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章 殒命山林
1
寺院围墙上那道窄门开了。吱吱呀呀的，于深山之中惊起三两只栖鸟。
此时雪梅与林生已在树后待了一刻。
这是玉峰寺唯一后门，平素无人进出。与寺院另一边香客盈门的盛况不同，它孤单寂寥，隐隐缭绕着哀声。
那面墙上的锁闭森严一旦打破，必不寻常。
林生掌心里，雪梅的拳头捏得僵硬。她往前跨步的冲动一次次被阻止。
林生说，再等等。
他并不知能等来什么。只觉那洞开之门，犹如困兽之巨口，即刻就会将利齿探出……
果然片刻后，由那门里倒行出来一名僧人。看背影壮实年轻。
他微弓腰背，双臂前伸，似乎手里正负重。待此人又后退两步，树后二人方才看清全貌。
两名僧人一同提着由白布包裹起来的重物。
那重物，形长且沉坠。白布上分散晕开了几枚大大小小红斑。
与之相隔三五尺，后面跟上来又一捆重物。由另两名年轻僧人搬运而出。情状相似。
最后跟出院门的出家人，则两手各握一把铁锨。
四人弓腰前行，一人跟随其后，左右顾盼。
窄门一侧延伸出去，是一条小道，直通往山间树林。地上枯败落叶被众僧错落踏出脆响，如同骨骼被外力所摧。
一下一下，碎裂声叩击在雪梅与林生胸膛里。
“怎会如此阴森可怖？林生，你觉得呢？”雪梅抚住胸口，急速喘息。
“总要探看了才知道。走吧，小心跟着我。”林生道。
他有所猜测，探进那树林里极有可能会看到骇人惨状。那白布的形状，那白布上斑斑红迹……二人此刻所处的显然不是净地。
一墙之隔，那里正由低眉菩萨和怒目金刚上演着普度众生的戏。
可是就在这清雾环抱、禅意幽深之中，却也悄然进行着最为隐秘的屠戮。
林生如此推想。看了眼雪梅，却又不忍去想。惟愿她的祥儿无恙。
他与雪梅以树为障，步步向僧人靠近。
几名僧侣走得足够深远，便停下，将两捆白布抛在树根旁。其中两人各执一把铁锨，开始在树间空地上劳作。
将一个大坑挖成，为首的便号令其余四人将“白布”搬运至坑边。
随之，五人齐齐站直，双手相合，口中念念有词，似在念诵经文。
眉目含愁，似心怀悲悯。
待念诵声停歇，四人各拽起白布一头，将那重物往坑里送去。
众僧正忙碌着，一人脚底打滑，竟一头栽进坑里，与所抛之物滚作一处。
他慌乱不已，不停念着罪过。正欲爬起时，却将手掌撑到其中一捆白布上。掌心压着硬物，他心生好奇，便战战兢兢掀起来看。
随即，他竟从坑底捻出一枚长命锁片。
“磨蹭什么呢？赶紧！”坑外人着急唤他上来。
他举手朝向那几名同伴，道：“看！这是何物？”
“锁？长命锁？”
“那孩子掉的，上面还有字，待我看看……”他定睛看向那锁的一面，道，“长命富贵，哦，背面还有，庆祥……那孩子叫庆祥？这锁片我得拿回去交给住持，由他处置。听说这死人若是带着名字下葬，可要回来寻仇的……庆祥，别怪我啊！我等也是奉命行事，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众僧纷纷合掌。
众僧将落坑的僧人拽出，而后便用铁锨挖了坑外泥土往坑中填埋。仿佛动作越迅速，就能越快将晦气赶跑。
五人却不知，不远处正有一女子目眦尽裂。
2
大榆树后，雪梅面色煞白，身体震颤。“庆祥，我的祥儿……”悲恸之情无以复加。
少顷，她猛地挣脱林生双臂，从大树背后冲出，冲向那几名佛门中人。
林生反应不及，伸手捞空。见雪梅已然曝露在几名“恶僧”眼前，便也顾不得藏匿，惊呼而出。“雪梅——”
僧人见一女子涕泪横飞扑将过来，又见她身后跟着怒从中来的男子，顿时无措。众人竟一时间聚拢一处，摆开阵势。
但见这姑娘纤弱秀气，那年轻男子也不过看似一介书生，并无几分杀伤力，便松懈下来。
为首的僧人两手撑腰，微抬下巴，眉间掠过一丝不屑道：“你二人运气不差啊，竟没有被昼鬼夺去性命。”
“哪里有鬼，你才是鬼！我可怜的祥儿！”雪梅扑向那掩了一层泥土的大坑。她跳进去，双手轻颤，去揭那已然脏污不堪的白布。
“祥儿——”雪梅认出那孩子的面孔，绝望落泪。
