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到来的时候,无烟寺迎来了新的一年里第一位客人。那天青城最后一场雪花像柳絮般飘着,宛央还在准备起炭烧火,一抬头就看到羽涅拄着拐杖进入寺门的场景。
“我曾受过神佛之庇护,一直心存感激。今日自山下路过,远远望见了庙檐,便来拜访一番。”羽涅将拐杖放置庙门外,一深一浅地踩着青城的冷空气走到寺庙中来。他年纪不过二十七八,穿着厚厚的羽绒外套,头戴一顶黑色棉帽,脖子上缠着几圈精致的法藤。
宛央下意识起身,走向羽涅想要助其一臂之力,接收到婉拒的信号后便立于佛像前垂眸等候。
走完庭院里的短短几米路,羽涅带着孩童的淘气,单脚跳上台阶。走入佛堂后,再次向宛央点了点头。而后受伤的右脚点地,等着左腿先屈膝,双手合十之后便跪到佛堂前的蒲团之上,合眼说了一句宛央从未曾在佛堂前听闻的话:“祝愿我佛永远常在。”而后一遍遍的三叩九拜。
这两年多的时光里,宛央也听过一些祈祷,例如身体安康,美好姻缘,再者家财万贯。从来没有人是为了菩萨,而拄着拐杖一步一个脚印踏上这山长水远。
双手合十,宛央也虔诚地望向一如既往的佛像,又转头再次端视眼前的来客,恰好与睁开双眼的羽涅对视。
羽涅是一名享有盛誉的运动员,年幼时本来只是为了培养一项兴趣爱好,却因异于常人的天赋与不服输的个性,从此开始贯穿他前半生的职业生涯。然而羽涅的身体素质之于运动员,甚至比平常人家还要差一些。这也成了一场注定艰难险阻的战役。
那是一项少被大众所熟知的表演运动,需要耗费比其他运动更多的金钱,时而就连找到合适的场地都需要契机。为了他的梦想,羽涅的家人在忙于自己人生的同时,始终如一将照顾他生活起居这一使命进行分工。爸爸通过工作为其交付训练费用,买不起昂贵的赛服,就由心灵手巧的妈妈一针一线缝补。
年幼时,羽涅体态轻盈,未来写满所有柔美又不乏力量的可能性动作。可年幼同样籍籍无名,他需要从时间里积攒经验,还得付出比其他人翻倍的努力,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何况是站到万众瞩目的镁光灯之下。
为了一言既出的梦想与期盼中的未来,自四岁到三十一岁这些年月里,他给不同阶段的自己设立具体的目标,二十几年如一日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他掏空自己,塞满其中的除了学业,就是运动训练。甚至为了让肌肉形成运动记忆,从不参与其他运动,心甘情愿隔绝这世上的其余乐趣。
即便带着如此一腔孤勇的坚定,他也曾由于地狱模式的训练和短暂荣誉之后的技艺不长进,而萌生放弃的念头。后来抱着已经坚持到现在的心态和想成为如夕阳笼罩街道般温柔的人这些信念,意识到这项运动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然而这一路的艰辛不仅如此,除却这项耗人心力却进步微弱的运动,令其感受到这成了一场无论做什么都无比艰难的人生。更是由于他在赛场崭露头角时,因威胁他人的利益而受到铺天盖地的谩骂与谴责。正当年纪的羽涅不仅因此想过放弃他的职业生涯,更有无论如何也无法战胜命运的生命。
镁光灯下的丁点瑕疵被捕风捉影,经媒体一番大肆渲染之后,羽涅的任何一个无意识的动作都被标上不良居心。平常日子里曾接受过死亡威胁,成功时面临诅咒,失败时他人眼里闪着庆幸的光芒,如此等等。自那时起,羽涅因常年封闭生活而完好保存的清澈目光逐渐消散光芒,所有的动作和言语都带着潜意识提醒的克制和小心翼翼。
不被他人理解与接受的孤独,加之令人无力回天且难以避免的自然灾难,这一系列的伤害都奠定了羽涅接下来的生活与运动生涯的基础。断壁残垣之下,他带着幸运存活的生命,逐渐开成他人道路上坚韧不拔的鲜花。
