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莉诺至今记得费里被选中时那副吞苍蝇的表情,也记得他第一次进入她的卧房,那副视死如归、随时准备干架的架势,更记得她把安里的骑士勋章给他看后,那针对她而来的杀意。
直到她把安里的信件交到他的手里。
费里一眼认出是安里的字迹,看完第一遍,他不信,又看了第二遍,两遍看完后他那五雷轰顶的呆滞模样,跟刚听说费里他们还活着时的达卡,一模一样。
信上殷切地请求他配合公主完成她的复仇。
埃莉诺把她的遭遇以及她和安里的计划向费里和盘托出,并问他是否愿意去安里的身边给予支持。
与预料的相反,费里没有一头热地答应,而是问:“您打算怎么放我走,也说因为不喜欢所以遣走了吗?”
解雇骑士的理由不可能用两次,因为国王可能出于宽容提醒一次,但不会原谅第二次,哪怕是对心存愧疚的女儿。
埃莉诺预演了自己的计划。十八岁前扮演一个不懂规矩、总体乖顺、患有心疾、可能有暴力倾向、迷恋骑士的无能公主,成人礼时杀死巴尔顿,以国王的宽恕和对她的再次放逐作为礼物,带走费里,回到旧城堡后放走他。
回到旧城堡后放走他。
放走他……?
为什么一定是放走他?
“嗜血魔女”的雏形,从那时起诞生了。
“我想到了,费里!”埃莉诺跳到费里的面前,把刚认识她的骑士惊得后退一步,“不能是遣走,安里也不能。啊,不过,我已经跟父亲说是遣走了……没关系,后面可以‘揭露’他实际是被我虐 待‘死’了。你也一样,你跟我一起去旧城堡,然后斯特拉他们可以放出消息,说是我杀了你,但其实你从密道走了,怎么样!”
埃莉诺仰面看他,神情兴奋又生动,眼睛闪亮闪亮的,令费里一时无所适从。
在挑选骑士的场合,她与许多贵族无异,仿佛选的不是保护他们的战士,而是可以肆意玩弄的物件。但此刻她的目光里,却再也不见观赏玩物的玩味和轻佻,而满是将他视作同伴的亲切和友善。
当时费里没有细想,反正他是配合的角色,出了问题也由埃莉诺解决,便同意了。就这样,他人前扮演被迫服侍公主的骑士,人后则慢慢地和埃莉诺成了可以相互戏谑和玩闹的朋友。在两个人都信任的旁人眼里,比如克雷尔,他们之间甚至可以用“亲密无间”来形容。
“怪不得费里阁下对您的态度让我看不透。”达卡干脆盘腿坐在地上听了。
埃莉诺重重地点头:“他后面装不出特别讨厌我的样子了,我就给他加了个设定——因公主打个巴掌给勺糖的做法而迷失了自我的骑士。”说着她自顾自笑个不停,“你不知道,听到新设定,费里嘴都气歪了!”
达卡却笑不出来,因为新设定成功骗到了他。
“很合适嘛,也合理啊,这种事又不是没有过。”埃莉诺振振有词。
衷心希望费里阁下不要这时候从密道来地下室。达卡有点同情必须配合公主演戏的费里,但是看着因为费里而笑得那么开心的埃莉诺,他又感到了一点郁结和羡慕。
克雷尔的出现是个意外。埃莉诺和费里商量过后,决定由费里告诉他实情,让他自己选择。然而费里根本没有给克雷尔选择的机会,而是使用强硬的话术把他拉入了伙。
“费里先去找安里了,克雷尔留下来保护我。后来莱恩和菲珂恩不是来了嘛,我们将计就计,上演了一出‘公主虐杀骑士’的戏码,成功把他们吓走了。幸好他们年纪还不大,我相信至少到莱恩成年为止,都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了。”
说到这,埃莉诺又想起个乐事:“克雷尔还不愿意走,说他一走就没人保护我了。结果父亲又要派骑士过来,我说他‘死’都‘死’了,还在这干嘛,让他赶紧走,他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她对费里的离开,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达卡不知为何有些在意,追问道:“费里阁下……说走就走了吗?”
