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乙弗浑带着一队兵士将冯家妇孺押进平城廷尉交割。
冯家妇孺站在廷尉的院里,京兆尹来的兵士看押着他们。
乙弗浑拿着文书进到廷尉,找相关官吏交割。
进到文书房,一群人在忙碌中,他们就近看到一位年青人,好象有点闲,便上前施礼,说明自己是京兆尹的射声都尉,押送人犯到廷尉,现在人犯都在院中等着清点人数呢。
年青人随口说了声:“等着。”然后自己又去烤火,与旁边人说道:“这天,真冷,今年也是邪门,这冬天都快过完了,天怎么还是这么冷的,真不想出门的。”
乙弗浑等了一会儿,还不见答理,不禁心头有火,对那年青人提声道:“请你即刻与我们交割了,我们好回去交差。”
年青人:“等等,一会儿到午食时间了,等我吃了午食,下午来与你交割,现在又冷又饿,没力气。”
乙弗浑沉声道:“你有没有规矩,我的品秩比你高,我在与你好生说话,你要即刻给我办理了。”
年青人斜着眼朝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问:“你姓什么?”
乙弗浑:“本官姓乙弗,叫乙弗浑,是京兆尹正七品射声都尉。”
年青人一个冷笑:“乙弗,你知道我姓什么?我姓丘穆陵,叫丘穆陵多侯,是廷尉一名从八品书吏令。”
乙弗浑一愣,口中喃喃念道:“丘穆陵……”
丘穆陵多侯冷笑道:“知道丘穆陵姓么?你的祖宗有没有与你说过,你们乙弗氏的祖宗是吐谷浑的别种,是我的先人丘穆陵氏的牵马奴,你现在敢在这里与我说品秩?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抽你也没人敢管,你信不信?”说时就要上前动手。旁边有人劝住:“何必为一个牵马奴之后生气的,算了,算了,交割了就让他走吧。”
有人上前与乙弗浑交割文书,然后派了一个仆从随乙弗浑到院中清点人数。
乙弗浑只得陪着笑脸向丘穆陵认错,并向诸位书吏施礼表示感谢。然后强忍着怒气,与仆从来到院中清点人数。
冯家妇孺围在一起,乙弗浑心中烦闷,便问何事?
冯芙蓉哭着对乙弗浑说:“大人,若曦生病了,求求大人您救救她吧。”
乙弗浑凑近看了,只见若曦浑身打抖,眼神迷离地蜷缩在墙角,看到乙弗浑来,她努力地转眼朝乙弗浑看着,眼中满是求生的企望。乙弗浑盯着若曦看了一会儿,便问仆从:“大人,您这里能给人犯请大夫瞧瞧么?”
仆从笑了:“我说大人,您当这是哪儿啊?这里是廷尉衙门啊,来个生病的人犯都要找大夫看,咱们这里改行做救济堂得了。”
乙弗浑看了一眼若曦,道:“不找大夫,她可能过不了今天了。”
仆从:“可别,一会儿东宫宜官曹大人要来带人了,可不能弄个死人给他,找着挨骂呢,这个,你带回,你们京兆尹自行处置了,就是死了,也算是在你们京兆尹死的,这个数不能算到咱们廷尉头上,你带走。”
乙弗浑:“这,难不成还要让我带回?这么远的路程,这怎么带啊?”
仆从:“我管你怎么带,反正不要死在咱们这里就行。”又近前轻声道:“你们带到城外,找个没人的地方扔了不就行了,也没叫你真的带回去啊,傻啊,行了,就这么着了。你们这几个,先在这里等着,等宜官曹大人来了领你们进宫。”
乙弗浑看了若曦一眼,便让一个兵士将她背起,转身要走,这时外面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骑马而至,停下马问:“你们是京兆尹来的人么?”
乙弗浑答道:“是,下官是京兆尹属下射声都尉乙弗浑,请问将军如何称呼?”
来人下马施礼:“原来是乙弗都尉,幸会,在下是骠骑将军府虎牙将军慕容白曜,我有一份募兵的公文要下到京兆尹,听得京兆尹有人来廷尉公干,就请你们带回,就不要专门再派人送了,省得一些气力。”说时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交给乙弗浑。
乙弗浑双手接过,疑惑地问:“朝庭要到京兆尹募兵么?”
慕容白曜:“是啊,皇上要对岛夷用兵,就让京兆尹也募一些,等募好后,直接到淮北集中报到。”
乙弗浑拱手答应了。
乙弗浑看若曦无法走路,便让兵士将她扶到马上,自己也骑上马,往院外走去。
芙蓉等看着若曦离开,却无可奈何,只得悄悄流泪。
出得平城,乙弗浑骑在马上,若曦倦依在他的怀里,气息奄奄。其他的兵士步行跟在他的身后。
一个兵士道:“大人,到方山了,这里没人,您看,是不是把这个妇人找个山旮旯扔了?”
