钥匙回来的达卡,抱住他的胳膊悄悄说:“他精神好像出问题了。”
达卡看向安迪,对方报以微笑:“好久不见,达卡。”
“你……”达卡不知道说什么,先给他解下了镣铐。
安迪一动不动,乖巧地站在原地,见埃莉诺直直地看着自己,一点不避讳,他不禁嘴角浮起一丝浅笑,问:“殿下对我,可还满意?”
“啊?”埃莉诺眨巴眨巴眼,说,“嗯,你是挺好看的,身材也……”上下看了一遍,“很美。”
达卡急忙去捂她的眼睛:“您在说什么啊殿下!”
“又不是没看过男人的身体。”埃莉诺理所当然道,“啊,不过,”透过达卡的指缝,她精准地指向了“那个”部位,“那里倒是没见过。”
达卡要疯了,干脆给埃莉诺转了个向:“没见过就不要看啊!”
“这有什么吗?宫里不少裸体的画和雕像呢。”埃莉诺背贴着达卡的前胸,仰起头问。
“那些就算了,别不把真实的男人当回事儿啊。”达卡微微倾身,下巴抵上她的头,迟疑地说,“……我不喜欢殿下这样。”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委屈,有点难过,不似平时开玩笑地故作不快,不知怎的,埃莉诺的心里也泛起了异样的情绪。但不等她细想,那头安迪说话了:“殿下似乎与传闻中不太一样呢。”
埃莉诺下意识要转过去跟他说话,被达卡稳稳按住。
“哦对,不能看。”她背向安迪,大声说,“你先洗个澡吧,洗完再聊。”然后跟达卡说:“你去给他洗洗,要洗得干、干、净、净。”竖起一根手指摇晃着。
达卡叹了口气:“遵命,殿下。”
走进二楼的浴池,泡在热气腾腾的水里,安迪终于放松了极度紧张的神经,疲惫感和松弛感一并袭来。他多想放空思想,沉入水底,就此从世间消失。
“喂!你不要命啦!”
伴随这声怒吼,只听水里一阵扑腾,达卡把沉得只剩个头顶的安迪捞了起来。
“干什么呢!”又是一顿吼。
安迪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湿透的头发粘在俊美的脸上,水珠顺着面部的轮廓滑落,给他可怜的模样添上一分病态和阴柔。
达卡皱紧眉头:“你怎么成这样了?”说着给他清洗血迹。
“我自己可以。”安迪说,但他没动,让达卡给他洗。
达卡擦洗着他的脸,说:“殿下说了我来。你就歇着吧,顺便用你的脑袋瓜想想以后怎么办。”
安迪垂了眼帘,说:“我不知道,我本来打算来这里服侍殿下,就像服侍王后陛下一样,不过……”他仔细地看了达卡的身体,接着说,“看来不是我想的那样。”
“还以为你会说要像对王后陛下一样杀死殿下呢。”洗完一遍,达卡捧起他的脸细看有没有遗漏。
安迪的眼里终于有了点神采:“不会的,我跟殿下没有仇恨。我想杀的只有王后,因为当年害死我父母的其实不是强盗,而是王后和她的父亲。”
“什么?”达卡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王后当年是公爵小姐,她乘马车路过我家,看上了我的父亲,父亲不从,她气急败坏,埃德加公爵就命人把父亲和母亲都杀死了。我当时很小,躲在家里逃过一劫,但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永远记得仇人的样子。”安迪转过身,让达卡擦背,他自己也动手清洗起其他部位。
达卡轻轻地替他擦着背,说:“怪不得,王后一眼就看上了你。”
“她没有看出我像谁,只是喜欢这种长相。”安迪自嘲地笑了,“也好,给了我接近她、迷惑她的机会。”
“你怎么不早点杀了她?看看你身上这些。”达卡掐了把他的背,洗去血迹后,那上面全是王后留下的痕迹。
“因为我……好像还不想死。”安迪也不确定自己的想法,“陛下在世的时候,我没动过杀王后的心思,因为预料他一定会当场处决我。但是莱恩殿下,很可能不会。”
“万一他会呢?”
洗完了,达卡和安迪并排坐在浴池里泡着。
安迪意外扬起了略带嘲讽的笑意:“他说不定还要感谢我,不仅让贵族对王后失望透顶,还直接替他消除了掌权路上的绊脚石。”
达卡盯着安迪,说:“我感觉今天才真正认识你。”
“报仇以前,我做什么都没有感觉,无所谓笑,无所谓哭,无所谓好,无所谓坏,只想有朝一日杀死王后。但完成复仇以后,来到这里,再次见到你,见到真实的公主,我觉得可以找回感觉了,可以成为‘正常长大的我’了。我可以笑,可以哭,可以幸福,也可以痛苦了。”
安迪哽咽了,温热的泪水自两颊流下,他却不想抹去它们,反而欣慰地凝望水面上自己哭泣的倒影。
会哭会笑,是他恢复成“人”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