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小孩的时候，没少吃过她做的点心。我上前握住她床沿冰冷的手，她似乎在说什么，我附身上前，只听她在说： “臭小子，你选的这媳妇还不错……”我懵住了，以为是听错了。众人见我表情诧异，纷纷问我：“她跟你说了什么？ ”我不禁又附耳下去，仔细听，声音太轻，已经听不清楚了。我站起身来，给众人一个交代：“声音太轻，没听清楚。”
老太太越来越虚弱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昏迷，就这样一直拖着。 这个时候，众人又怎么能回家去呢？但老是站着等也不是回事，谁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就有人拿出城里买来的麻将牌，准备搓麻将，其中有懂事的人就说了：“你们放到隔壁去搓，不要吵着老太太。”
大家一听有理， 正要搬去隔壁，忽听老太太的孙女说了句：“大家等会！老太太有话说！” 随即附耳上去，这回老太太似乎说的很大声，甚至连我都听到了：“… … 就在这里，不要撵人走啊……”众人一听，当即决定就放在这屋。
我甚觉稀奇，看这个精神头，说不定还能再活个几天呢！这时候有人附在我耳边说： “回光返照，快了……”我这才明白过来。众人搓麻将的搓麻将，闲聊的闲聊，在一片祥和闹声中，老太太面带微笑，渐渐不动了。
由于地处偏僻，交通及其不便，我们这里也没有世上的规矩，要拣日子放三天放六天的， 大清早就在山上挖好的坑中， 把老太太放了下去。 众人便各回各家，结婚生娃是桩喜事，日子饱足而逝世也是喜事，这叫红白喜事，这里的人们少有忧伤。
在我们大山的山脚地方，有一个天然形成的水库，年少时我们常去水库边玩耍、游泳、钓鱼。只是儿时的伙伴，慈祥的奶奶和奶奶的姐妹们，都已经不见了。山里的时光漫长，我同雪燕午饭后没事，便来到水库边散步闲聊。
冬日午后的阳光洒在大山里，水库上竟纷纷悠悠的飘起了雪，这种 ‘太阳雪’我只在川藏线上见过一回。远处，村里的阿明公在水库边上放羊，放了几十只羊。阿明公七十多岁了，年轻时据说在上海滩跑过码头，自打有一次被人骗走了钱，回来便一直放羊。
我远远的喊了声：“阿明公——，都下雪了，还放羊啊！ ”阿明公在那里喝着老酒，远远我都能够闻到那酒气，躲在一处松树底下，也不回话。等我们走近了，才发现原来竟自在那里唱歌：
“……
夜上海，
夜上海，
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
车声声，
歌舞升平。
只见她，
笑脸迎，
谁知她内心苦闷，
……”
唱的是旧时的上海小调《夜上海》，这来自遥远上海的小曲，在深山里的水库响起，有点不伦不类，仿佛是一个老人在讲诉，来自外面世界一个曾经朦胧的梦。
眼见这雪纷纷悠悠的下大起来了，阳光渐渐昏暗淡去，我们便转身朝家走去。回头看看，山川湖泊都笼罩在了一片纷飞大雪中，山上的树木渐渐模糊，白白的羊群也找不见了，小村的房屋在远处隐隐约约，朦朦胧胧。
这时，我看到不远处的路上，有个女人在雪中行走。那女子穿着一件淡黄色格子衬衫，身下系着一条白裙，看那样貌，不像是我们村里的人。但是我咋又看着这人身影这么眼熟呢？我拍拍身边的雪燕：“你看见远处那个人了吗？ ”雪燕点点头：“看到了， 这人好像不是村里的人。”
我们加快脚步向那人走去，走至跟前，却成了一棵树。我们彼此说：“刚才在这里明明是一个人呀，怎么成了一棵树呢？” 俩人四处观望，雪燕惊叫一声，指着附近那里说： “她在那里！ ”我放眼望去， 她正坐在一块大岩石上，望着白茫茫的湖面，面无表情。
这个时候，我才猛然醒悟过来，我是遇见‘故人’了。这来自远方的召唤，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催促我整理行装，速速前行。我把手搭在雪燕肩上，说： “不要管她了，我们回家吧。”俩人便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夜深人静的时候，雪燕和孩子早早已睡去。窗外伸手不见五指，小村也卸下一天的劳累，在漫天夜雪中沉沉睡去。我泡了杯茶，披上大衣，靠在椅子上。各种熟悉的笑容，忧伤的眼神，懵懂的心事，在这雪夜里纷纷向我走来，往事早已不堪回首。
黑暗中的远山，隐约神秘，面目粗犷。乡人屋前的柴院，竹门轻扣，篱笆寂静，茫茫风雪夜深，不再有归人。然而，分明有清晰脚步声，从远处走来，那声音行至屋前，在门口急切徘徊，久久不肯离去。我赶紧跑去推开门，门外却空无一人，又来到院子内外，四处找寻，仍是空无一物。这是谁？在这风雪之夜，带着思念悄悄从远方而来，却又不肯相见？
从山上下来有一条小溪，流至山脚，那汩汩水声，正从家门前经过。溪水日夜流淌，带走了溪花们烈日下的青春，和曾经斑斓起舞的蜂蝶争鸣。山风吹过幽暗溪涧，那里曾经姹紫嫣红。
我合上本子，终于写完了以上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