漫长且灰暗的日子里,他坚持拖着备受孤独和未来不确定性煎熬的自己,杜门不出于凌晨两点的训练场,将自己一次次丢到跌倒与动作不够标准的无奈里。一个完整的节目需要十余个跳跃动作,每一个完美的动作都需要长年累月的练习,在达到完美之前,每一天大概摔倒六十次。
于是羽涅的人生就在不断地跌倒,不断强撑着爬起,再在深夜里无声劝慰受伤的自己之中前行。即便时常陷入是否会有回报的质疑,却也深知只有拥有远远超乎于自己想要抵达之高度的实力,才能真正获得站到目标之上的心安理得。
努力没有白费,带着难以压制的悲伤、面对期待的柔软和蛰伏于孤独命运又势要征服一切的凛冽,他克服了体质、贫穷与外界的干扰。参加过国内外大大小小无数比赛,一步步走近自己的目标,也曾不负众望站在世界之巅。
闪耀于周身的不屈和坚韧令他逐渐赢得他人的喜爱,却也由于自身对喜爱的渴望而更多感受到他人令其备受压力的期望。加之所从事的这项运动里,带有旋转与跳跃这些极易给脚踝带来压迫性的动作,羽涅常年负伤,更是在不久前的一次大型比赛中身受重伤。
“我这伤祈祷也无用,已成旧疾。天气晴朗时还好,一有风吹草动就疼得不行,所以车里常备着拐杖。”回过头来的羽涅开口向宛央解释。
那时羽涅带着对这项运动无比的热爱还有对自我的挑战站上赛场,并不年轻的年纪加上未来得及痊愈的伤病,疲惫的同时又背负着难以排解的压力。然而全力以赴并不见得一定有相应的结果,不惜为此付出生命的羽涅不幸从器材上摔倒,韧带当场就断了一根。可是不甘心啊,曾驰骋于命运之上的他不愿数年的努力,就连站到世人面前几分钟都成为奢望。
于是羽涅咬着牙爬起,经过短暂包扎与服用大量止疼药片后,不顾教练与医生的劝阻重回赛场。他没再渴望成功,只是在心中无数次向命运祈祷。再给我两分钟吧,只要我能够站起来,再呈现一次完美的落幕。
命运短暂地沉默不语。再次跌倒的羽涅难以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在疼痛和止疼药片相互抵消的影响之下,他已然感知不到踝关节和双脚的存在,眼神更是因头顶过于耀眼的光芒而逐渐失掉焦距。绝望穿越人声鼎沸将他裹挟,他隐约看到身边有无数团黑影缓缓降临,那黑影悄无声息融入他的灵魂,似乎就要将他牵出赛场。
意识开始混乱,羽涅脑海里无意识放映着自己艰难中带着璀璨的职业生涯,他看到因疲惫而瘫倒在深夜训练场上的自己,也捕捉到曾在赛场上泪流满面甚至血流如注的画面。疲倦如一口大钟自头顶落下,将他笼罩其中。羽涅无力地跌坐到地上,颓丧着承认一个完美的谢幕都成为奢望这一事实。
也是这时,耳边响起一声分不清来处的低语,随之观众席上传来如浪潮般的掌声。恢复些许意识的羽涅隔着人山人海,看到了因完成目标而在训练场咬牙振拳的自己,紧接着感知到站在万众瞩目领奖台上舞动双臂的喜悦,还有在黑夜里势不向压力低头的倔强。隐约着,他又看到九岁的自己迈着轻盈的步伐缓缓而来,一遍遍地做着此前他事先编排好的动作。
站起身来,气若游丝的羽涅追逐着九岁的小小身影一遍遍滑行,旋转和跳跃。跌倒不可避免,冷汗顺着发丝落入随着紊乱气息不断起伏的颈窝。面对命运的一再嘲弄,他仍旧选择带着若无其事的微笑爬起。犹如此前面对他这贯穿半生的运动生涯里,层出不穷的磨难。
然而还是失败了,没有韧带可断的羽涅在满堂喝彩里含泪凝望半空,紧接着被担架抬出自己无比留恋的赛场,留下这一难以愈合的旧疾。
“若是时间重来,哪怕明知如此,我也会再奋不顾身一次。”似想起以往站在赛场上意气风发的自己,羽涅望向佛像的目光饱含坚定。那一声低语,他始终坚信是神明的指引,这也是为何截至今日他仍带着无畏驻扎在凌晨两点的训练场。
“为什么?明知不可为,为何偏偏如此奋不顾身?”
