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母者,见此何忍?纵残伤泯灭,元神涂地何妨?篱落琴仅剩的一根琴弦忽然无声绷断,此间山林随即进入了一种神妙的境地。琴手不凡者,间关九弦,出入律吕,屈伸低昂,十指如雨。清声发兮五音举,韵宫商兮动徵羽,曲引兴兮繁弦抚。然后哀声既发,秘弄乃开。左手抑扬,右手徘徊。指掌反覆,抑案藏摧。于是繁弦既抑,雅韵复扬。而当琴到了天妃娘娘的手上,弹琴时一拨琴弦后留下的一丝丝袅袅余音,虽是空白的余音,但是却能使人驻足,遐思不已,这就是虚处传神,味外之味,天妃娘娘的琴技已达到了渺追太古的境界。
然则,若只是达到了这种境界,是不足以令她直面魔尊的,她必须要去追求一种更高的境界,因此天妃娘娘毅然绷断了篱落琴仅剩的一根琴弦,弃之如弃断梗,篱落琴从此摧毁,而天妃娘娘也似乎在这一刹那进入了琴技的至高之境,神感恍惚间静静地挥出了一拂,山静似太古。
声本无形,感物而会。生彼寂寞,归乎静泰。篱落琴摧毁无弦,成了一张无弦琴,天妃娘娘却可借此无弦琴触摸到琴技的至高之境。琴者,亦声也。声音之道,动静之理,惟以大音希声最合天籁,最为至高。喻春雷之不震,时至则兴;比洪钟之未撞,扣之斯大。人生而静,物本无机,大道冲漠,至音希微。
魔尊似乎也沉浸在希微之音,黑影瞬息间,宛然处处,行无影迹,彷佛也在饥渴地聆听。至于其他人,早已于天籁中沉寂,眼无旁顾,身若石柱,随后的一声轻叹也无法将他们唤回。
“唉!至音本无声,何劳弦上指,无弦琴啊无弦琴,可惜了!”
天妃娘娘震惊地看着重新归于恬静的魔尊,心神顿时沦为死寂,她恍惚中拂出了大音希声的琴技至高之境,然而大音希声的境界竟然丝毫没能触动魔尊!魔尊安然,她又怎么能救出、救回自己的孩子?她还能挥出第二拂吗?
“这小子此番做的还算不赖,只是可惜了,也可惜了一张好琴,你并没有达到这个境界。”
“我必须要去尝试,哪怕毁了篱落琴也在所不惜!”
魔尊正眼看去:“至音可悲吗?”
天妃娘娘抬手已僵。
“静其含动,听之声上,不若听之于无声。本座虽然无念丝竹,却也听说过道隐无名的极境。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并为抬举,从来将信将疑,今日有幸能侧耳倾听。你修为不足,想要由洞虚窥视大乘,非要借大音希声不可,只是可惜啊!琴无弦能远,阁下能寂吗?叩于寂而音远,求于躁而道违。声希者其响必大,声烦者其理斯屈。你不寂且躁,于理有屈,是以声希不响!平和方出天然,不然纵使无弦,弹的始终是哑曲。宫动脾而和正圣,商动肺而和正义,角动肝而和正仁,徵动心而和正礼,羽动肾而和正智,故乐所以内辅正心而外异贵贱也。你身自不正,何以正人?冲用可齐于道性,善应方契于天常,似你强征无弦之境,惚不可视,恍不可听,恍惚无名,恍惚失真。看似无弦,终究不是无弦真境,更何况你也只得一拂!”
僵僵如坠千钧,天妃娘娘壮声喝道:“无象无名,不征不识!系风捕影,诚知不得!人曰无弦,不如无琴!”篱落琴应声而断,转瞬化为齑粉,倏然灵气幽光,窈渺无极,齑粉散于蒙蒙,坠于空空,空蒙无音。动静交于无声,耿耿幽光,趋为黯淡,魔尊摇摇头再次可惜道:“古风渐以不竞,如你终始周旋,仍旧不闻清明广大之音。你损之求益,望契于天功,幽元之旨,未敢明征,此为心不诚。修以诚而上下交应,臻其极而禽兽咸归。遐想古风,缅穷太始,自欺尚可,欺天不能!争之以无能,不如无心于鼓瑟,与其锵锵,不如默讷,逍遥空抚,方为无声至音啊!本座如今听也听够了,你也不可能再挥出第三拂无声极境,剩下的事,你就看着罢。”
“噗!!!”