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的若曦猛地一震而醒,睁开眼,满眼惊惶地看着乙弗浑,想挣扎,却无力动身,眼中的泪不禁滚滚而下。
乙弗浑紧紧地盯着若曦,眼神游离不定……
六
魏宫,象魏门门阙前,已经解了镣铐的冯氏妇孺,依次排列。有一个内监打扮的人─苻承祖,在点名,分派。
迎男母,王嬷嬷被鹰师曹的内监领走。王嬷嬷临走前,先给小芙蓉浅浅地行了一个礼,然后随鹰师曹内监离开,走时,却不停地回望迎男和芙蓉,一脸的不舍,但是也不敢着声,更不敢有停留,跟在内监后面惶惶地走了。
迎男被分派到农牧曹,迎男胆大,颤着声音对苻承祖道:“大,大人,奴婢可以与小郡主分派在一处么?”
农牧曹内监笑了:“小郡主?这儿哪来的什么小郡主?到这里来的全都是奴婢,派你去哪里,你就得要去那里,还敢挑剔。”说时便要伸手拉人。
苻承祖轻哼了一声,那内监便不敢动粗,急忙缩回手,然后垂手躬身而立,听候吩咐。
苻承祖道:“这里是平城,是宫城,不再是你们的家了,你们现在也没有家了,宫城有宫城的规矩,你们要立即,快速地学会服从宫城的规矩,这是为你们好。”说时朝芙蓉看了一眼。芙蓉忙低下头去。
迎男无奈,向小芙蓉行了一礼,也只得随那内监走,走时,不停地回望芙蓉,眼中的泪不停地落下,芙蓉也是没法,也只能是目送迎男远去,她眼中的泪水也是不停地涌出,她也只是紧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眼看着亲属们一个一个都被分派,有的去了御食曹,有的去了御厩曹,也有去尚衣曹的,最后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阙前的寒风中。
小芙蓉心中害怕,她先是朝四周看了看,四周也只有零散的官员和内监走过,再朝苻承祖看了,这个内监看起来还算和善,可是她的心里还是害怕的很,之前虽然很苦很怕很痛,但是至少还有许多的亲属在身边,心里上还是有依照,有暖意的,现在,虽然好象没那么苦和痛了,但是,却是一个亲属也没有了,仿佛是突然间,她就被扔在了一座荒岛上,小芙蓉的心里真的很怕,再加上很冷,她便突然感到有一阵入骨的寒冷,这残冬的余寒,依然有着很大的淫威,在绞结着她的身体,她浑身打着哆嗦,不禁慢慢地缩下了身子,似乎要往地底里钻去才能得免。
苻承祖上前拉住了小芙蓉的手,柔声道:“别怕,你跟我来。”说时朝四周望了望,见无人注意,便将手上的那个毛护手套塞进了小芙蓉的手中。然后便举走朝宫城内走去。
小芙蓉起身,跟在苻承祖身后,满眼的感激,在后看着苻承祖,轻声道:“谢谢大人。”
苻承祖轻声笑了一下。
七
小芙蓉跟着苻承祖进了门阙,苻承祖轻声道:“低了头,不要乱看。”
小芙蓉答了声是,便微低了头,不敢朝周围乱看,只是跟着苻承祖在这宫城里来回绕着,这样走着约有一盏热茶的功夫,苻承祖停住了,小芙蓉便也停了脚步,再看时,前面是一座精致的泥房,门匾上写着“主书房”三个篆字。
苻承祖上前敲了门,门开了,是一个小内监,向苻承祖行了礼,便请苻承祖进了房。
房内生了炭火,很暖和,小芙蓉一子觉得舒服了许多,却又忍不住狠狠地打了几个大喷嚏,打得自己头晕眼花,又是涕泪交流,等平静下来,便急忙跪下,向苻承祖施礼赔罪。这时,她又看到还有一个内监打扮的人与苻承祖并立在一起,便也向那人施礼赔罪。
那人让小内监给小芙蓉取来手巾,给她擦抹泪涕。
苻承祖等小芙蓉擦抹完,便对她道:“这位是抱嶷抱大人,太子主书舍人,这里是太子殿下的主书房,抱大人就是管这里的,你给抱大人请安啊。”
小芙蓉将手中的手巾叠好,放在手边,然后又正式向抱嶷施礼:“奴婢冯芙蓉,叩见抱大人。”
抱嶷与苻承祖互视一眼,悄悄笑着点点头。
抱嶷:“起来吧。”
小芙蓉拾起手巾,起身,拱手侧立。
抱嶷:“你叫冯芙蓉?芙蓉?芙蓉花的芙蓉?”
