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0章 石匾
1
晚课时,净言又与净行净意坐到一处。
伽蓝赞念诵完毕,净言悄悄伸个懒腰。一抬手,却将衣袖中几枚白色硬物不慎抛落出来。其中一枚恰好滚到净行脚边。
他拾起来看。此物像石子。色白而质坚,石体中泛着淡淡的汗线。又确认一番,他遂将“石子”握于掌心,并无归还之意。
“师兄,何物?”怜舟稍稍歪过身子,见净行藏起那神秘之物不言语,便又瞧瞧他的脸。
净行故作冷漠,双手却相合、搓动,似在将之打磨。如此这般,怜舟越发好奇。
净言以轻咳声暗示师兄还回“宝物”,见净行无动于衷,又碍于眼下这修习的气氛,便暂且隐忍下来。
散课后,众人出殿。净行先于二位师弟进入游廊。他手中继续摩挲那枚白石子。不发一言,嘴角却挂着旁人不易察觉的笑。
净言终于按捺不住,一个箭步上前,拦住净行,恳求道:“师兄,还我吧?”
“师弟所言何事?”净行绷着脸,爱搭不理。
“就那只葫芦啊,小葫芦……”
“嗯?”净行将五指松开,细细端详。
这时怜舟也凑过来一解心中疑惑。
大师兄掌心的确托着一枚形似葫芦的石头。但是雕工并不精细。甚至于,都不像刻意而为,而只是个边角料,碰巧像了葫芦而已。
“二师兄,这碎石料是从何处得来?”怜舟自入得这玉峰寺,凡遇见费解之事,便习惯打探一番。
“就是,戒坛旁边,小园子外……长着菩提和高榕的那个园子外面。”净言所指的园子,其实并非刻意围起来的花园,只是花树繁茂了些,成些气候。
“捡它作甚?”净行终于开口。
“其实呢,”净言眼珠滴溜一转道,“不止捡了这一枚,看!”他由袖口中抖搂出另几枚质地相同形状各异的石子。
“此为汉白玉,”净行将小“葫芦”交还净言,“可不是平常石头。”
“贵重?是玉?”净言道。
“虽称为玉,却不是玉。叔父当年替人打制木床木橱,有时会镶嵌汉白玉……这种石头拿来雕刻是极好的。不过叔父说,雕什么都适合,唯独不适合做镂空……”净行眼中又一次漾起骄傲的神采。
“呵呵,带回去,她一定喜欢。”净言告诉师兄师弟,即将与之完婚的那位沈家姑娘自小就爱盘弄些小玩意。这些佛寺里天然而成的宝贝,她定会爱不释手。
“可是,小园子里怎会有汉白玉雕凿下来的石料呢?”怜舟提及了一个另俩人未曾考虑的问题。
“这……”
“二师兄何时去的那园子?”
“晚课前。”净言瞟一眼怜舟道,“师弟,你也想去看看有无意外所得吗?此时还不晚,说不定能捡着别的。”
三人眼神交汇,随即向戒坛方向快步走去。
2
日落前最后一缕天光,将枝叶遮掩下的“盛况”托呈得若隐若现。
文殊兰和鸡蛋花还没有开,净言所说的“园子”闻不见清香味。不过,园中此刻盛开着别样风景。
三人敛声屏息,藏身树干之后静观。
那里,两名工匠正围着一面洁白无暇的匾额进行细致雕凿。敲打下来的石料散落地面。工匠行走间不时踢动,个头大些的就顺着石阶、斜坡滚落下来。
滚到“园子”外,便成了路人的偶得。
净言捻出怀里那枚小“葫芦”给师兄师弟看,噘嘴朝向那斜坡底。
怜舟与净行会意,点点头。
净言不时注意有无新近滚落的碎石料。他午后闲逛时已经攒了“葫芦”、“月牙”和小“板斧”,还想给沈家姑娘多带些惊喜。
而怜舟却想趁着暮色降临前,看清楚那汉白玉大匾额上凿的究竟是什么花鸟鱼虫。
几名工匠继续一丝不苟打磨边边角角。一刻后,大功告成。此时由“园子”一侧走来一人。
事实上,那人一直在场,远远观望,或者说暗暗监工。
他与那匾额越靠越近,在树后藏匿的师兄弟三人眼前,将侧脸展露无遗。
是监院!
