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怪僧
1
冷面僧眼见林生向那断气姑娘爬去，立在一旁耐着性子等。待俩人之间仅隔两拳距离，他下蹲，歪头盯着林生看。
“想摸她吗？身子还热着。”他嘴角抽动，摆出一副戏谑模样。
“你，出家人竟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简直禽兽不如！咳咳……”林生胸中郁结，又被这僧人羞辱，顿感气血上涌。
“来，贫僧帮帮你。”说罢，冷面僧捉了林生肩膀，将他往雪梅处拖动。“一会儿贫僧送你上路。虽说同年同月同日死，却并不一定还能在黄泉路上遇见。这会儿不摸，到下面兴许碰不着。”
“……”林生并未理睬这疯言疯语的和尚。他手指颤抖着，搭在雪梅被污迹沾染的脸颊上。指腹逡巡，姑娘的轮廓在他掌中似乎灵动鲜活起来。眼帘低垂，仿佛女子娇羞时的情态一般，叫林生怜爱不已，“雪梅，别怕，我陪你。”
“快死了，说说吧，你和这姑娘可是青梅竹马？”冷面僧保持蹲姿，一只手却不自觉将肘部顶着膝盖，呈托腮状。
林生又握了雪梅的手，并将之纳入怀中。他瞥眼瞧着僧人，冷笑道：“你懂什么？少啰嗦，动手吧！”
他不怕死。但这好似掌中之物一般、生死都在他人一念之间的感觉太屈辱。他痛恨被人调笑戏耍。
“唔，贫僧不懂。不过，你现在一心求死，贫僧反倒不想杀你。”
“为何？”林生对这和尚异常之举颇为讶异。
“不为什么。贫僧是给你机会，临死前倒出些肺腑之言，如此上路能松快些。说吧，你与那姑娘是否青梅竹马？”
“不是。”
“媒妁之言？”
“不，机缘巧遇。”
“而后便山盟海誓？一个死了，另一个必不独活？”
“没有。但我……你快动手，我不想与你废口舌！”林生将脸埋在臂间。
“不急。你回答我，若我放你一条生路，你会怎样？”
“不必。”
“你不恨吗？仇恨。我若是你，留得命在，必会想尽办法报仇。”
“不。今生不能相守，来世续缘。”
“唉——”冷面僧仰面叹息道，“如你这般，不值得我杀。你下山吧！”
“不，你杀了我，快杀了我！”林生竭力嘶喊。
“哼哼，”和尚轻嗤一声，“来，将此药服下。小半个时辰便可恢复如常。”
“不，你杀了我！”
“别不识抬举，这丹药可是寺中独制，我与师兄弟都仅有两粒随身。你好了便带着你的女人下山去掩埋。之后你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你……”
林生没来得及回应，便被那冷面僧人翻转身体，并被捏住两腮强行喂药。
“好啦，贫僧先告辞。哼哼，心中有恨，才能活得长久……”和尚起身，向林生此刻仰倒的姿态郑重看了一眼。而后静立不动，听那寺庙里传来缥缈的诵经声。
随后，他抬步向窄门走去。一边走一边自语道：“今日此门不会再有人进出了……哈哈……”话音未落，便消失在林间道的尽头。
2
林生服下那颗丹药，筋脉间似被赋予神力。
他双臂较之上山时更为强健有力，竟能一把将雪梅托起。而后，他背着女人下山，步伐从容。
他相信那是丹药的神奇效用。以他垂死般的心境，原本已无可能活着走下去，活着来到山腰，再次与雪梅共骑一匹马……
那是怎样的炼丹炉里炼出来的？林生心中不免有此疑问，但只是一闪而过。
毕竟，他的雪梅已经死了。别的又有什么要紧？
冷面和尚说，心中有恨，才能活得长久。可是林生自与雪梅相遇，便再也不会恨了……
林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带雪梅来到山下护城河边。那河岸真长啊，林生与心爱姑娘落脚在杨柳垂岸的那块巨石旁。
那块石头曾经见证他将长袍卸掉，鞋子脱下，向河中央趟过去。
当水面齐胸，他身后一姑娘猛然冲过来。
她抛开虚文缛节，将他牢牢抱住，并将他带回东山。
雪梅说想见见那姑娘。林生答应，有生之年定要让她见见。
只相识数日，林生许诺雪梅的事情不多，食言的也仅此一件。“雪梅，莫怪啊！”
残阳下，河面泛金泻银。林生与姑娘相依而坐，静候某一刻到来。
此时，河畔不远处悠闲踱来一名垂钓老者。他将鱼篓放下后，方才察觉大石头边有人，还不止一人。
“令正可是疲累了？”老者见女子斜靠在年轻男子肩头，似沉睡中，不禁发问。
“累了，行了一天山路。”
“哦，禄阳城外哪座山哪？”老者说话间已将钓钩置入水中。
“南山。”
“可是去那寺中拜佛？呵呵，那玉峰寺，自老住持多年前圆寂之后，老朽便再没去过。听闻这些年香火越发旺盛，新住持想来是有些修为道行的。”
“晚生走的后山。”林生下巴蹭蹭雪梅额头。
“哦？”老者扭头，上下打量这后生，“老朽可是听说，后山不太平。不知可曾遇见什么蹊跷？”
“老伯说的是鬼吧？”
“鬼？怪？传言说，山中匍匐一怪物，专门食人饮血。但见公子与令正无恙，老朽不免好奇。”
林生忽地记起那冷面僧所言，“临死前倒些肺腑之言，上路时松快些”。他便决定将后山所历之事交托于老者。
“老伯，晚生若说了，你可相信？”
“公子看着也不像说书先生啊！且说来，老朽洗耳恭听。”
“山中并无鬼怪……”
林生由寺院围墙窄门讲到两捆“白布”，讲到坑底的长命锁，扎进壮僧眼窝的梅花琉璃钗……还有冷面和尚“放生”时那些古怪言语。
老者听闻，不时侧目，手中钓竿随之轻微抖动。
林生所述在他而言，太像茶楼酒肆中那些天花乱坠的故事。尽管他眼前这斯文公子并没有手执醒木。
他心中，玉峰寺乃是救苦救难圣洁之地，如何能被妄加污蔑？
可这孩子究竟因何要说谎？
老者不断摇头，将信将疑。他再无闲情钓鱼，遂收了钓竿，并将脚下鱼篓系上腰间。
“时辰不早，老朽先走一步。公子带上尊夫人回去吧！”
“多谢老伯。晚生与夫人再坐片刻。时候到了，自然就走。老伯路上小心。”林生越发搂紧雪梅，像是怕她被夜风冻着。
老者应一声，转头离开。他边走边叹，手不由地摸向空空的鱼篓。这一晚一无所获，却换来个真假莫辨的故事。
继续前行。突然间，他想起整晚最为古怪的便是那始终无言的女子。她靠着男子肩头，那种静默，彻底的静默，绝非仅仅由疲累所致！
老者猛地转身，顾不得年迈体衰。他拼命朝河岸大石奔去，去找那个神神叨叨的后生。
只是大石边已空无人影……
远远的，河心漾起微澜。如星亦如火。忽而寂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