小芙蓉答是。
抱嶷:“你父是叫冯朗么?就是之前的那位西城郡公冯朗,是么?”
小芙蓉眼中出泪,她咬了咬唇,轻声答道:“是。”
抱嶷和苻承祖互视了一眼。
苻承祖对小芙蓉道:“你就派在这里了,要好好听抱大人的使唤,不许太过想家,也不许太过想家人,知道了么?”
小芙蓉的小嘴瘪了几回,终于还是忍住了哭,施礼称诺。
抱嶷看了小芙蓉一眼,便叫小内监取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粟米粥,还有二块布满芝麻的胡饼,用食盘装了,放在几上。然后叫小芙蓉去吃。
小芙蓉看到这胡饼和粟米粥,只是大口地吞咽口水,听到让她去吃,她感到有些惊异,再看看抱、苻二人,他二人眼中并无恶意,好象只有善意,这给小芙蓉添了勇气,主要还是这饭食,特别是这热饭食的诱惑实在是受不了。于是,小芙蓉起身向抱嶷和苻承祖施了礼,又向小内监施礼示谢,然后轻轻地走到几前跪坐下,端起粟米粥,用汤勺挑了,静静地喝着,再动手捏了胡饼,轻轻地放进嘴里,咬了,嚼了,就小芙蓉的吃相,可真看不出她已经有近两个月,没能有一口热食进肚的模样,只是仿佛就是在旧家里,享用一顿平常的晚食而已。
小芙蓉在吃粥时,抱嶷和苻承祖又不禁互视了一眼,暗暗点头。
小芙蓉吃完粟米粥和胡饼,用手巾擦擦嘴,又将食盘收拾好,然后起身,向苻承祖和抱嶷躬身施礼。
抱嶷带着笑问:“你食饱了么?”
小芙蓉:“回大人的话,奴婢食饱了,谢谢二位大人。”
苻承祖向抱嶷悄声道:“奴婢,不好。”
抱嶷点点头,想了想,对小芙蓉说:“你叫芙蓉?芙蓉,芙蓉,这里是太子主书房,你就任太子主书房的宫学生吧,你在这里面一边收拾,打扫,一边可以读书,咱们尽量不称呼你的名字,就称你为宫学生,你对外自称也是宫学生,不用自称为奴婢,知道了么?”
小芙蓉:“奴,宫学生知道了。”
苻承祖又朝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还是先洗潄一番吧,这样子,不雅也。”说时便叫来小内监,让他侍候小芙蓉洗潄。
小芙蓉看着小内监,是个“男”性,她本能地双手紧抓住了衣襟,面露惊惶之色。
这时听得敲门声,抱嶷示意小内监去开门。
敲门的是如意,门外站着冯左孺子,左孺子后旁站着常嬷嬷。
苻承祖,抱嶷一见是冯左孺子,便急忙几步上前叩拜。冯氏挥手让免,便转眼盯着小芙蓉看。
小芙蓉急忙跪下施礼。
冯氏几步进了房,急忙伸手扶起小芙蓉,转望苻承祖,苻承祖悄悄点头。冯氏便拉着小芙蓉走到光前细看,问道:“你是冯朗的女儿么?”
小芙蓉点点头,道:“是。”
冯氏眼中的泪就出来了,不禁拥住,哭道:“我可怜的孩子。”
小芙蓉有些不知所措,呆立在当场。
旁边的常嬷嬷道:“孩子,这位是你的,你的姑姑,快叫姑姑啊。”
小芙蓉眼中泪滚滚而下,她却强咬着唇,断续言道:“曾听阿爷有言,说他有一堂妹现在平城宫中,他们自从龙城别后,便再无相见,阿爷也一再与我和阿娘他们说起,说阿爷和这堂妹从小最是要好了,当年送我姑姑来魏宫时,他曾随送嫁队伍行了很远,后来每每想起,都有泪流,您就是我那堂姑姑么?”
冯氏不禁痛哭出了声,紧紧拥住小芙蓉,道:“就是我,我就是你姑姑,孩子,我可怜的孩子,我苦命的孩子。”
常嬷嬷示意如意关了门,自己扶着冯氏和小芙蓉在案前跪坐下。
冯氏拉着小芙蓉的手细看她的面容和全身,小芙蓉的手上有了冻疮,面上也是脏脏的,头发也乱,身上也是单薄的衣衫,冯氏一边看一边流泪,口中只是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你可是,你可是……”
旁边的常嬷嬷悄悄拉了拉冯氏,轻声说:“左孺子,冯姑娘初来,需尽早安置了方好。”
冯氏猛然醒悟,连声道是,又看了看小芙蓉,皱眉道:“小姑娘家的,先给她洗潄干净了吧。”
常嬷嬷四下看了看,问:“就这儿?”
