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2章 偶遇
1
怜舟自从在东山跟着孙虎学骑马、一心告别羸弱,他就越发感到先前那恼人的痛症不再频发。每次病发持续也不长,且往往能够自愈。
在玉峰寺的这几日,它只在夜间发作过一次。
怜舟醒来还清晰记得那短暂的煎熬里,枕边一阵阵泛起的药香味。
那气味十分浓郁,就像是一路挥舞着药到病除的旗幡策马而来似的。
可是他醒来却未见任何草药痕迹。身体上没有,床头也没有。整个寮房里连一粒药渣都见不到。
那只能是梦里的,记忆里的。
不过,此时正盯着怜舟细细端详的那个人是真的。他面无表情,神色专注。
“师弟,是你吗?”净言一边拢着外衣斜襟一边满脸疑惑道。
“师兄此话何意?”怜舟未解其意,却还是不自觉地摸了脸。
“嗯,我说的正是你这脸,要说看眉眼鼻子吧,还是你。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要不,让大师兄也看看?”净言将身子让到一边,以便净行能看得真切。
“阿弥陀佛……言妄显诸真,妄真同二妄。净言净意,去上早课吧!”净行由床沿上将盘起的双腿放下,双手合十出门而去。
“净意,你看这大师兄不会真要剃度了吧?”净言挠头。
“二师兄,你倒说说,我这脸哪里不对?”怜舟以指腹轻托了两下假胡须,发觉并未松动,遂放下心来。
“不是长相上的,唉,怎么说呢,就是一种气,师弟你懂吗?气……或许找个医家来,一眼就看出来了。”
净言多少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不过怜舟暗忖,那所谓的“不对”必定与夜里偶犯痛疾有关。因为疼痛而肢体扭曲,面容歪斜,进而影响到“气”……净言所说的气,他没有明白。
大师兄先行出门,寮房里留下净言净意。净言笑眼相对,这让怜舟略感无措。
怜舟知道二师兄不日将离开玉峰寺,回归俗世生活。喜事临门,高兴是人之常情。不过此刻那双眉眼中透露出来的除了即将娶妻的踌躇满志,更有一丝狡黠。
净言不说话,转身从自己枕下摸出一枚白石子。那是枚小“月牙”。他递向怜舟。
“师兄,这,汉白玉?”
“是。送你吧!”净言将那月牙在掌心掂掂,再看看怜舟。
“师兄不是打算回去送给沈家姑娘的吗?”
“我那儿多着呢……后来又偷空去捡了些。拿着!”
“哦,好,多谢。”怜舟接过石子,仔细打量这枚工匠的无心之作。
“师弟啊,其实夜里你没有去捡石子,对吗?”
“……”怜舟五指不禁回缩,将小石头握住,“此话怎讲?”
“我起夜时刚巧看见你一路走回来。你不是从戒坛那个方向来的,对不对?”净言歪着脑袋,虽有质疑,眼中仍然净澈如水。
“绕了一圈,走走。夜凉,舒服……”
“嘿嘿,我就知道你心里有人!”净言试图从怜舟脸上捕捉蛛丝马迹,以验证他的猜想。
“何人?”怜舟索性顺水推舟。自从净言凭空说出那“天上人间”四个字来,怜舟就认定这年轻人具备某种天成且朴拙的灵气。“你倒说说,何人?”
“女人。”
“何以见得?”怜舟几乎要笑出来。
“这么说吧,你我与大师兄入寺的目的不同,都不是真正来潜心修炼的。我知道,我呢,在这玉峰寺里天天发呆,可我看不见自己的样子啊。你来了我就知道了。师弟你发呆的时候可不比我少!”
“师兄如何知道你我发的是一样的呆?”
“唉,你就听我说得对不对吧!你看月亮的时候脸上挂着笑,大斋堂里用饭时也能自顾自笑出来。阿娘以前就说过我,总这样没来由地笑,肯定是想沈家姑娘了。这两天看见你这副模样,我就知道我在阿娘眼里有多傻!”