埃莉诺一愣,自然下垂的手下意识地一颤,嗫嚅道:“他……不是那么无情地走的,不如说……”
离开王宫的埃莉诺一行回到旧城堡时,安里正在门口等他们。与安里久别重逢,费里热泪盈眶。大家安顿好后,恢复了精神,安里带他们走了一次挖成的密道,穿过东部森林,来到了东部高地。
高地上聚集了不少人,都是安里找到的有意反叛的流浪骑士。他们之中,有些是因不服贵族调摆而被解职或主动离职的骑士,还有些是因为做不到与贵族同流合污而选择退出的骑士,也有因其他个人原因而参与进来的骑士。
在这些骑士的协助下,安里探出了通往未希国和旁织国的路,也到过这两个国家。借此机会,他向埃莉诺和骑士们分别介绍了对方。不知道安里之前对骑士们说过什么,他们自我介绍后纷纷表示愿意追随埃莉诺公主。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里,安里和骑士们继续寻找新的伙伴,同时密切地打听宫里的动向。他们最大的失策,就是没有了王宫的内应,费里想到了凯特,但他不敢贸然联系。
达卡出声打断了埃莉诺:“塞尔维团长,殿下,可以联系塞尔维团长!”
“团长阁下吗?”埃莉诺困惑道。
“是的。”达卡说,“他们成立了地下骑士团,有十几个人的规模,绝对能帮上忙。可以让安里阁下联络他,他们集会的秘密空间都是安里阁下最早发现的。”
“可以啊!”埃莉诺走近达卡,把他拉起来,然后跑回洞口拍拍洞门墙,说,“正好你过去告诉他。”
达卡看着在摇曳的火光下忽明忽暗的埃莉诺,叹气道:“您还没说费里阁下是怎么走的呢。”
“这个……很重要吗?”异常困惑的语气。
“是的。”
埃莉诺有些为难,不是觉得达卡不该紧追不放,而是苦恼于不知如何向他讲述。
在旧城堡里陪伴了埃莉诺近三个月,费里决定正式加入安里的团体,那意味着他们今后将以东部高地为据点,在三国流窜,无法再轻易与埃莉诺相见。
埃莉诺倒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不走了呢。”她一直以为费里一与安里重逢就会追随他而去。
费里却没有接她的话,而是心事重重的。埃莉诺和他一起下到地下室,为他开启密道。正准备道别,见他打不起精神,不禁也有点伤感,便过去握了他的手,细细地瞧他,笑着揶揄:“怎么啦,舍不得我啦?”
换作以前,费里一定会全身心反驳,可是那天,他回握了她的手,深深地注视她。突然,他单膝跪了下来,先是长长地吻了她的手背,然后把额头贴了上去。贴了好久好久,埃莉诺感到他的两只手在微微颤抖。
终于费里站起身,仍然握着她的手,说:“殿下,请保重。”
他依依不舍地又看了她一眼,缓缓地后退一步,最后义无反顾地踏进了密道。
“就是这样。”埃莉诺说完,还是疑惑不解,“你知道这个要干嘛?”
达卡沉默着,他紧紧地咬着牙关,也紧紧地捏着双手,良久,才挤出一句:“好奇罢了。”
埃莉诺没有告诉达卡的是,费里离去的那天,她的心境发生过的变化。
当费里没有否认她说的“舍不得她”的话,埃莉诺就觉得不对劲了;当他凝视她的时候,她第一次感到好像要被一个人的目光吸过去;当他亲吻她的手背,一道电流像紫色的闪电从她的手背划过;当他把额头贴到她的手背上,额头与手背的相贴令她心颤,手指与手指的热度令她畏缩。她本来想给他一个离别的拥抱,但他营造出的氛围阻止了她给这个拥抱。
费里隐忍而收敛的真情流露,像叶尖上的一滴水,落入了埃莉诺的心湖,在湖面上泛起涟漪。但没等她深入体味这种陌生的感情,费里就放开了她的手,湖面的涟漪一圈圈扩散、消失,最后归于平静。
这是过于隐秘的心事,不便与他人分享。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埃莉诺猛然发现达卡正盯着她看,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他的脸色阴沉得有点吓人。
埃莉诺心下一惊,半开玩笑地说:“真奇怪,难道你连费里怎么跟我道别都要学吗?”
“不会道别的。”达卡一字一句道,声音有如地下室的闷沉,“我会留在您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