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8章 桃花
1
净行入得寮房。
屋内,净言一如既往间歇说着胡话。净意床铺上被子堆叠,是个面墙侧卧的人形。
大师兄见此情状,便将脚步越发放轻放缓。
他脱下外衣,挂上衣桁。可就这一转身的工夫,他回头却见靠窗那张床上原本卧躺的人竟坐了起来。
净意,他的三师弟,坐起后便倚着墙一动不动。
“竟吵醒你了吗?阿弥陀佛……”净行合十致歉。
“不是,净意并无睡意。”怜舟索性将双腿垂放下来,坐于床边舒展身体。
“嗯,还是他好。”净行朝二师弟仰卧的睡姿瞧一眼。
“心无杂念,自然好眠。”
“怎么,净意师弟入寺就是为了摒除杂念的吗?”净行将被子展好,布枕放置于床头中央,一边准备就寝一边与师弟小声搭着话。
怜舟心想,大师兄并非性情乖僻。噤声与否,视人而定。
“杂念……自然是有。不过杂念并非净意入寺修佛的主因。”怜舟又将双腿盘起,双手抚膝,道,“是因为一场梦。”
他将晚课后诉与净言的那个前世杀孽的故事又讲一遍。越讲声音越低,几近喃喃自语。
他一想到自己一天之内竟两次触犯五戒之一,便觉得耳根火辣,内心跳突。
他不停地暗自念着“罪过罪过”。
净行听了个大概,并未立即反应。待怜舟以为大师兄或许见多识广见惯不怪时,只听对方嗤嗤轻笑两声,而后倒头躺下。
2
次日晨。怜舟赶在二位师兄醒来前将胡须固定好。
这浓密的本不属于他的“矫饰”之物,总让他不安心,须得谨慎对待。
早斋后,全寺打扫庭院。
与三人单独洒扫天王殿前不同。这并非俗家弟子独有的修习,而是玉峰寺全寺僧人之职。
净言一听那唤钟敲响,忙称内急,找了条偏道便消失无影。
净行则握了扫把向伽蓝殿方向走去。
净意紧随其后。
伽蓝殿外与玉峰寺内别处相比,更有如世外之境。草木栖鸟,地金莲清香四溢,砌“黄”堆绿。
正当怜舟忍不住将之与东山书院内景致作比时,大师兄却已拉开架势,潜心清扫。
怜舟则全然不似师兄那般全情投入,只因他肩负使命而来。
他扫得勉强,在师兄净行眼里就是亦步亦趋。
净行不明白,仅相识一日,如何便养出这般深情厚谊?
又前行几步,净行终于按捺不住。他扭头正对怜舟,以审视奇山怪石一般的眼神盯着这位面白须浓的师弟,正色道:“为何?”
“……”怜舟急停住,险些撞到净行。见师兄脸色肃然,忽感冒失。“大师兄,昨日净意已将入寺缘由告知你了啊?”
“不……你为何紧随于我?”
“我,并未如此啊?”怜舟掌心按着扫帚顶端,回想适才有何不妥之处。
“哼哼,这寺中净是咄咄怪事!”言毕,净行摇摇头,拖着扫把昂首离去。
“怪,事……”怜舟品咂大师兄这分明言有所指的话,竟一时间豁然开朗。他又一次紧跟而上。“师兄,留步!”
“何事?”净行漠然道,并不转身。
“师兄所言‘怪事’……这寺中除去监院实在太过年轻、膳食过于丰盛以外,难道还有怪事?”怜舟将他这一日来所得以及所惑之事说与净行。他坚信以大师兄的善思敏锐,必定会有更新鲜离奇的发现告诉他。
净行闻言,始终僵直不动的身子左右晃了晃。而后,他侧过身来,与怜舟道:“净意啊,你并非因为什么梦见杀孽来此修行。是有别的所图吧?”
“……”怜舟不置可否。
“如果真是为消灾避祸,你可就走错地方了。”净行微微抬头,深嗅了一口这伽蓝殿一侧地金莲与草木相混合的气味。“这玉峰寺,我从进来的第一刻起,就闻见了杀孽的气息……”
“师兄此言,净意不懂。”
“呵呵,你可曾听闻哪座寺院里供奉桃花?”净行望着树杈间清蓝的天空怅然若失,“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怜舟听净行吟这两句桃花诗,竟生出陷落之感。红先生白衣着身的样貌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好诗!”