宛央听到这里已然十分震撼,看向羽涅时,眼眶红了一大圈。她想起她也曾如此恣意妄图与命运搏斗的时刻,可在那之后,在此之前,她是一遍遍地为着没有回报而悔恨。
她清晰记得整个童年的期盼就是有一个宁静的家,在逃离之后又期许哪怕能获得他人一丁点目光,然后终究还是薄凉。再次萌发拯救原生家庭的渴望后,又一次次被拉进泥沼。面对着这人生里坦塔罗斯的磨难,到无烟寺之前的宛央毫无迟疑地就要放弃这一切。
倘若爬起是为了跌倒,又明知这人生荆棘丛生,为何仍要一次次地徒劳振作?假若不争世事将一切拱手相让,至少不会千疮百孔,不是吗?
“不耗尽最后一丝气力,你甘心吗?”
羽涅笑着单脚跳至门外,说罢扶着门框回头轻笑。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中,带着少年想要对命运进行复仇的嚣张。
甘心吗?这带着笑意的一句令迷途的宛央幡然醒悟,望着消失在微光中的羽涅,还有眼前树上蓄势待发的鲜嫩枝芽,跪在蒲团上的宛央双手抚上自己的胸口。
遥想从前,她在黑夜里摸着冰冷的河水翻山越岭,却倒在破晓的黎明前夕。踩着洁净的土壤,恪守自己的原则,并试图冲破潜规则,却在明知险恶的人心之中再没能爬起。
身经百战之后确实疲惫不堪,放弃所有的可能性相比起奋起反抗,的确要来得安定。但真的甘心将自己所认为的理想世界拱手相让于并不认可的他人吗?宛央心底被绝望埋葬于记忆里的不屈,开始摇晃着获得苦苦寻觅之能量的根基,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
空影僧人从后山打坐回来,看到的就是宛央抚着胸口趴在地面不断啜泣的模样。这眼泪和先前奔涌着的悲伤不同,她从宛央急促的呼吸中仿佛看到那曾压抑着的灵魂,正从坚毅的目光之中缓缓走到宛央跟前。
快步上前拥住宛央之后,空影僧人拿来毯子给她披上,又往火炉里重新加碳。她不知道这个看似平常的清晨发生了什么,却隐隐察觉到了分别的时刻。
两年的时间里,她看着宛央从压抑到尝试接受现实,懂得从自然与他人身上获得共情与能量,再到学会与无法改变的一切和解,而今应该是找到了愿意义无反顾的方向。
在一次次审视内心之后,宛央终于明白那些年自己手中慢慢流逝的是什么,正是那些他人眼中从未正视过的,一遍遍从头再来的勇气。而她却那样放任尘世的喧嚣,将自己最珍贵的品质深深埋藏。
这么久以来,宛央首次燃起想要离开无烟山的念头,那些她无法穿过的迷雾正一点点在手掌消融。她看到有什么东西带着幽谧的光芒,恰好镶嵌到她的缺口之上,所有能扎得她隐隐作痛的尖口开始变得浑圆,光明踩着被春风吹散的花瓣翩翩而来。
再来一次吧,在这平凡且充满失望的人生里。既然已经两手空空行至再次两手空空,那就带着积攒的经验再来一次,哪怕耗尽这最后一丝心力。
成为自己,何其幸运。偶然被个别人认可,又是多难得的幸事。三年后,找到自我的宛央在电脑屏幕前,看着哪怕与伴随一生的伤病共处,仍不乏无畏的羽涅带着不败的少年感卷土重来。那一年,重新站上赛场的他凭借令命运折服的坚韧,成功摘下职业生涯中最后一个目标。
多少人终其一生追逐虚无缥缈的理想,也曾有数不清的人们在二十五六的年纪死在理想之路。而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成为引领众人的勇士。命运给予他们穿破胸膛的利刃,他们便举起鲜血淋漓的利刃指向命运,势要将带不走生命的伤口磨成坚忍。
年幼饱读诗书,不问世事时,抱有的价值观是向上的。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坚韧能破土而出,努力之后便能占据一席之地。而后来,都在绞痛中被迫认清自己不再是世界的中心。于是大多数人开始学着旁门左道,转而污蔑世界这就是现实。可在人生的际遇里,能赐予我们能量的,仍旧是年幼时读过的理想化言语,同时赢得心之所向的,恰恰也是那群依旧保有坚韧和热血的人们。
阳和启蛰,品物皆春。寒冬腊月之后的苍筤竹,正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