如何诛心,受此酷刑,要亲见骨肉形消神灭!无音之至理,何劳他人诉说,只是她到了无能为力而又非要强求不可的时候,不自欺,如何敢强征?魔尊抬手散去空蒙,幽光归于一身,无声之境就此告破,顽石之人血气回流。跪地的天妃娘娘艰难欲举,一指无弹又无撑,扑地如瘫,惟有凄绝的双泪尚能神出,流落玉箸红。
眼见着曹景之自燎成烟煨,骨肉无存,苍天无语又无衷,既披我干,又剪我根。槐如瘣木,枯荄独存。不能无音?不能无音?有音不能无!
池修明侧面斜窥,不忍正视,奈何情品万区,他不做无声,辞将何出?游仙观里杜道长将一切告知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那首《浪淘沙》不是柏高真人写给自己的,同时他也更加坚定了心中所想,对于他来说,这也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尽管他要做的这件事情对于天妃娘娘来说极其残忍。杜道长终于舒缓了一口气,半倚着山岩喘息,这些日子以来,他无一日不觉责任深重,多少心事多少宇,阑干背灯敲遍,师尊临别之言时时在耳,苦难不堪再听。素玉真于此事情感最浅,她只需顾及自身,今日所为,在她觉来极为痛快。而更觉痛快者另有其人,水仙的情感不似他们几人是于空无中觅得,她是更真切的于生死之间感受到悲愤,她在这件事上有着更加真实的情感郁积,直到今天才由自悟的雨荷御剑术抒发出去,直到罪人伏诛,她才真正感受到酣畅淋漓的快意。金木棉则是问心无愧,正气昂然地就要走出暮色的封罩。
他们好似都忘却了另外一个人,只照顾着自己的情感,由无音入无形,岂会有这般好事?
损阳未必益阴,时天未雨,忽然冷潮入髓,冷淋淋浇醒了还在恍惚之中的众人,他们这才意识到这里还有一位魔尊,一位没有交集,不明性情的魔尊。
池修明当即躬身:“晚辈多谢前辈相助。”
“相助?你谢的很自然嘛!”
池修明刚想说“但有吩咐”,转念一想即刻改口:“呃,前辈还有吩咐?”
“你无端端唤醒本座,又送了本座一份大礼,本座刚刚享受到的,也送你尝尝滋味如何?”
池修明顿时神色骇然:“前辈!”
幽光一包,人入无声震响之境,素玉真凄惨地看着池修明惨呼嚎叫,她于无声之外体验到的这种感受远不能与幽光包裹之中意识清醒的池修明相比,却惨如同等。四人感同身受,无一人敢面见魔尊,只在心底期盼着幽光能早点散去,别再折磨了。
幽光终究会散去的,眼看着池修明挣扎不能,凄声如哑,魔尊忽然抬手一扫,包裹着池修明的幽光空外惊散,他们这才真正的感同身受,一时间怵魄而怆神,穷途百态。
冉冉徐徐难过去,众人匍匍,魔尊于于。
幽光散后,神明难守。魔尊却不管这些,他大手一挥,人影出暮封,空声坠林外,林中尚有,一位无声自溺的天妃娘娘,此时的魔尊看着天妃娘娘淡淡说道:“禁你一个月不能出林,你来看着她。”林中空空,这话也不知是对谁而说,此时天外偏有,一轮隐显。
云中出神龙,或见其首不见其尾,或见其尾不见其首,或于云中露一爪一鳞,始终不见全体。神龙者,屈伸变化,固无定体;云雾灭没,鳞鬣隐现;恍惚望见者,第指其一鳞一爪,而龙之首尾完好,固宛然在也,又岂易测焉?
池修明仰躺着双目无神看着神龙行空喃喃说道:“原来大黑蛋长这样啊!”
杜道长治心于静和道:“神龙浮沉人间,隐显莫测,我不能占。”
天色渐渐沉,星月眸满,金木棉独自离去,池修明刚刚被杜道长背起,熟悉的琴音又再次闻见!云浮万里伤心色,风送千秋变徵声。
松上长悲,琴中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