冯氏也朝四下看了一周,有些犹豫:“这里是书房,也不保暖,会着凉,还是我的寢宫好,到我的寢宫去沐浴洗潄吧。”
常嬷嬷道:“现在,方便么?”
冯氏也有些犹豫。
小芙蓉仿佛听懂了她们的谈话,眼中不禁露出怯色,她也不敢多说话,只是将牵住冯氏衣襟的手,不由自住地紧了。
冯氏只觉得血往上涌,眼前发红,叫道:“不怕,我的侄女,已经到了我这里了,我就不能再让她受委屈了,孩子,你跟我回宫去。”说时拉起小芙蓉,便要脱自己身上的披风。常嬷嬷急忙拦住,眼睛朝四下看。抱嶷取来一件披风,道:“左孺子,这是奴婢的羊皮披风,宫学生若不嫌弃,可以暂作避寒所用。”
冯氏点点头。
常嬷嬷取过,给小芙蓉披上,有些长,便就在腰间系了,还真是很暖和,小芙蓉对抱嶷施礼道:“谢谢抱大人。”
抱嶷急忙让身,还礼,口中连声说道:“不敢,不敢,这可折杀奴婢也。”
冯氏又朝小芙蓉上下看了看,道:“好,咱们走吧。”说时便牵了小芙蓉的手朝门外走去,常嬷嬷,如意跟上,苻承祖,抱嶷等,施礼恭送。
八
冯氏寢宫,厚厚的帷幔围起了一座小小的临时沐浴房,小芙蓉全身坐在一只大大的木桶中,桶中有冒着热气的温热水,冯氏和常嬷嬷仔细地给小芙蓉洗身,洗发。小芙蓉在冯氏和常嬷嬷的细心的照料下,也发出了很久没有听到的笑声。
几次换水后,小芙蓉终于干干净净地出了水。冯氏和常嬷嬷都只觉得眼前有光,不禁为小芙蓉的光采明艳所惊。
冯氏为小芙蓉穿好衣服,又为她扎好发辫,看到收拾停当的小芙蓉,冯氏露出满意的笑容,她转问常嬷嬷:“今天晚上太子宿在何处?”
常嬷嬷道:“皇上就这几日就要出征,到南边打仗了,照旧例,皇上出征,就是太子殿下监国,所以,太子殿下这几日都在忙这事,据张祐说,太子殿下这几日都是宿在太华殿的,没有去别的夫人的宫中。”
冯氏点点头,道:“看样子太子今夜又是在太华殿当值了。”转望小芙蓉,笑道:“正好,今天咱们娘儿俩睡一起了。”小芙蓉开开心心地搂住了冯氏的脖子。
冯氏对常嬷嬷道:“你着人去看看,乌雷下午的功课也应该结束了,让他早些回来,见见这个芙蓉小表妹。”
常嬷嬷答应了,让一个内侍去寻。
不一会儿,拓跋濬便跟着内侍进得宫来,拓跋濬向冯氏施礼请安,被冯氏伸手拉到怀里,对他说:“乌雷,这是芙蓉,是你的表妹。”又对小芙蓉道:“芙蓉,这是乌雷,你姑姑我的儿子,比你长两岁,是你的表兄。”
拓跋濬先是盯着芙蓉看了一会儿,便从冯氏怀中起身,向芙蓉施礼,道:“表妹有礼了。”
小芙蓉也从冯氏怀中立起身来,向拓跋濬施礼,一下子却不知如何称呼为好,就怔在了当场,眼望冯氏。
冯氏想了想,道:“在宫内,无外人在场时,你们可以互称其名,若是在外,或是有外人在场,芙蓉,你称呼乌雷为高阳王殿下,乌雷称呼芙蓉为宫学生。”
二人称诺,又互相重新见了礼。
冯氏就问起拓跋濬下午所学之骑射如何。
拓跋濬道:“儿子已经可以双手脱缰了,再过几天就可以试着在马上练射箭了。”
冯氏面露惊色,道:“你还是要小心,不要摔下来。”
拓跋濬道:“阿娘请放心,是步六孤老师所教习的,他办事很稳妥的,儿子跟着他学,又快又好。”
一边的常嬷嬷插话道:“左孺子您只管放心就是了,这位步六孤大人行事一向谨慎稳妥,皇上和太子都信得过他,乌雷交给他,您就放心吧。”
冯氏:“我知道,只是,孩子但有涉险,为娘的总是有担忧的,故,就有古话说,爱惜自己的身体就是最大的孝顺。所以,乌雷,芙蓉,如果你们孝顺,首先就要保护好自己。”
拓跋濬和芙蓉皆躬身称诺。
拓跋濬就问芙蓉会不会骑马。
芙蓉摇头说不会,道:“在京兆时,阿爷阿娘不让骑马,说一个女儿家,骑马不雅,只是让我读书写字罢了。”
拓跋濬笑了起来:“骑马怎么会不雅呢?你们汉人的想法果然与我们大鲜卑人不一样,我们大鲜卑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妇人,从小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从来没有想过什么雅字。阿娘,您也会骑马的,是吧?”
