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4章 劝诫
怜舟在围墙边立住，那扇窄门让他止步不前。
前方引路的善德察觉，便也停下脚步。他退回来，看看究竟这个一进寺就让他捉摸不透的俗家弟子又被什么吸引。
“想知道那外面是什么？”善德见怜舟两眼冲着那门挪不开，便作如此判断。
“这扇门，日进斗金？”怜舟道，并不直视善德。
“斗金？嗯，有吧！此番宾客盈门的情形，已不是一日两日了。”善德面对怜舟的疑惑，总是近乎纵容似的满足。他对于这个凭借假胡须进寺的年轻人，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包容。
“都是些什么人？”怜舟似乎也已放下对冷面和尚的戒备之心。他觉得在这玉峰寺里，至少此时此地，二人之间不仅没有敌对，甚至还有某种微妙的牵绊。
“非富即贵。”
“富，看出来了。贵呢？有多贵？”怜舟不记得他“前世”与官场的牵连，不记得他曾经因为背负所谓“士族子弟”的身份却为谗言所伤终不得志。但那几个来“添尚仁鉴”饱享美食的宾客，其身份不凡甚至过分显贵是一眼窥知的。
“呵呵，你确实有些见识。这么说吧，除去当今圣上，别的，你想他多显贵就有多显贵。”
“哦，原来，竟还是一群‘贵人”，是吧？”
“嗯。”善德在暗巷里听怜舟说话，越听越感到这净意来到玉峰寺必定怀着被他起初误判的深邃心思。他语气越发深沉且真挚起来。“一群，一大群。”
“……”怜舟轻叹无语。
“令人畏惧是吧？”善德轻笑道，“越发感到蝼蚁之哀，是不是？”
“呵，如愿登科，便策马一日，将繁花看尽……而后呢？”怜舟感慨，红先生一脸病容时的话愈发令他认同。
“净意，你这斯文劲儿让我想起一个人来。他上过南山，但没能进得了玉峰寺，还带着个姑娘……”善德说起姑娘二字，明显话音弱了下去。他的愧疚之意无法言明，但深埋心底更是一种折磨。
“姑娘？”怜舟心头猛地一颤，“何时？他叫什么？姑娘叫什么？既然没进寺，你是怎么见到二人的？”
“好些天了。在后山。”
“后山……”怜舟记得，崔氏给他讲老者在河边所见，给他讲女儿雪梅的遭遇，讲梅花琉璃钗，还讲到她从未谋面的林生……
“那双男女上来找弟弟。看见了那孩子的长命锁片，上面刻的庆祥。”
“……是林生，雪梅。”
“二人与净意相熟？”
“岂止相熟。那日后山究竟发生了什么？”怜舟紧紧握住围墙窄门上的大铜锁，握得青筋暴突。
善德告诉怜舟，庆祥的尸体被抛在大坑里，后来雪梅的发钗插进他师兄善诚左眼，再后来善诚用力大无比的手掌将雪梅脖子拧断。旁边的年轻人被一拳打倒，救不了姑娘，一寸一寸爬了过去……善德说事发突然，他无能为力。“我帮不了那姑娘，不过那公子我给放了。”
“帮不了……那公子是林生。他说了什么？”
“他让我杀了他。”
“姑娘是他的命，这世上没谁比得上……”怜舟几次在小竹林边碰见雪梅和林生，半推半就听过其浓情蜜意互诉衷肠。二人互为知己，怜舟懂。
“可既然视姑娘如命，为何姑娘死了，他不想着报仇，而是一心求死呢？”善德眼前，那匍匐在地的斯文公子似乎又张着乞求的嘴，向他讨要致命一击。
“林生心里自有些人和事大过于天。”
“我放他下山去了。他不该死，该活着。”
“你放了他，可他还是死了。”
“吃了我给他的丹药还是死了？不会，不可能！”善德不敢相信他所“救”之人终究没能为他所救。“玉峰寺别的不敢说，单就这丹药，救回的性命何止千百。”
“他追随他的姑娘去了……”怜舟经由善德提醒，想起美貌住持身上奇异诱人的药材香，“你所说丹药，可是住持炼制的？”
“当然，玉峰寺里，唯有住持慧濯医术高超。高超到……”
“高超到定人生死，上天入地。”
“净意你鼻子灵敏得很啊，可是你闻闻这里，”善德指指窄门，“这里除了达官贵人的气味，还能闻见什么？”
怜舟将身子前探，但仅仅探了一寸，便收回来。他明白善德此言必定意有所指。“不妨告知。”
“死人的气味。”善德仰天道，“庆祥便是从这门出去的，前两日又有个孩子，与庆祥死状相当。脖子被勒得青紫……身上没有一块好皮。”
“那些人做的？”怜舟紧握门锁，指甲嵌进肉里。
