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央不喜过节。以往是不喜欢身处他人的喧闹之中，自身的冷清与之形成的强烈对比。后来习惯了冷清，也便将一切日子都视为平常。如今在这只有俩人的无烟寺，热闹是这般，不热闹也是这般，倒是又对节日有了一些遐想。
“师父，给我讲讲这里的故事吧。”
今夜天气没有以往的雨雪霏霏，宛央将炉火搬到篱笆旁，窝着身子逗弄睡成一团的兔子。早些日子由于担忧它们受寒，宛央又在篱笆之间搭起一栋小木屋，并在里面交替铺上几层厚厚的干草和旧棉袄。
空影僧人默默整理起回忆，接着以记忆的先后向宛央讲解这几十年间还算记忆犹新的故事。
二十年前，也是除夕这一天，空影僧人正准备熄灯休息时，听闻窗外有浅浅的脚步声，带着疑惑便提起一盏旧灯笼出门察看。不过转了几大圈都寻不着人影，只在角落里看见一只正在觅食的野兔。正想转身回寺庙之时，首次看到一位可以称之为与无烟山融合的人类。
那是一位年近三十的女子，黝黑的皮肤紧紧包裹着端端正正的骨骼。她的头发长至臀部，蓬松地散满整个后背，身上披着用几根树藤将旧棉袄缠紧的衣裳。冰天雪地里，她就那样敞着一双被冻得通红的脚丫。
空影僧人当即将她央请进屋，着急忙慌翻找出几件厚棉袄后，又找来一双不太合脚的棉鞋。不过眼前的女子宁愿蹲守在炉火前，也不愿将棉鞋套上。
她自十岁起便在无烟山生活，由于隔绝人世已久，只依稀记得原先的姓氏来自百家姓其一，对于家的记忆也只剩一个模糊的东边。由于无比憧憬树木将根茎伸到地底下的顽强，又渴望成为触摸天空的枝丫，干脆给自己取名为大树。
了解到这一步的空影僧人当下脑海里快速掠过大树被人遗弃或拐卖的可能，然而大树立马给了空影僧人一个“我已看穿你想法”的眼神，紧接着做出一系列否定。
大树来自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并同爷爷奶奶还有伯父一家子共同生活在一起。在那间加上院落不足两百平方米的瓦房里，最多的时候生活着将近二十人。
平常的时候，大人们在室内或门槛上抽旱烟，孩童们便挤在院子里玩耍或打闹，以此短暂地避开拥挤。每当这个时候，若是有路人自他们家门前走过，总能接受一众目光的洗礼。
为了避免吃饭时的纷杂和椅子不够的尴尬，他们家经过试行还短暂实行过分段进餐制。单数的日期，年满十八岁的大人们先进餐；双数的日期，未满十八岁的孩童先进餐。
不过这项制度没能维持多久，就因孩童们的哭声而再次恢复原样。从那以后，每天妇女们便按人数将餐食分装，任由家里的人坐在桌上或地上，将盘子里的食物碾碎送入腹中。
大树是在九岁的某一天，偶然发现即便自己消失也不会引起他人注意的事实。有一次，她应长辈的嘱咐，到田野上将放养的牛只牵回家里。由于力气不足，拉扯不过倔强的母牛，回到家时不仅错过午饭时间，就连餐盘也已被清洗干净。
饥肠辘辘的大树找到母亲和奶奶，再三向她们强调自己没有吃饭的事实，然而大人们早已将牛只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拿起棍子就要将“捣乱”的大树赶出院子。
那一瞬间，大树回望躺倒在门口抽旱烟的爷爷、父亲、伯父和年长的哥哥们，又收回视线盯起脚边只顾着捏泥巴的弟弟和妹妹们。猛然一个有趣的想法涌入脑海——如果我到外面疯玩几天，应该也不会有人发现。
说走就走，大树挤到屋内捏紧自己攒下的几毛钱和曾在邻居家屋后捡到的一小块铁片，吸了吸鼻子就踏上只身游玩的旅程。
那是她首次那么放肆地离家，一时之间竟喜悦到不知该走往何处。在自家屋后转悠了几圈后，大树先是晃悠到方才走过的、自家牛只休憩的地方，又跑着跳着来到和伙伴们经常玩耍的玉米地，紧接着就是邻居家的菜园，后来稀里糊涂地又跑进自家的青瓜园。
