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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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以后，玉峰寺内几乎所有可见的生机都纷纷偃旗息鼓。这时，恰有一处成为了洞天之地。
大殿法堂的灯烛都依规熄灭。僧房里的出家人都按时就寝。
只有藏经楼里火光妖娆，是偷生于佛门净地的不夜天。
陆元植远远盯着那枚汉白玉大匾额，不住地发出啧啧声。“好，真的好！不过，这可不像小和尚你的手笔。”
慧濯窃笑道：“名儿是我起的，字呢，我请了高人书写。”
“霁王？”陆元植头一个便想到他，毕竟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不但身份尊贵，那一笔出神入化的书法也可谓傲然于世。
“原本想求王爷墨宝来着。后来一想，吴尚书这样的显贵，也该在贫僧这儿留下点儿什么。你说是不是？”慧濯说完，扭头朝向那四个大字，独自观瞻起来。
陆元植见慧濯顶着个光溜溜的脑袋，偏偏身型有如女子般袅娜曼妙，不禁心动。他上前三两步，一把将慧濯揽入怀中。
慧濯被拽进一间幽深的小室里。
“小和尚，你好心机好谋略……可我怎知，我陆某人是否也被你这小脑瓜算计了呢？”
“呵呵，元植难道还不算是我囊中之物吗？”慧濯宛然一笑、眼波流转，立时将这男人的魂摄了去。
陆元植双膝一软，不禁退后，一屁股坐上罗汉床。
慧濯顺势跨坐到他腿上，双唇半启，目光直直射向面前这已然半醉中的男人。
而后，他再说什么，陆元植却一句都听不清了。
这是“添尚仁鉴”最隐秘也最朴拙的一间卧房。它与其余那九间房一道，位于藏经楼内，位于向地下延伸出来的那片“世外”天地里。
当初之所以选址藏经楼，是因为这楼里除了供奉三藏，还供有特殊器物。
那是先皇遗物。
先皇曾在玉峰寺修佛数月。当时所使用的佛器由寺中保管起来，收藏于藏经楼。后来因楼内有这专门辟出的一室，以至于整座楼都被视为皇家专属。若非特殊时日或仪典，此楼禁入。
这藏经楼被包裹上的神圣外衣，以及新住持与第一王爷之间因为一次成功诊治而越发亲密的联系，使得“地下乐土”的建造毫无阻力、异常顺畅。
霁王成为这里的座上宾，也为它提供护佑。护它一世平安，护它生意兴隆。
“朗月阁”，是霁王专用间。里面配备的器物皆为上品。玛瑙杯，秘色瓷瓶，莲瓣茶托……当然，王爷身边的活物也堪称上品。
活物，绝非俗物。或相貌不俗，或技艺不俗。
其多数来自皇城内。有平民女子，亦有教坊乐手。因长久居于地下，不见天日，这些女子往往面白体弱。不过经由胭脂水粉装点，依旧娇媚可人。
被困于此，别无他法，众女子只得潜心操练歌艺琴艺。天长日久，竟练就一身绝技，非那些地上的俗类可比。
久而久之，原先寻死觅活天天想着逃跑的姑娘也不逃了。从此安心呆在“地底下”，等待锦衣玉食，以及来客的赏赐。
日复一日，“地室”成了皇城边最隐秘的富庶之地。它能保持长久隐秘，除了那后山有鬼的传说奏效之外，还在于住持慧濯用人得当。他果断替换了手下一干人马，包括那年轻的监院。
那些人是慧濯的得力干将，对外将隐秘做到极致。除陆元植和霁王，其他经后山入寺的宾客，均被蒙眼带入带出。
因而众宾客只知在南山下某处由马车送去逍遥，却并不知那令其一掷千金之所，是建于山顶上的一座雄伟地室。
如今这地下戏场终于起了名儿，“添尚仁鉴”。与那山下地上的“蕙芝”遥遥相望。
与怜舟所推测相符，这“蕙芝”的确只是门脸。
“蕙”是慧濯，“芝”是元植。二人“珠联璧合”，将那绛紫色的戏场以芝兰玉树的面目栽种于皇城之中。
正经地迎来送往，正经地售卖着白瓷盅青瓷盅的茶。几盏茶的工夫，正正经经地将那些位高权重或是家财万贯的宾客收服成玉峰寺永久的拥趸。
霁王是，刑部吴尚书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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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和尚，霁王等人喝的茶，你怎么总也舍不得给我尝尝？”陆元植大手抚着慧濯后脑勺。这是他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
“那茶啊，元植喝不得。”
“为何？我看王爷、吴尚书二人越发神采奕奕，想来那杯中物确实好。”陆元植揽住慧濯的腰，尽量往自己跟前贴近。