监院示意工匠将汉白玉抬起,而自己则退后数步,以便观赏全貌。
这时怜舟也将脑袋竖起,双眼向前方那大大的家伙尽量贴了过去。
他在监院情不自禁的赞许声中终于看清了匾额。那上面可不是花鸟鱼虫,而是遒媚劲健的四个大字,“添尚仁鉴”。
怜舟小声默念,不解其意。一边的二师兄听了去,眉峰扬起望着他道:“什么天上人间?”
被净言如此一问,怜舟倒像是受了点拨。是啊,上天入地,如梦如仙……他轻拍净言后背,以示赞赏。
净言瞪大眼睛,不明所以。
鉴赏完毕,监院一抬手,由“园子”深处又窜出来几名僧人。众僧由工匠手中接过匾额,而后跟随监院离开。
3
净行盘腿打了会儿坐。他说晚课时被净言的小葫芦打扰,要把功课补回来。
趁着净行闭目修行,净言鼾声大作,怜舟将他的身子放出寮房,前去追赶他早已出逃的心神。
他看到“添尚仁鉴”的第一眼,就立刻想起了山下的“蕙芝”。讲不出道理,就是一种神气相通。
这个由净言有如天纵奇才般释义的“天上人间”,不一定是绛紫色的,不一定有直插穹顶的杆子和上面飞旋舞动的蛇纹装少年,但它的魅惑绝不逊于山下。
在这里,桃花不是用来入药的。那些桃红的花瓣载着秘而不宣的声色,穿行于黑夜之中。
声色在藏经楼里,在那道门里。
年轻监院,沉默肃穆的小僧,精美华贵的木器,勺柄上的绿松石,还有汉白玉的“添尚仁鉴”……
这玉峰寺内藏着天大的秘密。不止如此,玉峰寺,它本身就是个谜。
怜舟又一次来到谜的脏腑。围墙和藏经楼后那两道对开的门,便是解谜的入口。
他藏在黑暗里。那里黑得足以自保。
又快到亥正时分,由后山远远传来马蹄声。
怜舟竖起耳朵听。这回不是马车。
围墙窄门开了,驭马上山的来客身型比上次所见略高。即便看不清眉目,只凭那一伸手一投足,便可窥知他不凡的气宇。
他无需守门小僧引路。与其说“客”,不如说倒更像是主。
他迎着光踏入藏经楼。一进门便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原来是这四个字啊,好名字,我的小和尚果然不同凡响,哈哈……”
门悠悠地关上。
怜舟在那阵笑声落地的一刹那,恍惚间被拽向了另一个巷道。
那不是黑夜下的,是在一个白天。它的一侧并非藏经楼,而是刚刚经历过盛大仪典的大殿。
火烛的气味还在,树杈间似乎还回旋着主持祭奠的官员那一声声“拜,再拜”的指令声。
那巷子与大殿回廊的交接处长着棵大树。树后有人说话。听不清,只听得气息急促。
怜舟看见一个人的背影。紫色官服,发髻松散。
他没有驻足,由着那树后两声“哈哈”回荡了片刻,须臾便抛在脑后。
可是这一刻,怜舟在玉峰寺最深处听见的笑声将那幅曾经不知是真是幻的画面又捎了回来。
他感到“前世”的重要记忆正在一点一点聚拢起来。
怜舟没有听错,这次他坚信。山下穿紫色官服的人,就在刚才,由后门踏进了藏经楼。
怜舟回房时,正赶上净言起夜。
他见着净意师弟,立刻捂了嘴,由眼角挤出一丝讪笑。他前后看看,而后压低嗓门道:“师弟,白天我与净行在场,你羞于捡那汉白玉的石头,等夜深了跑去捡啊?”
“……这。”
“可有收获?”
“啊?哦,是。”怜舟一听,这送上门的说辞还真不错,索性应了下来。他正担心净言会要他交出石头来一观,却见二师兄打着哈欠回屋去了。
怜舟也就落得省心。
他躺下来,耳边交杂着净言的鼾声,“前世”大殿旁大树后紫色官服的哈哈两声,以及方才藏经楼后的笑声。
任何一个人,但凡亲眼见到这深夜玉峰寺不为人知角落里发生的事,都不会小觑它的存在。
然而一到白天,它便恢复如常。
这令怜舟感到揪心和无助。
这里时时处处都充溢着逼仄与晦涩。叫人窒息。
他想念东山,想念那里的人。
就连大丑和二墩都让他挂念不已。
是啊,好些天没有跟着孙虎骑马了……
对,孙虎,孙龙。他二人崇敬的张公何时才能相信鬼在寺中呢?
如此想着,怜舟翻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