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在安里的陪护下，在洛特尔和斯特拉的陪同下，行过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颠簸林道，年仅六岁的埃莉诺来到了她的新家，红姑城遥远边郊的旧城堡。
旧城堡一如所称，有些年头了，外观陈旧，部分褪了色，外墙面的边角处附着了小片小片的黑色尘粒。
锁头锈了，洛特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用钥匙拧开。安里一剑劈开了它，斯特拉默默地将新锁纳入了购置清单。
笨重的门发出远古的低鸣，缓缓开启，洛特尔和斯特拉走进去，双双被呛了回来。
“不行，不能让殿下进去。”斯特拉当即说，“安里阁下，您和殿下先去镇上小住几日，等我们收拾得能住了，再去接你们。”
安里问：“要收拾多久？”
“两三日吧。”
“加上我呢？”
斯特拉瞧瞧他，说：“可以先把一楼和殿下住的地方收拾出来。”
安里点头道：“好，就这么办。”然后问扒着他不肯下去的埃莉诺：“殿下想住哪层？”
小小的埃莉诺抬头望着高高的城堡，说：“最顶层！”
“好，那就最顶层。”安里把埃莉诺放下去，她的手还揪着他的领子不放，安里失笑道：“殿下，我们要收拾屋子了，你可以先自己玩一会儿吗？”
“我也来帮忙。”埃莉诺认真道。
“不必，你乖乖呆着，好吗？”
埃莉诺瞅瞅昏暗的门里面，跑到进门的台阶上坐下，说：“那我乖乖坐这里。”善解人意的模样实在惹人心怜。
三人着手开始里里外外地收拾城堡，忙碌之余瞄一瞄埃莉诺，见她还坐在外面一动不动，才放心地继续手里的活儿。
虽说埃莉诺规规矩矩地坐着没动，但她也没闲着，一颗小脑袋转来转去，一双小眼睛望来望去。
她喜欢这儿。房子是破了点，也没有王宫里的喷泉和园艺，气味不如宫中纯净，但她喜欢这些丰富的气味和声音。
深吸一口气，花香、草香、木质气息，土壤的潮气和腐气，像无数气味的小精灵在鼻间飞舞。侧耳倾听，风声、鸟鸣、草叶沙沙声，斯特拉他们上上下下的蹬脚声，交谈声，地板的咯吱声，还有无数来自天空、来自地面的不知名的声响，都像灵动的小音符在耳边跳跃。放眼望去，幽深的树林挥舞枝叶，姹紫嫣红的花簇婀娜摇曳，深深浅浅的草丛仿若油光发亮的皮毛，覆在大地这头庞然大物的身上。
埃莉诺第一次知道，同在一片蓝天下，沐浴同样的阳光，呼吸同样的空气，经受同样的风雨，只是走过一段漫长的路，到达一处陌生的地，就能欣赏到如此别致的风景。
她切身地感受到了天地的辽阔无垠。
过了两个小时，斯特拉告诉安里，公主的房间收拾出来了。安里去门口寻埃莉诺，只见一团小小的身影缩在台阶边的草坪上，正安然酣睡。
安里抱起埃莉诺，对跟出来的斯特拉说：“我们的小殿下，很中意这儿呢！”
开阔多样的环境，和安里三人诚挚的呵护，为埃莉诺的性格增添了小动物般的机敏和率真，湖水般的透澈和明净，以及森林般的深邃和坚韧。
如果不是这样的性格，埃莉诺就不会在十岁那年向安里提出学习剑术。她拿自己的小手，对比安里的大手，说：“我也想和你一样，长出一双可以握剑的大手。”
安里豪爽地大笑，包住埃莉诺的小手，说：“我们先从基础的学起。”
斯特拉反对埃莉诺学习剑术，洛特尔也不太同意。但埃莉诺固执地要学，斯特拉拗不过她，说：“好吧，殿下，但只要你喊苦喊累，有一丁点儿松懈，我就会坚决地阻止你继续。”
多亏了斯特拉的“恐吓”，每当埃莉诺累得快坚持不下去，手脚磨出泡，重复挥剑无聊得无以复加……的时候，她都会警醒自己不要放弃。