“非我所作。”
“然道尽师兄所思所感。”
“净意啊,你非寻常之人。”
“可依旧不知师兄所言桃花何意,玉峰寺里哪有桃花?”怜舟将那“怪事”重又牵引回来。
“寺内本不该有桃花。你我皆知,如此贪嗔之物,绝无可能现身佛门之地。可是,半月前……那日我在法堂附近清扫。忽地一阵疾风袭来,飞沙走石。我迷了眼,待睁开,竟发现地上堆了几处草木花枝。料想是被大风刮来的。我细看,那几堆红绿交杂之中,竟然混杂着桃花!”
“怪事。”
“嗯。我朝风来的方向走,想去看个究竟。一路走到了藏经楼。可并没有看到桃树。”
“故而并不知桃花从何而来?”
“后来我又往藏经楼背后找,依旧没有看到桃花来处。不过,”净行将声音压得喑哑,道,“我看见了人。”
净行说那是个身着黄色海青的僧人。在藏经楼后一闪就不见了。他深知寺内不可随意打探,故没有紧跟上去,稍等了片刻方才绕行至楼后。
“藏经楼,它竟有一扇后门。而这后门又正对围墙上的窄门。窄门通向后山,当时上着锁……”
“那黄衣僧人该是由后门闪进了藏经楼里。”
“必是如此。且以我所见,那桃花应是由后山入得寺内,僧人在整理运送花枝时忽遇强风,将这禁忌之物曝现于我这俗家弟子面前。”
“桃花可否入药?”怜舟此时只能想到这一种用途。
“这……”净行闻言,竟似被点拨了似的,双眸闪动起来,“净意你可提醒我了,我听闻这寺内住持,精通医术。时常为僧众香客诊治。如此看来,啊,是也是也!”
怜舟未曾料想他一句无心之言竟使得大师兄弃了对玉峰寺“怪事迭出”的猜忌,顿时松快起来。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净行又言。
怜舟见大师兄眼中瞬时间纯净如孩童,好似多日来郁结于胸的块垒消散了去。显然,净行认可这桃花的“妙用”,他因为重新深信这玉峰寺乃至善之地而感快慰。
净行提起扫把,绕伽蓝殿一周打扫完毕。而后邀怜舟一同由大雄宝殿后行至另一边的祖师殿。
“净意师弟,净言身体有恙,你我将此处代劳了吧?”净行抹一把额头,仿佛将阴霾一并抹去。
“好。”怜舟回应。
“还有,昨日天王殿前我那句‘尘缘难尽’,还望师弟原谅。”
怜舟记得。当时净言在场,并暗示他缄默。彼时他只当净行冷傲难处,不曾想,竟是最为纯真向善的。他也因此好奇,净行何故来到这里。
“师兄来此,或因俗世不容?”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净行道。
“哦——”怜舟便不再多言。还能因为什么?姑娘啊。
祖师殿前,二人遂劳作开来。此时,由南至北走来三五僧人。
怜舟闷头扫地,并不抬头。待众僧由身边擦过,而后行远,他才遥望了那几人的背影。
为首的从身型步态来看,应是那年轻监院。
他步履匆匆,身后那几人也随之紧赶慢赶。
往北去,就到法堂了吧?再往北,就到藏经楼?
怜舟不禁瞥一眼专心扫地的净行。回想他所说的风卷桃花,寻至藏经楼后却踪迹全无……
他记得前一日初登玉峰寺后那小僧与他一席忠告,此时想来却更像告诫。
小僧口中“不得乱闯”的禁地,就包括净行已然悄悄独闯过的藏经楼外。
那里因何而成为禁地,这是怜舟开始琢磨并试图解开的谜。
三五尺之隔,净行将地扫得心无旁骛。扫把上的枯枝条刮擦地面,一阵阵又干涩又绵长。
怜舟听着听着,不由得将心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