冯氏:“阿娘是在龙城长大的,那时候也是骑马的。”又转问小芙蓉:“咱们家一向重视读书,你读过几本书了?”
小芙蓉:“我只是在阿父的指导下,读过《论语》、《春秋》、《诗经》、《女诫》这几本书,其他的都还没有来得及读。”
冯氏笑了:“也不错了。”突然问道:“那你算计如何?你阿娘有教过你么?”
小芙蓉摇摇头。
冯氏转着眼珠想了想,对常嬷嬷道:“这样吧,你着人去与抱嶷说,就说我这里事务太多,需要找一个帮手帮我作计算,就让冯宫学生留在我这里,作我的帮手,帮我做计算事宜。”
常嬷嬷施礼称诺,便走下去,遣人去办理。
小芙蓉却有些犹豫:“姑姑,这计算,我没有学过啊,这样行么?”
冯氏拉着芙蓉小手,道:“谁也不是圣人,生而知之的,都是普通人,学而知之的,你有读书的底子,再学计算,那应该很容易的。还有啊芙蓉,有的时候有些技能不是你会不会的问题,而是你必须要会的问题,因为会了这项技能,你就能活,若不会,可能就会有生命之忧。孩子,这宫里非常之复杂,我处于其中也是天天地小心应对每一事,每一人,步步惊心,步步小心,你初来这里,还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时间久了就会知道了。就拿这计算之事来说吧,你是必须要学会的,这样我才能有个借口把你留在我的身边,且不招人眼,不然,一旦有不轨之人以此为借口,散播流言,再进谗言,那也是会有许多的麻烦事的。”
小芙蓉有些害怕,道:“姑姑,芙蓉会不会给您添麻烦了?”
冯氏拥住了她,柔声抚慰,却也是目光坚定地道:“你现在是我冯家惟一的骨血了,姑姑拼了这条命,也必须要保护好你,这是姑姑的责任,不能推,也推不了的。”
小芙蓉心下感动,伸手便抱住了冯氏的脖子,将脸贴在冯氏的脖颈上,哀哀地叫了声:“姑姑……”
冯氏也是有些伤感地抱着小芙蓉,常嬷嬷也在一旁抹眼泪。
拓跋濬看大家难受,便要打破这样的局面,便拉住小芙蓉的手,用开心的语气道:“芙蓉,你想不想学骑马?你若想学,我来教你,如何?”
小芙蓉听说要学骑马,脸上立时便露着既担心,又兴奋的神色,道:“我,我,我有点怕。”
拓跋濬一拍胸脯,用充满男儿汉豪气的语气道:“怕什么,有我呢,我来教你,包你一学就会。”
小芙蓉也不禁被濬的豪气感染,既害怕,又期待地道:“谢谢……”
冯氏:“乌雷兄长。”
小芙蓉:“……乌雷兄长。”
拓跋濬更觉豪气万丈地往上冲,大声道:“不用谢,你只要跟着我学,我便会教你骑最快的马,让你跑最远的路,让你看最美的风景。你知道阴山么?”小芙蓉摇摇头。濬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濬说着说着就唱了起来,唱完又道:“这阴山距平城也就数十里地,骑马一天就到了,等你学会了骑马,我就带着你一起骑马到阴山去玩,一起打猎,一起结庐,一起唱歌。你会唱歌么?”
小芙蓉的脸红了,羞怯怯地道:“只会一点点。”
拓跋濬道:“好,那咱们就到阴山下,草原上去唱,这里是宫城,有太多的拘束,不能放声高歌,我带你到敕勒川去,到那里,你有多大的声音就可以唱多高的歌声,真的很有趣的,等你学会了骑马,我带你一起去,好不好?”
小芙蓉被拓跋濬一番慷慨激情的说辞给打动,也被激得面透红晕,眼波流光,连连点头,一口声地答应允下。
冯氏眯着眼看着这对小儿女,也不打扰他们,只是面带微笑,意味深长地这么看着。她无意中的眼角余光扫视到了常嬷嬷,却见常嬷嬷也是面带微笑,意味深长地这么看着她。
冯氏看到常嬷嬷在看她,不禁失笑,然后又示意那一对小儿女,常嬷嬷悄悄地点了点头,与冯氏二人皆意味深长地笑了。
冯、常二人的笑声惊动了热情飞扬的拓跋濬,拓跋濬一怔,问:“阿娘,您怎么了?你和常嬷嬷好好地笑什么?”
