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5章 入村
1
怜舟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犯戒”。他以放心不下家中二老为由，提前拜别玉峰寺。
净言没料到净意竟先于他离开。在他看来，净意一定说了谎。这个和他一样“心中有女人”的师弟，着急下山的理由一定不是为父母。
“小月牙可收好了？”
“嗯，收着呢。多谢师兄！”怜舟特意从包袱中取出白色小石子，以示净言的善意并没有被漠视。
“都快走了，我有句话一直憋着没问……日后恐怕再无相见之日，再不问就……”净言托腮望着怜舟，一副难得一见欲言又止的神色。
“但说无妨。”
“那姑娘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是吗？”
“何意？”
“不是说她狂，眼高于顶，而是这女子样样皆在你之上。师弟你敬她更多……”
“呵，先生。”怜舟不禁自语。他越发觉得这师兄读人读心天分之高不可小视。“何以见得？”
“这个嘛，师弟你可莫怪我多事。夜里听你嘀嘀咕咕的，以为在和我说话。听不清，我便起身到你床边。就看你闭着眼，枕边放着我给你的小月牙。”
“说了什么？”
“几个字几个字的，像在作诗。”
“又是姑娘家心思？少年白马？”怜舟记得被净言盛赞诗才的那一回。
“不。好像是，什么扇和团，人间看……还有献丑了，多指教。”净言整张脸向眉心聚拢，似乎唯有这样，才能将他不擅长的才思挤出来。“后面那句‘多指教’，可不就是她比你更高一筹吗？”
“呵呵，”怜舟放下手中的忙碌，长舒一口气，道，“要我给你再背一遍吗？”
“好啊，我再听听。”净言两眼放光。
“听着。魄依钩样小，扇逐汉机团。细影将圆质，人间几处看……如何？”
“哦，好，好……只可惜我不懂诗。不过，我猜是写月吧？”
“为何？”
“因为师弟枕着小月牙入睡写的啊！我表弟学作诗就是如此，看猪写哼哼，看到鸡就能写出‘鸡爪落屎中’……可有道理？”
“甚是有理！净言师兄乃奇才。”怜舟与净言如此逗趣下来，感到心境舒朗了些。舒朗到他可以当着净言的面，对着那张稚嫩好奇的脸去想念红先生。
那是先生的诗。先生站在月下回廊边说，人间好过世间，几人不及几处……怜舟，改得好，你的诗才在我之上！
“呵，先生……先生想必也在等我回东山。”怜舟思及此，便忍不住将包袱扎紧。
净言起身，明白师弟下山的时辰终究到了。他将怜舟送至寮房门前。
怜舟回头望了眼净行的床铺。这个明明心生不舍却偏偏不发一言的大师兄，今日特地提早出门。他要避开可能叫他难堪的一幕。一个一心向佛，立志斩断俗世牵绊的人，不可以难堪。
怜舟朝净言挥挥手，向着山门走去。
他将离开南山。然而此行所向却非他时常梦回的东山。
山门外，行完长长的石阶路，便入林间。
怜舟依原路下山。
南山比起东山，更显峻峰奇崛，林深叶茂。行至几处，那苍天巨木足以干云蔽日。
就在其中某一处浓荫里，站着个身形魁伟的僧人。
他背朝着玉峰寺山门方向，似乎对于由寺内踏石阶匆匆而来之人必经此地心下笃然。
“善德师父！”怜舟认得出“拦路”之人的背影。
善德转身，依旧一张冷面相迎。“从今日起，无人唤你净意了。可否让贫僧知晓你俗家名字？”
“怜舟。”
“这世上有‘怜’这个姓氏吗？”
“有。”怜舟即使有朝一日找回真名，也会将这个天意使然的名字刻进心里，永世不忘。
“好，那便是真……”
“嗯，与兰姓一样真。”怜舟明白善德在此守候的真正用意，“善德师父放心，我记得的，单名一个‘贞’字。”
“是。兰贞。娘子名淑……兰淑，兰贞，二人是姐妹。”
“浮云山，山下有个秋叶村。找兰贞。”怜舟与善德再次确认。
