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3章 鸣冤
1
崔氏没想到还能重遇代笔先生怜舟。
前一日,怜舟明知林生失约,却仍然在醉鹤楼等到打烊。
酒桌斜对角位子上,那只酒盅一直满着。它是通灵性的,它要等人来将酒水一口干掉。再添酒,再干掉。如此,二人带着三分酒意去从长计议。
那是座令人生畏的山。可是林生终究没有退缩,他陪着雪梅去擅闯了。
怜舟还愿意坐等,是因为他愿意相信,不论那孩子能否找到,二人总要下山。即便决定就此“叛逃”,从此隐姓埋名,临行前林生总会来醉鹤楼与他辞行。
毕竟兄弟一场……
伙计向怜舟下了委婉的逐客令。他背着明显空瘪了的背囊退出店堂,来到街上。
此时尚有店铺灯火通明。怜舟沿街走着。店内投出的光,将他身影拉得很长。他与那投影仿佛一前一后同行的伙伴。
他脑中忽然浮现一幅场景。曾几何时,他在夜里与一清秀少年结伴而行。
二人似乎是冲着寻欢作乐而去的。因为那幅画面里有暧昧的大灯笼高悬,有琴瑟清音回转,有脂粉气,还有美姬……
可俩人似乎未能如愿,扫兴而返。返程途中,遭遇大风。酒家门前的旗幡脱缰而出,将他劈头盖脸罩住,惊得他一时无言。
那少年用一把姑娘家的嗓子告诉他,阿郎不是怕红,只是单单惧怕红色落在织物上罢了……
画面行至此处戛然而止。
怜舟摇晃脑袋。他多么希望这是他脑中书册,还有后续可以翻看。
这姑娘模样的少年或者少年模样的姑娘是谁?红色落在织物上……就是红布的意思吗?
难不成,我怜舟面对红先生着红衣便心生畏惧,竟有渊源可循?阿郎?我原本是为官的吗?或者是巨富员外郎?
怜舟感到他身世之谜在即将破解时却又遭封存,不由地苦笑。
夜深。怜舟酒后几分恍惚,便就近投宿至客栈。
次日醒来,他想着林生一事悬而未决,便匆匆赶往曾经摆摊代笔的那间茶肆。
他心存希冀,或能探听些城外之事。
茶肆掌柜一眼便认出怜舟,由店内深处迎了出来。“先生许久不来,可是在别处谋得差事?”
数月前,掌柜曾领着幼子来店里玩耍。孩子厌了木马拨浪鼓,竟跑到代笔先生摊子前看写字。
怜舟与他对谈几句,发觉这孩子聪颖可人,便握了小手教他习字。
那日后,孩子竟弃了陀螺、泥哨、兔儿爷,向爹爹要了笔墨,专心书写。
掌柜喜出望外,认定怜舟有启智之功。从此便对这个门前设摊的“落魄”文人照顾有加。
此次怜舟时隔数日再度出现,掌柜自是高兴,忙邀其入座。
掌柜不收茶资,并亲自斟茶。守在一旁,笑意盈盈。见怜舟并未回应他适才提问,便识趣地闭了口。
怜舟见状,些微不自在。于是将此行来意告知。“掌柜,我来是想打听些事。掌柜不必特地招呼我。”
“打听?向谁打听?本店伙计还是……”
“不瞒掌柜的,我当初在贵茶肆外代笔,就是冲着此处客流庞大,人多口杂,想来更易探听些消息。”
“哦——先生可有遂心探知些什么?”
“有,只是事未竟也。”怜舟又记起前夜那个有如梦境般转瞬而过的场景。
“哦,如此……不过,”掌柜忽地顿住,随即道,“我想起来,约莫十日前吧,有个妇人来店里打听你。”
“我?那是什么人?”
“姓甚名谁她未告知,只道自己是这城里某酒肆厨娘。她问我,这店外的代笔先生怎么不在,何时还来?说是曾请先生代写信给儿子,儿子久不回信,便又来找先生……”
“……”怜舟眼前立刻出现一支梅花,是掌柜所说妇人亲手赠与的,说像她在王府里颇受善待的女儿。梅花沾了喜气,送给他当作代笔的酬劳。
“先生,可真有此事?”
“有。掌柜的,那厨娘可曾说起她在哪家酒肆上工啊?”怜舟琢磨雪梅或许下山后会去找娘亲一叙。
“啊这,我想想……元泰?元泰酒肆!对,没错,应该就在邻街。”
“多谢掌柜。”怜舟将茶水饮尽,“恕不能久留,告辞!”