冯氏:“阿娘只是在想啊,我的这个儿,有那么好的地方怎么就不想着也带阿娘去看看啊,其实,阿娘我也会唱歌的。”
小芙蓉急忙又扑到冯氏的怀中,带着兴奋的神情对冯氏道:“姑姑,我们一起去,我们一起去阴山下,敕勒川去游玩,唱歌,好不好?”
冯氏捏了捏小芙蓉因激动而泛起红晕的小脸,道:“好啊,只是,你要先学会骑马才行啊。”又转望濬,道:“你,你现在骑术到底怎么样啊?只是一口声地在芙蓉妹妹跟前说大话,不要到时候你连自己都骑不好,还想要教别人,徒让人笑话。”
拓跋濬听后,咬着牙,转着眼珠想了想,便拍着胸脯道:“你们放心,很快的,不会过太久,你们就知道我的骑术和箭术如何了,你们等着瞧吧。”
冯氏拥着小芙蓉,笑道:“好,那我们就一起等着,等过上几天,等你的父王有闲了,咱们一起去检查你的功课,文学功课和骑射功课。”
九
起更时,内侍如意,平安等宫女侍候冯氏安寢。
冯氏的卧榻较大,冯氏让濬睡在榻的最里面,小芙蓉居中,自己睡在榻之外侧。常嬷嬷则将自己的衾被铺在脚踏上。
卧榻刚铺好,只听得宫院外传来一个声音:“太子殿下万安。”
冯氏有些意外,常嬷嬷急忙命内侍和宫女先将她的衾被撤了,再帮着将濬和小芙蓉的衾被也撤了,将他们用衾被裹了,然后又帮冯氏收拾妆容,同时命宫女重新收拾卧衾等物,还没忙完,拓跋晃已经进了宫中。冯氏领常嬷嬷等施礼迎接。
拓跋晃面带忧色,挥手让免礼。又伸手抱起了拓跋濬,拓跋晃在抱拓跋濬时,面上就由忧转喜了,这时他扫眼看到了小芙蓉,心中奇怪,便问:“这孩子是谁?”
小芙蓉虽然身上裹着衾被,不得很好地动弹,但她还是抽出了双手,向拓跋晃施礼,道:“太子殿下万安。”
冯氏还没来得及说,拓跋晃突然省悟:“哦……”又细细看了小芙蓉,不禁微皱了眉。
冯氏让内侍抱起了拓跋濬和小芙蓉,朝常嬷嬷一示意,常嬷嬷领悟,施了一礼,便带着几个内侍,抱着拓跋濬和小芙蓉离开了寢宫。
见几人出了宫门,冯氏便施大礼,伏身在地,向拓跋晃请罪:“臣妾私行安置家人,请太子殿下治臣妾之罪。”
拓跋晃将冯氏扶起,笑道:“你的家人,你妥善安置,这有何罪,快起来吧。”说时便拉她在榻沿坐下,道:“只是,凡事小心就是了,不要招摇了,反惹事端。”
冯氏:“臣妾明白,这孩子现在主书房抱嶷那里当作宫学生,听使唤,臣妾就以事务烦忙为由,暂调过来给我使唤,平日就在这里,不让外出乱跑,请太子放心。”
拓跋晃点点头:“是啊,你也确实够忙的,这东宫有许多的物业,你都要亲作计算,我上次也与你说过,这些杂事,你就让别人去处理吧,可你就是不放心,一定要自己亲自处理,不要太辛苦了。”
冯氏偎在拓跋晃的怀中,柔声说:“太子您更辛苦,国家大事这么多,您都亲手处理着,臣妾这是向您学习的,臣妾想着,臣妾多做些,辛苦些,就能为您解忧,为国解忧,这样让父皇看来应该就是更开心了。”
拓跋晃也拥着冯氏,一声苦笑:“那有那么简单。”
冯氏这才发现拓跋晃的面色不好,便松开身,仔细看着拓跋晃,问:“太子您怎么了?面色这么不好?又添了什么烦恼事么?”
拓跋晃咬着牙,沉着声道:“那个宗爱,那个宗爱,为何总是要与我过不去?”