“呵呵,笑,总是好的。”怜舟无以回应。只是被净言点破,非但不觉得羞耻,反而荡起一丝甜意。
“还有,你可不得了啊!”净言煞有介事瞪大了眼,嘴巴抿成下拉的弧状。
“又有何事?”
“你出口成章,做梦也能作诗!”净言顿时将五官收拢,思索道,“东家蝴蝶西家飞,白……白什么来着?”
“白骑少年今日归。”
“对对对!正是!我虽然不懂诗,却听得出是女儿家心思……师弟你作的?”
“听来的。”怜舟一笑置之。他没想到白天观花赏蝶时思及东山思及红先生,那深藏的情愫竟在梦里喷发。
“一听便记住啦?唉哟,我就说你心里准有个女人。你阿娘是不是也给你找了个算命先生?他怎么说,何时可以归家完婚啊?”净言将自己内心的雀跃带了出来,双眸熠熠发光。
“完婚?哦,还早!不过时辰不早,想必大师兄已经到了吧?”怜舟将外衣拢好,先一步出了房门。
净言则在后面碎步追赶,并小声提醒道:“那个小‘月牙’,你收好,别忘了带给她!保准喜欢!”
2
怜舟揣着净言所赠的“月牙”去了早课,洒扫了大殿,用了午膳,而后不知不觉又信步向着藏经楼走去。
净言说得没错,他心里藏着个女人。不仅如此,还揣着女人给他的信念。
红先生说过,明辨……在藏经楼后所见,使他离明辨已经不远了。
而此时,大白天里,怜舟又一次鬼使神差一般朝着距离后山最近的地方一路探寻过去。
就快到法堂,怜舟绕进侧边一条窄路。
那条路夜里走过,只是当时夜色黯淡,没留心脚下。白昼看来,倒不乏春日气息。小花小草,不像被人精心侍弄过,但美得自成一派。
怜舟不自觉被带入春光里,却不知身后不远处,一双眼正追随而至。
“未正申初,因何不在房内休息啊?”那声音带着沉稳且辽远的佛意,自天而降。
怜舟一阵恍惚,不由得举目望天。少顷他回神,发觉那是人。从背后而来。
那人携着一身清清淡淡的焚香味,向怜舟靠近。足够近了,怜舟还能闻见夹杂在焚香味中的药材味。
药味十分好闻。闻之忘俗。
“你是新近入院的俗家弟子?净……”
“净意。”怜舟转身之间应答。待与那来者正对,方才看清,立在他面前的出家人,竟有着天人之姿。
从衣着上看,应是这寺内地位较高的僧侣,甚至高过监院。难道是住持?
但见这面容,这通身清逸绝伦的气派,绝非他原先所以为的住持……
这玉峰寺,有着过分年轻的监院,过分年轻的住持!怜舟心神飘移,两手相合着,低头不语。
“你抬起头来!”那住持道,语气冷静且轻缓。
怜舟闻言,不明所以,却由着脑袋被那轻柔但有力的发号施令声提起来。
住持一双天然带露的美目望向怜舟。从这位俗家弟子的额上开始,一点一点往下看。他看得细致。怜舟疑心是自己那假胡须终究躲不过去,即将败露,心里不禁扑腾起来。
可是住持并未关注胡须,他示意怜舟将双眼上翻,再转动。又令怜舟吐出舌头供他一观。
怜舟正纳闷,却听住持道:“净意,你幼时可曾有过创伤?”
“创伤……大师指的是……?”
“由外力所致的伤口,不大,却深埋体内多年。外表不易察觉,但损心耗神……”
“未曾有过。”怜舟眼下能记起的过往只是些零散碎片,被问及幼年时的事,只能含混过去。
“哦,罢了。好生休息吧!”
“阿弥陀佛……”怜舟合十。
待那住持走远,怜舟忽地想起,净行曾提到玉峰寺住持精通医术一事。于是那焚香中夹杂的药材味就不难理解了。
入寺几日来,大小场合,总是只见监院或是首座。今日却巧遇一寺之长。怜舟颇感意外。
见那住持似乎也往寺院尽头去,怜舟难以抑制好奇,便悄悄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