2
元泰伙计收了怜舟两枚铜钱,指指角落里正擦桌的周二嫂。“客官你问她,她与厨娘一屋。”
周二嫂告诉怜舟,她同屋崔氏昨夜只哭不说话,问什么都不说。“一大清早又收拾包袱,说什么血债血偿。还问我去没去过衙门,那鼓槌儿敲了,里面的大官儿能听见吗?”
怜舟闻言,立即明白厨娘所说大官儿便是这禄阳城的父母官京兆尹。
他与那周二嫂道谢,而后立刻向京兆府拔足狂奔。
“血债血偿!”怜舟无法断言崔氏所指。他边跑边心中打鼓,以至于双腿时不时酸软乏力。
终于那威严的衙门口近在咫尺,而早已先行到达的崔氏却未见踪影。
怜舟暗忖,时辰不早,她或已击鼓,等在那月台下了。
怜舟见大门两侧衙役守立,便不由自主将手摸向胸兜里。
于东山和禄阳城之间往返数次,怜舟早已习惯了出行前往兜里塞上至少十枚铜钱。
刚刚给那元泰小伙计打点了两枚,此刻他又摸了四枚在手心。
怜舟在两名衙役注视之下步步靠了过去。他看见那鼓槌儿,方才由崔氏拿来鸣冤,此刻却敲打在他心上。
血债血偿……谁的血?
怜舟握了四枚铜钱正准备抽出手来,却听闻大门内一妇人的啜泣声。他于是按兵不动,索性退到远离衙门口约二十尺的地方静观。
待妇人出得门来,站在门前空地上。怜舟认出那便是雪梅母亲,崔氏。
她背囊松垮着,搭在肘部。面容憔悴,步伐沉重。
她在一片空旷里举目四顾。抬脚,却不知去往何处。
崔氏就这样拖着步子离开京兆府门口。
怜舟望着她的背影感到无限凄凉……片刻,他缓过神来,便追上前去。
他在崔氏身后轻轻唤了声,雪梅。
妇人先是一愣,站定。随即,她猛然转身,眼中净是难以置信。
“雪梅?她在哪儿啊?”崔氏起先没能认出面前这年轻人。她揉揉眼,许久方才记起:“是先生啊!是先生喊的雪梅?”
“正是。”怜舟给妇人点头。
“她来了吗?先生看见啦?”崔氏眼中燃起火焰,“奴家便知道她不会抛下为娘……”
“大婶儿,我兄弟林生应与令爱在一处。”
怜舟遂将小竹林里所见所闻说与崔氏。她终于相信那老者所说的男子确有其人。而后,她将腕上布囊里的锁片和发钗取出,交与怜舟一看。
“这是我儿庆祥贴身之物,老人家说,是先生的兄弟林生从南山带下来的。还有这琉璃钗,奴家一瞧见钗头那梅花,属实眼生……老人家说,这是信物……”
“信物,是。林生送给令爱的。大婶儿方才拿着这些去见大尹了?”
“刚开始,大尹托着我儿的长命锁看得十分仔细。还问奴家,既然寄住在墨州大伯家,为何孩子不见了,家人不在当地报案?”崔氏哽咽说道,“奴家当时心想,要是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大尹一定能替民妇作主。可是刚一提那南山,那什么后山上树林里挖大坑埋人,大尹便立刻沉下脸,骂奴家胡言乱语。那几个差役一吼,奴家便不敢说话了。”
“……”怜舟听崔氏说后山埋人,适才又亲眼见了那折断的梅花琉璃钗,便料想林生与雪梅定是被卷入命案之中了。他按捺住愤懑,劝慰道:“大婶儿,此事需从长计议。不妨将来龙去脉讲给我听。”
怜舟头一回听到竟有人为掩藏南山后山罪恶而编造“有鬼”一说。而如今,庆祥林生雪梅,三人以血证明,山间原本无鬼,鬼在人心。
崔氏说完,摇头叹道:“看来奴家是没法给庆祥雪梅伸冤了。先生也回吧,世道如此……”
“世道本不该如此。”怜舟向崔氏微微鞠躬行礼。
“嗯,先生回吧!”崔氏回礼。随后摆摆手转身,身姿与那日特地折返将一枝梅花赠与他时一样。只是动作迟缓了些,背影苍凉。
“大婶儿这是去往哪里啊?”怜舟想到崔氏举目无亲,心生忧虑。
“回去,活着,替庆祥和雪梅活着。先生说得对,世道本不该如此。民妇就等着看,”崔氏举目,朝着南山方向,“等着看老天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