冯氏悄悄拉了拉拓跋晃,转眼向旁边侍候的内侍、宫女们说:“你们都下去吧,有传唤再进来。”
众人施礼退下,带上宫门,去了。
冯氏:“太子,您是太子,大魏国未来的皇帝,那宗爱只是一个阉人,现在仗着父皇的宠而倒行逆施,日后必然会受惩罚。您不值得与他生气,不合算的,太子,您可千万要留意啊。”
拓跋晃:“这些道理我懂,我也是尽量让着,可是他却在步步紧逼,真是要命,不知道作了什么孽,被一个阉人给缠上了,进,让人笑话我与一个阉人计较,有失太子体统,退,又让人说我连一个阉人都应对不了,又如何能处理国家大事,这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进退皆失据,想起来就是烦闷的很。”
冯氏:“是啊,宗爱怎么总是与您过不去啊,他也知道您是太子啊,大魏国未来的君上,他这样,他就不怕未来么?”
拓跋晃:“唉,这些阉人都有一个通病,因为不能正常行人事,就将所有的心力放到媚主求荣和贪鄙敛财上了,这个宗爱更是贪得无厌,已是民怨不断了。”
冯氏:“那您就着人给他提个醒,让他别太过份了,古语有道,宁可得罪君子,不要得罪小人,象这样的小人,还是尽量让着走为好,若招惹上了,很是麻烦的。”
拓跋晃:“我明白这个道理,也着人提醒他了,我自己也曾当面提醒过他,可是,说轻了,他给我敷衍一下就算过去了,说重了,他就记恨上我了,这不,就是因为上次与他狠说了几句,现在就记恨上我了,总是想着法子在父皇面前给我下绊,唉,真正是头痛。”
冯氏:“太子,这个宗爱现在可以父皇跟前最红的大红人,如就这宗爱,不要说就他一个,就算是有一千个,一万个也不用怕他的,只是有父皇,听说父皇近来心性很是不稳,您还得要多加小心才是啊。”
拓跋晃更是觉得烦燥,道:“我知道的,不是因为这个原由,难道我还会真为一个阉人烦恼么?还用你来说这些。”
冯氏急忙撤身,垂首,拱立,道:“是,是,是臣妾妄言了,请太子殿下责罚。”
拓跋晃露出歉意的笑容,伸手拉过冯氏,拥身在怀:“对不住啊,我最近心性不大好,说起话来也就没了轻重,你不会怪我吧?”
冯氏伏在拓跋晃的怀中,柔声道:“臣妾是您的妻子,您是臣妾的夫君,夫妇本为一体,为夫解忧本是妻之责也,臣妾惟愿我夫无忧长乐。”
拓跋晃心下感动,他努力定了定神,轻吁一口气,道:“好,听你的,我尽量让着他,不给他有进谗言的机会。”又轻笑道:“有你这样的贤妻真好,再有多大的烦恼,到你这里来,听听你的劝言,我的心里就会舒服轻松很多,谢谢啊。”说时,微闲了双眼,轻拥着冯氏,静静地享受着这份家的温情。
十
才过卯末,内侍,宫女,在苻承祖的带领下,陆续送来一摞摞的账册,都有序地堆集在案几上。
冯氏和小芙蓉胡乱吃了一块胡饼,喝了一碗酥酷,然后,冯氏牵着小芙蓉的手来到案前,自己在案正座前坐下,让小芙蓉在自己的左侧坐下,让苻承祖在自己的右侧坐下,冯氏对小芙蓉说:“芙蓉,你这几天呢就先在一旁听着,这些账簿呢,你随便看,先熟识了,然后我再慢慢教你。”
小芙蓉点头称是。
冯氏朝苻承祖点点头。
苻承祖便从案上那堆账簿上取下一本,看了一眼,呈给冯氏,在冯氏看时,他道:“左孺子,这是去年农事上的收入,共收粟米约有二千石,帛也过百匹。”
冯氏看着,皱了眉:“这比前年有少啊?”
苻承祖:“回左孺子,因为粟田拨了五百亩给御厩曹,您请看这本账簿,这是御厩曹的。”
冯氏看了,道:“多养了十匹战马。”
苻承祖称是。
冯氏皱眉道不语。
苻承祖轻声道:“这是皇上的旨意,他说咱们大魏是马背上的国家,不是农耕国家,不能丢了咱们的传统,粟米不够了可以到南边去抢啊,如果没有了战马,咱们可就什么都没有了,连抢的本领都没有了。”
冯氏没有多说,只是将那两本账簿放到了小芙蓉的面前,给她看,小芙蓉便打开,认真看了。
苻承祖又一份账簿一份账簿地给冯氏看:“这是去年的房屋修缮所花的费用。”
冯氏皱眉:“这么多?”