“我说喝不得就喝不得……元植，你答应过，这茶啊药啊之类的事，你一概不过问的。怎么出尔反尔呢？”慧濯白了元植一眼，遂闭口不言。
陆元植一看这架势，立刻慌乱起来。
他堂堂三品官员显然并非惧怕一寺之主。不论这寺里是藏有先皇法器或是别的什么贵重之物。
他对慧濯，是由来已久的疼惜。
从他在皇家祭奠上看见这个小和尚的第一眼开始，他就注定余生将陷入波诡云谲和似海深情之中。
这是怎样一张楚楚动人的脸啊！眉若远山，目含秋水。比他这辈子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美上几分。
那年，小和尚还是真正的小和尚。十四岁。倚着高大健壮的众师兄站立，双手合十，迎风念着或许根本不明其意的经文。
他身子单薄，脸被风吹得泛了红，摇摇晃晃地，一直支撑到仪典结束。
法器收拾完毕，小和尚跟随师兄离开殿前。他落在队尾，正左顾右盼，却正巧与太常寺陆乐卿碰上。
小和尚低着头，并不知面前紫色官服者是谁。他更不知道这个人故意逆行而来，就是为了靠近看他一眼。
可他闻见这男人衣服上焚香与体味相融合的气息。他抬眼，看见这男人也正目光灼热地望着他。
男人问他叫什么。他回应道，慧濯。
“好听，更好看！”男人道。
后来凡重大祭祀，玉峰寺“慧”字辈的僧侣都被要求到场。而年纪最小的慧濯总会在仪典后被太常卿单独唤去“对谈”。
有一次被问到是否记得俗家姓名时，慧濯摇头。陆元植笑笑，看出这个孩子只是不愿记起。
又问，几岁时由何人送去玉峰寺？
慧濯言，很小，自己跑去的。
再问，为何跑去出家？
慧濯道，家没了，父兄没了，什么都没了。
陆元植往这孩子脸上看了许久。他分辨得出后面这些皆是实话，只不过有所取舍。
这孩子长着两片花瓣似的嘴唇，圆圆的，丰润的，色泽粉嫩。由这样一张嘴里说出来的话，他没法不信。
“就想一直呆在寺里？”陆元植托住慧濯衣袖，隔着两层布轻抚他不知所措的手。
“是。”慧濯口里应答，手指在袖中颤抖不已。
“你可是身子发冷？”陆元植越发用力握住慧濯手臂，“还是害怕？”
“我……施主你别……”慧濯泪光盈盈。
“哭了？”陆元植望着慧濯的剪水双瞳，不由地心生怜惜。他为小和尚抹去泪水，温热的掌心扣在那单薄的肩头上。“以后我便是你的兄长，可好？”
“出家人……”
“可是小师傅你尘缘未尽，是也不是？”陆元植温柔地逼视过去，满含期待。
“何意？”
“呵呵，往后便由本官来关照你，帮你，可好？”
“你是多大的官？”慧濯将眉目微挑。
“不大。但是照应你足矣。”陆元植终于在慧濯眼里看到他以为的孩子气，满心欢喜。
“什么都可以帮？”
“是的，都可以。”陆元植简直想把他捧在手心里。“不过，你得先帮我做件事。”
“好……”慧濯略感惶恐，立着一动不动。
“你唤我一声，兄长或者元植，由你来挑。”陆元植双手交叠自然垂放，洗耳恭听的架势。
慧濯与这三品朝廷命官四目相对。他脑中飞速权衡之后，微启丹唇道：“元植。”
私下里，慧濯将“元植”唤了数年。终于某日，小和尚接受“天选”，而成为一寺之主。
然而新住持并不想止步于此。他向唯一可信赖的陆元植袒露心迹，他当上住持的终极要义并非在山上，而在皇城内。
陆元植应允，帮他获取霁王信任。而后又将刑部吴尚书收入囊中。
这座城外的南山，终究成了慧濯与陆元植的山。就像山下城内的“蕙芝”那样。
即便将来大事既成，慧和植也永世不分……
陆元植并未预想过这操控玉峰寺的一双美手竟会“沾血”。直至他某次由藏经楼内“鲜花池”边经过，亲眼看见他曾经的小和尚正指使几名僧人往池外拖出窒息而亡的少女。
鲜花池，藏经楼地室一大奇景。池中无水，却应季地满布鲜花。城内外买来或“捡”来的绝色少男少女被推至其中，等待一旁静候的众贵客踏入，与之嬉戏。
身在池中，达官显贵多玩得通体清香。再有那各式的美色当前，便更加狂浪不已。有的客人武夫出身，力道大些，一失手便要了孩子的命。
院中出人命是慧濯心中大忌。他因此责罚当日掌管“鲜花池”的僧人。寺中武僧受命将这“渎职”的僧人吊挂起来毒打，直至慧濯念完经书方才停手。
鲜血淋漓，皮开肉绽。慧濯道，他痛惜那池中丧命的姑娘。
那些藏经楼里关着的少男少女，都是监院奉命从各处搜罗来交给他调教、由他赐予衣食的可怜孩子。正因为在“添尚仁鉴”以外受罪，才由天意送来此处。
他慧濯的孩子，不可以死得不明不白。
这让陆元植得以亲见慧濯狠辣又偏执乖戾的一面。但他不问。他答应过，只要他的小和尚需要，什么忙都可以帮。
后来，那池子还保留着，不过名字换成“桃花池”。只每年春季见客。
而这一年春末，由山下运送入寺的桃花，却不慎外逃了几枝。
那几枝吸引来了净行，且最终让怜舟真正领略到，鬼在寺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