“拜托怜舟！”
“我也有一事相求。”怜舟回望一眼玉峰寺，道，“先我入寺的净行，有意剃度出家。恳请善德师父寻机劝他离开玉峰寺吧！大师兄心地纯善，此处水深浪浊，恐将其吞噬。”
“明白。那净言呢，你可有事相托？”
“二师兄不日将返家完婚。他常在寺中闲逛，这几日还望善德师父多加留意，莫让他去到不该去的地方，引火烧身。”
“善德明白。阿弥陀佛……”善德露出他掌上一串念珠。
怜舟见之，感到意外：“善德师父受戒已有多年了吗？这念珠……”
“哦，这个。玉峰寺别的不敢说，对于寺内‘功绩卓著’之人，从来不吝奖赏。念珠便是善德破例所受之奖赏。净意，可还有疑问？”
怜舟明白善德口中的“功绩”所指，他摇摇头：“没了，多加保重！”而后他最后一次合十，躬身行礼。随即离去。
善德将掌心相合，目送。念珠搭在虎口处，被拇指一颗颗拨动。
怜舟背影消失在山林间，善德仰视苍穹。他上方的树顶尤为桀骜，直插云天。
枝叶空隙里，他看见飞鸟经过。
两年了，他从未敢放眼望向苍天。
他害怕兰淑俯视苍生时看见他委身魔窟，苟活于仇人帐下。
两年了，他第一次将瞳仁置于白日之下。日光灼热，他冰封的脸上，一滴滴淌下水珠。
2
浮云山下，果然有一座村子名为秋叶。
兰淑临死前的感应是对的。或许正因为那是她此生唯一一次发乎本能的真正感应，用尽毕生心力，才会如此精准。
可是兰淑感应不到兰贞此后的命运。
她预见不了她的夫君会拜托一名书生前来寻找她的妹妹。
更预见不了，书生一进村落，最先碰见的不是年长的村民或相携而行的夫妇，却是蹲在路边玩耍的两岁娃娃。
是个男娃娃，头顶一撮桃形的小毛。怜舟看见他时，他正抓着根小棍儿，往草丛里捅。
他十分专注，没有察觉村外人靠近。他藕节一样的手臂，粉团一般的小手，让怜舟忽略不了。于是这外村人也蹲下来，等着看那草丛里究竟藏着什么新奇玩意儿。
小棍儿在草叶间搅动，怜舟跟着将脑袋左摇右摆。如此又等了半刻，突然那孩子身体后倾，似乎被草丛里瞬间扑棱出的“怪物”惊吓到。
眼看他即将翻倒在地，怜舟上前轻托一把，跪着将孩子抱住。
“唐唐，唐唐……”孩子在怜舟臂间挣扎。
这时由村口祠堂前奔来一名村妇。奔了几步，丢掉手中扫把，脚步越发轻捷起来。
她来到怜舟近前，眉头皱起，一脸狐疑打量这陌生人。
她将孩子接过。见怜舟并无恶意，便收敛起蠢蠢欲动的怒气。“多谢公子！摔着了吗？可有受伤？”
“不妨事……诶，孩子刚刚喊的什么？唐？”怜舟一边站起身。
“阿胜，喊的什么，告诉阿娘。”村妇轻轻蹭去孩子指间泥污。见指缝里污物结了块儿，遂哈口气接着擦。“一会儿回去洗手，先告诉阿娘，唐是什么？”
“唐唐！”孩子感到言语不能让大人明白，情急之下，张开四肢。他缩了脖颈，瞪大双眼，两臂上举，轮番向前划动……
“哦——”怜舟被这小家伙灵气逼人的举手投足逗得笑颜轻展。“小郎说的可是螳螂？”
“螳螂，螳螂……飞了！哥哥，螳螂飞了！”孩子挣脱阿娘臂弯，重又飞扑向怜舟。
怜舟又蹲跪下来。
村妇见这一大一小初次谋面竟有那英雄相惜的情义，不禁莞尔。她笑得温婉，与方才抛丢扫把疾行的气势大相径庭。
她就站着瞧，也不急着将孩子拽回。仿佛由这陌生人闯入的画面在她眼里颇有些好看。
怜舟没有过与稚子如此亲近的记忆。他略显生疏，迟疑着抚摸孩子头顶那撮毛茸茸的桃。孩子被温柔轻触，竟愈发乖巧，躲进怜舟怀里不出来。
“呵呵，阿胜，哥哥蹲着累了，快来阿娘这里吧？回家啦！”村妇招手。
“不嘛，要哥哥！”孩子扭头不看阿娘。
“哦，不妨事。”怜舟又朝向阿胜，道，“哥哥抱你回去，好吗？”
“嗯！”阿胜搂紧怜舟。
“这……公子，打哪儿来啊？”村妇将衣裙掸掸，与怜舟并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