除了剑术，安里还同时教给埃莉诺医疗常识、兵法、历史，和捕猎技巧。
“捕猎用的招数对人也适用。”他笑眯眯地说。
还有绘画技术，在画布上，以及，在人体上。
“会用得上的。”安里在埃莉诺的手背上画了朵栩栩如生的小花，然后单膝跪地，亲吻了她手背上的花，问：“喜欢吗，我的公主殿下？”
埃莉诺埋进安里大大的身躯，说：“喜欢！”
坚持了两年，再往后，这些东西对埃莉诺来说就不是“坚持”了，而是成为了习惯和日常。她的身体越长越结实，肌肉紧实，线条优美，不知情的人看了，恐怕会以为她是战士，而非公主。
在旧城堡的日子，安里虽然从未回宫，但对王宫里各势力的动向了如指掌。埃莉诺常常看他用信鸽和人联系，有次忍不住出声询问，就此得知了“费里”的名字。
“比你大一岁，是个有意思的小家伙。”提起那名叫费里的小骑士，安里的言语间流露出父亲般的慈爱，“也到了愤世嫉俗的年纪了，你看。”拿出信筒里的纸条给埃莉诺看：“说听别人说有个少爷赢了巴尔顿，满心不服气。还说有个贵族小姐乱摸他的头发，谁能不对红色的头发感兴趣嘛！”
接着说了许多费里的糗事。他还提到，费里说自打莱恩出生以后，王后更加飞扬跋扈，有时还叫年轻的骑士去她的寝宫，不听话就肆意惩罚，骑士们的怨念越来越甚。
从安里那儿听来的事，埃莉诺都记在心里。到了十四岁，埃莉诺的剑术已经达到了足以进入骑士团的水准。绘画技术嘛……有一回，她给自己的脸上画了道擦伤，把斯特拉吓得不轻，埃莉诺咯咯地笑，跑去安里那里，搂住他的脖子兴奋得直跳：“我骗到斯特拉啦！”
斯特拉知道了是个恶作剧，放心的同时，也对埃莉诺缺乏距离意识感到忧心：“殿下，您长大了，不能对安里阁下那样没大没小了。”
“不可以吗？”埃莉诺抱着安里的胳膊。她喜欢安里粗壮的身躯，令人安心。
安里抚摸了她的头，说：“没关系，若是我有关系，那也不是殿下的问题，而是我的罪过。”他转向斯特拉，正色道：“请女士放心，殿下于我而言，就像……女儿一样。”
斯特拉听懂了这位老朋友的言外之意，也知晓他说的“女儿”意指为何，不禁挖苦道：“阁下胆子不小啊，敢将国王陛下的女儿视作自己的女儿。”
安里抱起埃莉诺，让她坐在自己的胳膊上，再把胳膊抬得高高的，说：“全凭殿下厚爱。”
埃莉诺稳稳坐着，张开双臂伸向天空：“哇哦——”
两人傻傻的表演，让一贯严肃的斯特拉也禁不住笑了出来。
埃莉诺十五岁那年，王宫派人传来国王亲自撰写的信，信上说他决定接埃莉诺回宫。
无忧无虑的生活结束了。
收到王宫传信的一天后，安里也接到了费里的信鸽。
“原来是埃德加公爵去世了。”安里喃喃道。
埃莉诺表示怀疑：“埃德加家族的势力不会一朝一夕就削弱。”
“是的，但费里说国王似乎一直在暗中将其他家族与埃德加家族剥离，因此这次他提出将您接回王宫，反对的不多。”
“我才不稀罕。”埃莉诺不屑道，紧接着又说 ，“不过，我确实得回去一趟。”说着，她握了握身上的剑。
安里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不由得问了曾经未能问出口的问题：“殿下，五年前，您为什么想练剑？”
埃莉诺没有立刻作答，她陷入了深思。思考中的她，双眉微蹙，目光理应失焦却依然精亮有神，面部呈现出与生俱来的威严，柔和的轮廓又表露了内在的柔软和包容。
安里注视着埃莉诺，在他的心里，她与某个身影重合了。
这不是她们第一次在他的心里重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