林生则守在坑边，双膝跪地。
他眼望雪梅。他心爱的姑娘将脸贴在死去弟弟的脸上。泪水与泥土混作一处，在恶鬼盘桓的山林间，以无言控诉这寺门内的暴行。
“师兄，这怎么办？”一手执铁锨身材瘦削的小僧请示道。
“唉——”师兄长吁一声，双眉拧动，好似作了番争斗。他随即慈眉善目道：“姑娘，我劝你等速速下山。我玉峰寺后山，擅闯之人向来有去无回。看你可怜，今日便放过。走吧！”他将尾音落得重且狠。
“不，”雪梅抬眼望向众僧，“祥儿如何死的？”
“怪他自己，”那小僧脱口而出，“顺着客人的意思便不会死。花童子可不是谁都有运气当上的，当好了，赏钱可是旁人的十倍……”
“住嘴！”大和尚喝止。
“花童子？是什么？”雪梅泪尽，面容已然僵硬。她手指抠着坑底的泥土，指缝间被碎石磨破，渗出血来。
“有权有势之人想出来的花活儿，哼哼，他是你弟弟吧？能当上花童子，果然极品。死了都美貌绝伦……”另一僧人道。
“哦，如此，”雪梅抹净面颊，亲吻祥儿额头，而后长舒一口气。她转身朝向林生，唇角微扬道：“林生，扶我一把！”
“好，”林生在雪梅突然的冷静之下觉察出异样，但一时判别不出她的真实意图。他将姑娘搀扶出来，与她并肩站立。
“下山吧！既然几位师父放你我生路，总不能不知好歹。”雪梅继而朝向那群冷漠视之的看客，“小女子有一事相求，能否将祥儿的长命锁还给我，好歹留个念想？”
之前那落坑和尚一听，忙向师兄请示。得到应允，便从胸兜里取出锁片，托于掌心。
他上前一步。
雪梅见状，扭头，与林生笑眼相对，眼中满是眷恋。突然，她跨步出去。一手前伸去接那长命锁片，另一手猛地抬起，由发髻间抽出那枚梅花琉璃钗……
发钗被高高擎起，向僧人面部猛扎过去。只听得一声凄厉惨叫，那僧人左眼窝立即鲜血如注。
他手捂伤处，倒退几步，跌坐在地。
另几名僧人见同伴受袭，顿时怒不可遏，向姑娘猛扑。
林生上前阻挡，却被一掌击倒。
他按着胸前被掌击处干咳不已，仰倒在地久久不能起身。
他眼睁睁看着雪梅被那瞎了左眼因而丧心病狂的壮僧扼住喉咙，却动弹不得。他拼命翻转身体，趴向地面，拼命向雪梅爬去，去解救他的姑娘。
这是林生没有预料到的困境。他记得就在几个时辰前，雪梅曾怀抱希冀，只要舍得家底、倾其所有，便能换回庆祥。
后来，雪梅又以为从佛门之地领回庆祥则更加易行。却不知，她的雪梅，她的如花岁月将终结在这佛光笼罩的南山。
林生指尖刨出了鲜血。膝头磨破，将他爬行的轨迹染成红色。
一尺，又一尺，他与雪梅靠得越近，便越是看清她眼中由白变粉的绝望。
她双眼因为充血而呈粉色，面色却青白。
那种粉，与二人在杂货铺初遇那日几乎一样。
从未倾慕过女子的林生，一下就被姑娘秀雅的容貌吸引。可是他自觉身份低微，他是个永世逃不出牢笼的囚徒。
可他控制不住地想她。他买了琉璃钗，等她又一次出现在小巷的夕照中。
琉璃钗……雪梅，她终于戴上了似乎天定的梅花琉璃钗，与他共赴这九死一生的后山之行。
此刻，这琉璃打造的复仇之剑，沾染了恶徒的血。它见识了这座寺院的凶险可怖之后，折成两半，坠落于砂土杂草间。
雪梅双眼中的粉色渐渐凝固。瞳仁像盛放因而绽开的梅花瓣，朝着林生来的方向。
终于，那壮僧收了手。手刚挪开，雪梅的脖颈便垮塌下来。嘴角流血，双目微阖，已无生机。
众僧将目光投向师兄，显然不知如何处置眼前局面。
师兄看向那一字排开的三人，以及蹲地捂脸的壮僧。
他令两人去将坑填平。而后，他指指始终不发一言的那个，沉声道：“你去料理。其他人，跟我回去……”说罢，带领一众师弟往回走，进了那窄门。
留下的冷面僧步步逼近林生，他鞋头碾着“恶鬼”留给这地面张牙舞爪的残迹。
尘土飞扬起，一阵阵扑进林生眼中。
林生用力揉眼，他要看清雪梅。他觉得雪梅那流血的唇角是上翘着的，她有话要说。
“雪梅，雪梅，你要说什么？”林生继续挣扎着爬行。他的手臂奋力前伸。
“啧啧，苦命鸳鸯，感天动地啊！唉——”冷面僧一声长叹，寒意彻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