大树清澈里带着探究的目光，望着尚未完全成熟、尾端上还挂着小黄花的半截青瓜，闲来无事便用指甲轻轻地印到它们身上。没一会儿，以一臂为半径的圆圈内，青翠的黄瓜就全都龇咧着能让奶奶和母亲暴跳如雷的指甲印。
想到母亲挥着棍子的神情，大树立马跑到村庄外的小树林里，躺到树枝上隔着树叶和阳光玩起捉迷藏。一阵风吹来，稍不留神的大树险些栽到地面，也是那一瞬间，她看到了风吹拂过的花朵，伴着鸟儿鸣叫落下片片花瓣。生命里最原始的，对于自由的向往和对自然的渴望猛地撞到她的心尖，刹那久无雨水的土地开出繁花。
那天的大树震惊于从未见识过的自我，神情游离着回了家。按理说她的祖先们都来自这山野村庄，对刚才那番场景见惯不怪。而且人人都带着家庭的束缚生活在鸟儿和树木之间，为何到了她这里，自由就成了最深的渴望？大树回想起自己普通到平平无奇的人生，张家的小琳，林家的小樟也同她这般成长，却未见其别于这个村庄的特异之处。
时光星奔川骛，大树没找到令自己信服的答案，索性也不再想。往后她仍旧时常这般在午后、清晨或夜晚悄悄溜出那片熟悉的院落，反复试探着将那些熟悉的喧闹声丢到身后。
果真从未有人意识到她的离开，于是她停留在丛林中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攀爬到山间凝望浩瀚星空，藏匿于溪流跟随鱼只回到它们的巢穴。她以露珠为食，疲惫时就横躺在无垠的草地之上。她越自由，越渴望自由。终于在某一天，就连手上的小铁片都成了负担，大树便丢掉一切从此告别那个地方。
她一路朝前，路过写着“共同致富”的村庄，那里的人们齐心协力建造属于自己的家乡。她也曾穿过读书声阵阵的学堂，书籍里记载的图画写满了积极与乐观。偶然一次，她还望见城市里五彩斑斓的灯光与各种新奇的衣裳。然而大树始终觉得喧闹，在行走了上百公里来到无烟山之后，她便丢掉肩上多余的行囊还有束缚双脚的鞋子，从此隐匿于山林深处。
大多时候，大树都借着自然的光芒观察万物生长，万物也得以窥见她别乎于他人的成长。那时候她不过十岁，饥饿时便爬到树上采撷野果，乏味时便呼引一同居住于山间的小伙伴。
她不知道母亲们是什么时候发现再寻不到她的踪迹，久而久之，她逐渐长成少女的模样，又逐渐褪去少女的模样。那些关乎家人的想法随着新鲜之事的覆盖，便也不再提及。
大树说起她曾在无烟山遇到过的人烟，曾有不下十人乐此不疲地寻找她的足迹，试图将她带回越具现代气息的城市或村庄。然而大树从未想过到山下感受别样的风光，沧海桑田全然与她无关。
“十年前还见过她一回，仍旧光着脚带着清澈的目光，仿佛那般不会老去的模样。后来就没见着了，倒是在这无烟山看到另一位先生的次数还要频繁些。”空影僧人接着讲起那位自称小林的先生。
小林先生第一次到无烟寺时，怀里抱着一束白色山茶花，旨在祈求理想的姻缘。间隔一年半后，又特意从遥远的城市来到无烟寺，双膝跪地祈求良辰吉日。再出现时，肩上扛着厚厚一捆檀香，祈愿降临一个可爱的孩子。
空影僧人感叹于他的虔诚，毕竟无烟寺距离他居住的繁华都市实在是遥远。小林先生对此倒不以为意，嘴上总说着为了爱情甘之若饴。一来二去，空影僧人与之详谈后，偶然得知前三次求愿皆是为了不同女子。
小林先生自幼生活在都市，二十八岁那年因忙碌的工作导致身体抱恙，便来到附近的村庄静养。脱离城市焦灼的生活之后，小林先生焦虑的情绪很快得到缓解。
临行前带着父母对其早日成家的叮嘱，小林先生特意到别座山头采摘几株野生山茶花，再步行到无烟寺祈求姻缘。倒不是要求佛陀一定要给予他令人慕艳的理想爱情，只是总觉得向他人祈求不应两手空空，哪怕是目空一切的我佛。
也不知道佛祖是否真的带给他好运，抑或是小林先生的自我实现。总之回到城市不久后，小林先生便遇到一位名为叶子小姐的明媚佳人。仅一眼，便双双沦陷在彼此的眉眼。