“有些人过来一掷千金是为了品尝珍馐佳肴，这你今日亲眼见了，想必眼界大开。还有些人，爱美人，更爱看美人生不如死。”
“美人……？”
“净意你别以为美人就单指姑娘，小郎君的美在那些人眼里可不比姑娘逊色。”
“所以庆祥……”
“是。庆祥躺的不是圆台。他是桃花少年。”
“何意？”
“要是玉峰寺评花魁，庆祥肯定当仁不让。连监院都说，他在这寺里几年，见过的美少年不计其数，但这庆祥太美，叫人一眼难忘。”
“可是与桃花有何干系？”
“呵……桃花花期越长，死的人越多。”
善德给怜舟展示了一幅“桃花盛宴”的图景。
“添尚仁鉴”厅堂里，那圆台的位置由桃花池替代。如庆祥那般的美少年便是池中物。
贵客将外衣解了，靴袜脱去，趟入“池水”中，像摸鱼那般去摸心仪的尤物。
摸到兴奋处，便替那些美艳不可方物的少年宽衣解带。少年越是惊叫，客人越亢奋。以致于将所爱的男美人儿摁到池底，而后胡作非为。
庆祥被“捞”出来时，一丝不挂。两眼瞪得天大，嘴角还挂着血。后来裹着白布出去了……
“庆祥埋在后山？”怜舟咬牙，将腮帮子咬得凸起。
“嗯，他姐姐知道弟弟惨死，拿发钗捅瞎了善诚。可是那公子亲眼看着姑娘死，却只想着一起死。换做我……”
“换做你？……”怜舟朝善德瞥一眼，竟发现他已不是初始那副置身事外的神情。
他的手指没有扣在门锁上，却握拳摁在墙壁上。那力道远比怜舟更加蛮横。
“净意，这玉峰寺并非你久留之地。你若是为了探查真相而来，我适才说与你的便是真相。至于别的，你做不了什么。趁着监院尚未对你起疑心，赶紧走吧！”
“可是你既知此中凶险，为何不寻机离开呢？莫不是……”
“莫不是贪恋这寺中衣食无忧，月钱丰厚？呵——”善德言毕，一拳砸在围墙上。“我为了我的女人。”
“她如何了？”
“死了。”
善德说，他的女人爬回家时，血流了一路。脖子上的刀口有三寸长。
“为何被杀？”怜舟不会再问被何人所杀这样愚蠢的问题。
“说到底，无妄之灾。”善德说，他女人有个孪生妹妹。俩姐妹刚满月就因为时常同哭同笑而被亲爹抱出去炫耀。时不时在邻人面前博取赞赏。岁数增长，二人的默契渐渐消失。可亲爹不许别人以为姐妹俩之间相通的“神气”没了，他还愿意享受众人膜拜的眼光，于是让两个姑娘偷偷在家“修炼”，以便以假乱真。
直至二人中的姐姐出嫁，姐妹俩依然是方圆百里众人口耳相传中的神仙姐妹。
而正是这凭空捏造的“神仙”之名，令其遭致杀身之祸。
某日，三五个大汉先是掳了妹妹，而后又一路奔袭将姐姐一并劫掠。正当二人被车马所载，途经浮云山往南山运送途中，妹妹忽地挣脱跳车，却不幸落下悬崖。姐姐见状与歹人拼命，却被误伤割破喉咙。
劫匪见此惨状，遂悻悻而返。
“我娘子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些人戴的假发假须，歹人是和尚！南山的和尚！还有，妹妹没有死，她这回是真的感应到……”
“果真是无妄之灾。”
“那之后我就来到南山。入了玉峰寺，烫了戒疤。我一心要找那个罪魁祸首。我找到了，就是杀人又救人的住持，慧濯。”
“你一直在等机会手刃仇敌。”
“是。”
“你没有想过报案？”
“呵呵，你今日看到了，那些进藏经楼里猎奇猎艳的都是些什么人。报案？报官？官员捏着牙箸在女人两腿之间找吃的呢！”善德的拳头松了又握，握了又松。
“这些年你有机会杀了慧濯是吗？”
“嗯，没有动手是因为，他那时正在救人。住持唯有医治病人时才会屏退左右。如此方能潜心问诊。我若是趁虚而入，必然能够血溅当场。可是血溅到病人脸上呢？该当如何？”
“善德师父还是会等下去罢？”
“嗯。我劝净意早些下山。山上的事，你过问不了。”善德眼中燃起一层诀别的神色。
“会下山的。”
“净意，若你下山，劳烦替我办件事。”善德将抵在墙上的拳头收回，两手聚拢，作揖。
“找你的妻妹。”
“正是。我娘子说，她知道妹妹掉下山崖，但是她爬回来的路上能感应到，妹妹被浮云山下碰巧路过的樵夫所救。这辈子，她就这一次感应是真的。”
“哦，浮云山……待我择日先离开南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