苻承祖:“咱们太子东宫二千多间房屋呢,这些费用也是要的。”
冯氏:“进的少,出的多,太子又要为难了。”
苻承祖:“咱们太子东宫有近万亩土地,但是开支也颇大,再者,太子也经常用自己的钱粮赏赐东宫属官,这几项加起来,这就紧了。”
冯氏:“是啊,太子在皇上那里受的那点赏赐,也差不多全贴到里面了,好在有几个东宫出去的将军还念旧,战时掠得的一些财物,还会想着给些太子,不然就真的难过了。”
苻承祖:“是啊,源贺将军,尉迟元将军他们真是有良心,还处处记得太子殿下的好。”
冯氏微笑着点点头,却又皱了眉,道:“总是靠别人也是不行的,咱们这里也要做做好才是。改天,你带我到土地里转转,我要去实地看看。”
苻承祖称诺。
冯氏转过身来与小芙蓉说明:“我们这里是西宫。”
小芙蓉一脸的茫然。
冯氏便笑着给她说明:“咱们大魏这个宫城很大的,进宫城的那个大门阙叫象魏门,进来后,以永巷为界,右则的那一片地方叫西宫,左侧的那一片地方叫东宫。东宫是保太后和赫连皇后,还有其他夫人们的寢宫。咱们这一整片地方叫西宫,西宫是父皇和太子处理公务和安寢的地方,父皇处理正式公务的地方叫太华殿,父皇安寢的地方叫万寿宫。咱们这里呢,就是太子所居之外,是西宫中的东宫,是太子处理公务和安寢的地方,占地约有千亩,占整个西宫的三分之一左右,这里面有耕作的田地,也有桑田,也有养猪羊的地方,也有牧马牛的地方,也有种菜的地方,还有酿酒的作坊。”又问小芙蓉:“你会饮酒么?”
小芙蓉笑着低头道:“阿娘不让我饮酒,说女儿家饮酒不雅。”
冯氏笑道:“你阿娘,我那嫂嫂,是乐浪大族,闺训严谨,看来你阿娘对你的教养也是甚严的。”
小芙蓉微笑不语。
冯氏道:“但是咱们这里自己酿的桑落酒真的很好哦,是用自己地里所种的粟米,小麦等粮食,宫里的匠人,自己酿制而成的。”转头叫如意取了一小杯而来,让小芙蓉喝。
小芙蓉在冯氏鼓励的眼神中,试着啜了一小口,味道还真是不错,酒味不重,却有一股淡淡的粮食的清香。冯氏问:“好喝吧,好喝就全喝了,也就这一小杯。”
小芙蓉便将这一小杯桑落酒全喝完了,好象也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好喝,甚是爽口。
冯氏笑道:“你应该还是可以饮一些酒的,只是,一个女儿家,在自家室内稍饮一点就可以了,切不可以外饮酒,酒醉失仪就不好了,毋得让人笑话,千万小心了。”
小芙蓉点头称是,却又端着那个杯子细细查看,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杯子,通体蓝色,那种浓浓的,仿佛要溢出来似的蓝色,而且这个杯子的材质,她也看不清楚,象玉,却比玉还要通透晶莹,甚是美丽,小芙蓉不禁看得有些发呆。
冯氏笑了:“没见过这物件吧?这是玻璃。”
小芙蓉拿在手上仔细看,道:“玻璃,是玉么?真好看。”
冯氏转着眼珠想了一会儿,道:“不是玉,玉是石头,这个是用砂子烧出来的,咱们东宫就有这样的烧窑作坊,只是这玻璃很是难烧成,耗费太大,所以,所用亦很少,只是父皇,诸后妃和王子等人用的。”
小芙蓉奇道:“这是用砂子烧成的?砂子那么丑陋,这个玻璃却是如此之美丽,这应该也算是如蝶变之砂变了。”
冯氏道:“你喜欢,这个杯子就送给你了。”
小芙蓉忙将杯子放在冯氏的面前,道:“谢谢姑姑,芙蓉不敢收。”
冯氏:“我看你不是很喜欢的么?喜欢,你就收下了,是姑姑送你的,又不是别人,收下吧。”
小芙蓉很是眼谗地盯着那蓝玻璃杯看了一会儿,便收回眼,坚决地摇摇头,道:“阿娘从小就教训我和兄长,还有小阿弟,不可起妄念,对不属于自己的人和物,越是喜欢,越是不可起妄念,这天底下的好物件多了去了,若是每每都是妄念,贪念,就是害了自己,也是害了别人,切切不可也。”
冯氏看着小芙蓉,小芙蓉看着冯氏这样,便有些担忧地问道:“姑姑,是不是芙蓉说错什么了?惹您生气了?对不住啊姑姑,芙蓉失礼了,请您恕罪。”说时便起身施礼。
冯氏笑道扶住了她,道:“没事的,没事的,姑姑再与你说说这西宫、东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