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9章 暗巷
1
入夜。亥正。玉峰寺内灯烛尽灭。此为该寺又一项规矩。
如此，除非提灯夜行，或恰逢明月高悬，否则整座寺院内漆黑一片。
这般彻底的沉寂，更是将玉峰寺最深处的藏经楼笼罩成无人之境。
怜舟起身，出寮房。摸着黑朝大师兄曾经白天探寻无果的地方行进。
他眼前满是入药的桃花，可不知为何，心里却丝毫不信。而正是这份质疑，抵消了些许暗夜独行时的恐惧。
当然，除去恐惧，怜舟还深怀内疚。
才来几日，就又犯禁了。可是转念一想，既然所犯那诳语之戒已是确凿无疑，又何惧再多一条？
如此自责，纾解，再自责，再纾解，怜舟不觉间已摸索到了藏经楼附近。
那是座三层阁楼。两侧设有配楼。夜黑，怜舟望不清它的眉目。那轮廓与漫天黑幕几乎融为一体，更显得神秘莫测。
怜舟迈着他屡屡犯禁因而变得无畏起来的步伐，向净行所说的楼后走去。
一条窄道。另一边是围墙。
怜舟看不清，只得手臂前展、微曲，手指轻轻蹭着墙面，缓步前行。
指腹一路沿墙划过去，终于到一处，墙面陡然粗粝。怜舟伸展双臂，将这异常区域上下探察。
一人多高，以他略显清瘦的身型来比，约三个身宽。
是了，怜舟心想，是一道门。
巷道另一侧呢？怜舟将身子侧移过去。依照大师兄所述，该有扇窄门开在围墙上。
怜舟单臂探过去，果然是。
他虽然看不清，却隐隐感到这两门正对的格局必定担负着某种神秘使命。开合之间，有如上天入地，足以定人生死。
怜舟什么也听不见，除了树杈间和巷子里与夜伴生的猎猎风声。
他只觉风声一阵紧似一阵，不由得缩了脖子。
看来今夜将无功而返，怜舟心生退意。
他正打算原路返回，却听得围墙外马蹄声由远及近，且即将有破墙之势。
不过，它停住了。
这时围墙上的窄门打开。怜舟这才惊觉，其实墙外门边一直有人值守。他有幸未曾惊动罢了。
怜舟思之不禁后怕。可眼前又现危机。他不得不退进巷中最黑暗处。
少顷，守门的僧人入得寺内来，而后敲响藏经楼后墙上的门。
那是短促干脆的两声以及绵长重击的三声。
随即，那门应声而开，巷子里原本的浓黑瞬间被劈了道口子似的。那光亮如同一架桥，将院内院外连接起来。
如此，一桥飞架贯通，将院外刚刚下马之人迎了进来。
那人与迎客的僧人一同由这道不为人知的后门进了藏经楼。
门果断关上，巷中即刻重回黑暗。
怜舟往回摸索，直至又一次摸到墙面上的粗粝处。他将耳朵紧贴门板，试图探听些什么。可是毫无动静。
围墙另一侧倒是偶尔传进来些马的响动。
怜舟辨得出，那不止是马鼻子喷气和马蹄躁动之声，似乎还夹杂硬物碾压滚动的声音。那么，墙外停的是辆马车无疑了。
深夜至此，难不成是为研读佛经而来？可是桃花呢？
怜舟对于大师兄所言深信不疑，也深信那些与他一样“犯禁”的桃花的确存在。
2
今夜只见浓云不见月。
俗家弟子净意回到他的床铺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这是数罪并罚的后果，怜舟心想。如此倒也不觉得委屈。
他细细回想适才那扇门打开的极短时间里，他脑中自然关联到的一个熟悉场景。只是碍于当时局促的处境而未能将思绪施展开来。
此刻他平躺着，听着师兄令人心安的鼾声，想起楼内那道光以杀出重围的气势破墙而出时，曾令自己震撼不已。
他曾见过各样的光。而今夜所见尤为独特。它不同于平常人家的油灯光亮，也有异于东山红妒书院里红先生书房卧室的灯烛光亮。还有一处，是怜舟念念不忘的藏书楼暗室里，灵牌前摇曳微弱的烛光……也与之不同。
怜舟放任自己去回想，想东山以外的天地。一边想着，手却不由自主开始捋须。那层厚厚的不属于他的假须。
碧桃？怜舟将手停住，他眼前出现碧桃姑娘传授他“化妆术”时的样子。
清阅阁！对，还有琴师姑娘碧桃的好姐妹！沁莲，紫衣……二人齐齐地涌到怜舟眼前。
这些不知所踪的姑娘……还有，雪梅，林生，是在天上指引我吗？怜舟心绪激荡。
那道光，根本不是与什么佛经法器相伴的光。它与“蕙芝”一脉相承，摄人魂魄。
怜舟更加坚定了心中猜测：山下城中的“蕙芝”只是一处门面而已。真正搅弄风云的人物，在南山上。
3
次日午膳时。大斋堂。
玉峰寺的素斋，品类丰富。不只是丰盛，简直堪称奢华。
而众僧侣用餐时的神情，也是异乎寻常的虔诚和凝重。那种感恩之情假如更进一步，就堪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
吃饭吃出了杀身成仁的气势，这是怜舟颇感奇怪的一点。
他与大师兄提过此事，连同监院过于年轻一事。但当时净行未予回应，而后岔到了别处。
怜舟想听听净行的想法。但“食不言”，他不想再添罪过，便忍到了餐后。
二师兄净言先行告退，他寻一处阳光充裕的地方午休。他说阿娘托人来寺里带信告知归家之日。在玉峰寺的时间不长了，恐出去之后再难享受这般清静时光。
净行与净意明白，将为人夫，难免心绪不宁。二人便由斋堂一路散步，去了游廊。
“师兄，你在玉峰寺时日已久，可知为何寺内膳食丰厚若此？”怜舟闲来一问。
“不知。但净意啊，你可曾发现，玉峰寺除了餐食考究，被服用具也甚是精美。”净行仰头思索时将双眼频繁眨动，以应对午后渐渐刺目的阳光，“师弟可注意过我三人寮房内的小方桌？”
“就师兄床尾的小方桌？”
“嗯。花梨木雕花四仙桌。雕工精细，木质上乘。”
“师兄精通木艺？”
“说不上精通。叔父经营一家木器作坊。我自小除去读书便喜爱呆在那里，看叔父挑选木材，精工细作。故而略通一二。”净行微微扬了扬眉梢，颇为得意。
“所以师兄看出那方桌造价不菲。”
“嗯，整个寺院有多少寮房，厅堂？且不仅是方桌，别的，如椅、柜、床，书案，佛龛……林林总总，皆上乘之作。还有，斋堂内的碗筷，你可知是何材质？那瓷质，勺柄上小粒的绿松石，啧啧……我竟不知，这寺院内才是真正富庶之地啊！”
“哦……”怜舟叹大师兄涉猎之广，于诸多民间技艺驾轻就熟。他更叹，如此细致入微，而师兄竟只有“富庶”之惊叹。
日光下，净行眸中亮出了水光。他的纯真令他对于这玉峰寺的质疑戛然而止……怜舟跟在后头，兀自陷入沉思。
由后山夜行而来的马车，藏在藏经楼内讳莫如深的未知天地。虽未见其真容，然怜舟依稀嗅到那里散发着桃花的“贪嗔”之气。
那不是入药的，极有可能是拿来索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