他们仿佛生来就为彼此打造，即便畅聊一夜都不觉得疲倦。言谈举止中藏着许多共同点，就连偶尔的差异也是令人惊喜连连。比如沉思时都会不自觉将手指搁置于柔软的唇角，下雨天抱着热血的故事窝在沙发就是一天。一位喜爱猫咪，一位养着柴犬。
很快地，他们满心欢喜约定一起组建家庭。然而叶子小姐的工作场所突然发生变更，即刻就得搬迁至新城区。为着这段不足四十公里的距离，俩人意见不合，很快不欢而散。
那段日子里的小林先生终日酩酊大醉，就连面对以往夜以继日忙碌的工作也觉得力不从心。朋友们为了安抚他的情绪，将他带到在游戏厅工作的香香小姐身边。
香香小姐为人性格直爽，且和小林先生来自同一片城区。俩人为着熟悉的环境和勉强能关联到的人物，当即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
身旁的朋友从香香小姐时常羞红的脸颊与羞怯的眼神之中，皆断定她对小林先生的倾心，于是那段俩人相处的时光，成了小林先生最具自我价值感的时候。他们一起去湖边泛舟，去高级餐厅在烛光下吃晚餐，手牵着手漫步在琳琅满目的商场。即便小林先生时常能透过小鸟依人的香香小姐身上看到叶子小姐的身影，俩人在这个恰当的年纪，也一致决定携手步入婚姻的殿堂。
然而就在小林先生到无烟山祈愿良辰吉日之后，带着对婚姻的期盼与对叶子小姐的思念回到公寓之时，无意间发现香香小姐一直掩藏着的秘密。原来就在他隔着香香小姐看到叶子小姐的身影时，香香小姐也透过他临摹其他人的身影。
此事令自尊心受挫的小林先生勃然大怒，他不再顾及苦心经营的形象，揪住转身离去的香香小姐就是一番严厉谴责，完全忘了自己曾有过的类似行径。
香香小姐倒是从容，一言不发转身就销声匿迹。被留下的小林先生得知对方的潇洒后心有不甘，转身随便找了一位年龄相仿、还没来得及看清长相的女子喜结连理。
结婚那天宴席摆满整个宴会厅，亲朋好友络绎不绝，贺声不断。满面春风的小林先生，隔着众多宾客却总能看到香香小姐婀娜的身姿。酒过三巡，醉到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小林先生摇晃着走出宴会厅，反握着手机开始联系彼时事业蒸蒸日上的香香小姐。
看着对方越发的美丽与从容，他哭着笑着，感慨爱而不得的苦涩。当香香小姐霏颜腻理的手，轻轻地捋过带有自然弧度的长发时，此举犹如微风细密地荡漾在小林先生的心头。
举着香香小姐溢出手机屏幕的美艳，小林先生重新审视自己的结婚对象。发现对方不仅眉毛高低不一，就连两眼之间的距离，也宽阔得像是他在乡下休养时，时常望见的那条河。
纵使渴望与香香小姐再续前缘，小林先生带着对自我维持婚姻关系这一能力的肯定，也将新婚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和妻子一起穿越不同的国度，享受着难得惬意的时光，并在清凉的椰风里许下感动彼此的承诺。很快地，命运就赐予他们属于自己的孩子。
孩子的面世短暂地令人充满自豪感，尤其是那双带着奶香的小脚丫，简直就像是小林先生脚掌的缩小版。为此小林先生仔细端详起面前的妻子，那双目光里写满了赞赏。
后来婴儿哭声不断，小林先生的心情就如夜夜宿醉般混沌与糟糕，香香小姐时不时传来的靓丽照片也成了他的解药。他不禁思索起那张曾与自己相似的面容，妒忌使他疯狂搜集起相关内容，那曾被理智压制的情感，随着香香小姐的柔弱也越发汹涌。
然而此段情缘注定艰难险阻，不惧困难的小林先生不顾路途遥远，多次往返无烟寺进行祈求，不过这一次的他没能如愿以偿。
某一天颓丧的小林先生走在路上，还未来得及埋怨佛祖的不灵验，就偶遇仍旧孤单的叶子小姐，自此便将对香香小姐的情感封存至箱底。
宛央听罢，出声问道：“后来呢？”
空影僧人答：“后来他没再来，想必是万事顺遂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