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还不算深,葵姑想留在房里歇息,李沁喜便独自下楼去,想喝点酒暖暖身。
外面雪花还在飘,让客栈狭小而温暖的厅堂显得更加珍贵,李沁喜注意到,壁炉旁的角落里,陈冬柏默默在独酌。
他只身盘腿坐在矮桌前,但那长方桌上却摆着两个杯子,一壶酒。
杯子里都装着酒,但陈冬柏只喝面前那只,对面那杯子,显然是为另一个不在场的人而留。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了,李沁喜印象里,只要他是独自私下里饮酒,必然是这样的安排。
她笑笑,缓步走下楼梯,眨眼间便到了陈冬柏面前。
这举动有些打扰了他,陈冬柏抬头,脸上松懈的神色顿时绷起几分。
“夫......”他刚想起身就被李沁喜摆摆手拦住,她示意他坐下,一切如旧,自己也在桌子的另一边入座。
李沁喜看了那个无人的杯子一眼,扭过头朝柜台招手:“店家,再拿个杯子来!”
陈冬柏则伸手把她面前的杯子挪到了自己这边,眼神略有感激之意。
直到两杯温酒入了喉,李沁喜才开口:“陈大哥,”她指指他的两个杯子,“总是见到你多留一个杯子,是给谁的?”
烛光中,陈冬柏脸上竟浮现起一片薄红,李沁喜见了,心中大惊。
这点酒不足以醉他,更何况她也喝了,知道那并不是什么烈酒。
这个铁面阎罗,相识近十年,生死与共的交情,她头一回看他这幅样子,感觉真是古怪得可怕!
“是一位故人。”他解释。
李沁喜悄悄地睁大了眼睛,故人?哪种故人?她带着疑问紧瞄陈冬柏,直到他承受不住,害羞般地笑起来。
这就.....更使人惊奇了。
李沁喜给他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陈冬柏眼神一斜,看了看那只杯子,开始讲述起它的故事。
十九年前,陈冬柏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将,戍守在纪州边境。
那时候的边境不比现在太平,不止显朝与周边国家有冲突,各小国之间也是摩擦不断,故时常有流民逃窜。
流民之中,杂戏团是最常见的一种小聚落,他们靠技艺谋生,四处流浪,他们说,只要手鼓和铃铛的声音还在响,尖头靴的舞步没有停,家就在飞旋的裙摆边。
舞鸢就是这样一个小杂戏团的女人,陈冬柏领着一支小队入城的时候,她就低着头,蹲在道路旁避让他的马。
马蹄扬起的沙尘里,她墨绿色的小帽格外亮眼,小帽之下,是愤恨而倔强的表情。
陈冬柏在马上,匆忙中瞥见,她竟然是被人扣在地上的,两只手臂朝后拧在一起,衣袖的料子挂了丝。
“怎么回事?”不知不觉地,他竟停了步伐,指着她想问清原委。
“回将军,这贱蹄子手脚不干净,偷了我家主人的东西!”
“我没有偷!”舞鸢抬起头争辩,身子亦奋力挣扎着想挣脱束缚。
陈冬柏这才看清,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看上去并不像是会干出这些不光彩的样子,但在边境这几年的阅历瞬间又模糊了他的这一直觉——杂戏团的居无定所,对行窃是种方便。
他鼻腔平出一口气,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惋惜,道:“是什么东西?”
“回军爷,是个玛瑙扳指,已经追回来了,小人正准备去报官。”
“既然如此,放了她罢,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许是看他大小也算是个官,小厮们松开了手,给舞鸢解开扎着手腕的绳索,陈冬柏一挥手,他们便走了,走之前,还不忘搡她一把。
跌倒的舞鸢利落地爬起了身,一边拍身上的尘土,一边瞪着陈冬柏,他这才看见,她眼里装满了琉璃般的眼泪。
“我恨你。”
这几个字,她是咬着牙,一字一顿说的。
“我没有偷东西,是那家主人赏给我的,他酒醒了,就想耍赖要回去,哪有这样的道理?”
陈冬柏看了小厮们离去的方向一眼,想起他们走得这么干脆,或许真相真如这女子所言,但现在那已经不再重要了。
舞鸢很生气:“我以为你会看得见真相,你会为我伸张正义,没想到你那眼睛不过是双摆设!”
他掏出一片金叶子抛给她,对她说:“你就当赏你的是这个,回去吧。”
琉璃般透明的眼泪滚落下来,舞鸢紧咬下唇,最终还是从地上捡起了他给的金子。
见她收下了,真相在陈冬柏心里再次动摇,但他不愿在这无聊小事上耗着,遂没再纠结深思,正如他一开始认为的,此刻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那时陈冬柏还年轻,尚自诩少年风流,没有答她的话,只勒马向前。
马蹄走出去几步,他在马上,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要知道仇人的名字!”眼神对上的瞬间,舞鸢在他身后喊。
这一次,也许是出于高傲,也许是寡言已成习惯,又也许是别的什么......总之,他依旧没有给她任何回答。
这天过后,离军营最近的那条街上,便多了一个杂戏团。
告假外出的兵士们兴奋地将这一见闻带回营帐,对那杂戏团舞女的美貌和才艺津津乐道,谈笑声传入陈冬柏帐里,鬼使神差地,他就想起来那个视他为仇人的流浪女子。
她收下了他的金叶子,却仍说他是仇人,陈冬柏不禁轻轻一嗤。
直到听说杂戏团一连演了两个月都没走,陈冬柏才觉得,事情可能需要他出面去看一下,万一真是她找来呢?
一个稍微清闲的下午,他终于轻装出营,到那条近来备受军营好评的街上去。
“陈校尉,你也来看杂戏呀?”偶遇的兵士见这尊铁面阎罗也来凑热闹,都惊奇不已。
陈冬柏那张青铜铸成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只一个眼神流转,他就让兵士们闭了嘴。
在街上最大的客栈门前的空地上,围满了拍手叫好的观众,陈冬柏层层拨开他们,穿进去,终于见到庐山真面目。
果然是那女子——
她正跳舞,修长的手指在秀丽的脸庞前翩翩翻飞,腰肢那样柔软,向后一直仰到快贴地又弹起,紧接着又旋转个不停,裙子上的银线仿佛闪着光。
一曲舞罢,她谢幕领赏,向观众抱歉说今天先到这里,“因为,我等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