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就注意到,李停云说的是‘让你有个家’,而不是‘给你一个家’。
乍听之下,似乎是一个意思。
但细品过后却不难发现,这两种说法在站位角度上,有着不可忽略的差异。
而她平时在自己是给予方的情况下,都是习惯以‘给你什么’为开场的。
由此可见,她是因为考虑到我非比寻常的敏感多思,所以才会连说话都小心翼翼地顾及着我的自尊。
——生怕我误会,她这是在居高临下的施舍。
我为她的用心而动容,当然也是真的很想体会“有家”的感觉。
不过我想拥有的‘家’,并不是指可以提供给我三餐一宿片瓦遮身的房子。
而是能让我的情感有一个寄托、依赖和归属,类似于心灵避风港的地方。
可就是这么一个近乎卑微的诉求,竟然也成了我至今都无法企及的奢望。
以前那个生我养我的优家,从来都没有给过我半分的温暖,只给我留下了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现在这个以裴玉珩为首的裴园,则更是我一心想要逃离的牢笼。
虽然贺管家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也曾给过我来自长辈的关怀和照顾。
只可惜好景不长,在“空中飞桶”事件发生后,他并没有多少犹豫和挣扎,就选择了包庇凶手小梅。
对于我的愤怒、惊恐与委屈,他除了几个饱含歉意的眼神和一个漏洞百出的借口之外,什么也没给。
比如合理的解释、真心的安慰等等,都没有,自然更别提还我一个公道了。
所以李停云的话,直接挠到了我的最痒处,令我忍不住生出了一丝希望来。
——也许,不走,可能会更好?
我为什么想离开?为了能重新找回自由和尊严!
但是,我真的有勇气去一个未知的远方,从此过着举目无亲、颠沛流离甚至堪比逃亡的日子么?
这种光是想想都觉得凄凉无比的前景,说实话,我是害怕的。
那么如果李停云的介入,真的能改变我的现状,是不是就值得我暂时留下、抱着期待以观后效呢?
当然,我并没有一步登天的野心和妄念,只要能让我活得不再像个被剥夺了一切权利的囚犯就够了。
因此,即便李停云另有目的,为了这一丝希望,我也愿意赌一把。
更何况不管是感情还是利益,朋友之间也需要有来有往,这样的关系才会长久,我心里也能多一些安稳和踏实……
“优小妹,哥知道你虽然长着一副小弱鸡的身架,但却天生有颗金刚胆。
不过你还是得听哥一句劝,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记住了吗?”
正当我还沉浸在对李停云的感动和对未来的憧憬时,何田的声音忽然响起,惊得我一秒就回了神。
尽管他用的是气泡音,语速也极快,但车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我又耳力过人,他的话我自然都听到了。
只是听到与听懂,有时候根本是两码事。
而且这么突如其来没头没脑的警告,再配上他百年难得一见的肃穆表情,让人很难不出戏的好么?
还有,好汉大丈夫也就算了,说谁小弱鸡呢?
傍晚从停云画筑出来后,这家伙开车载着我穿街过巷时,看我心情变好还充当起了介绍城市风光的导游。
进山后,我开始沉默,他就适时地闭上了嘴。
所以此刻听到他冷不丁地说出这么让人蛋疼的话来,我真的只以为,他是在给自己加戏,纯搞笑来着……
可能是看出了我在心里疯狂地吐槽他,为了自证清白,刚一说完他就像面部痉挛似的拼命冲我使眼色。
好好一张少年感十足的帅脸,生生被他拧成了赵四,看得我都想揍他了!
不对,等等,他会不会是在暗示我什么?
直到这时我才不由得心头一紧,之前被抛到脑后的危险意识也瞬间爬了回来。
怎么就忘了呢?今天我的晚归,是对某人无上权威的作死挑衅啊!
有了李停云的撑腰,拿回话语权和自主权,往后堂堂正正地欠债还钱、理直气壮地拒绝一切折辱与逼迫……
这些美好的愿景,都是需要活着挺过今晚,才有机会实现的!
顺着何田的视线方向,我僵硬地扭过头去,这才发现我们已经到了裴园大门口,而门边与树丛之间……
果然伫立着一道高大的身影,我只看了一眼,心跳就再次找不着规律了。
昏黄的门廊灯光下、树影斑驳中,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像极了蛰伏在地狱边缘窥视着人间的鬼魅。
而萦绕在其周身的低气压,又仿佛是山顶刺骨的寒风凝聚成了实体,不用靠近就能冻得人瑟瑟发抖。
我也的确忍不住浑身一颤,几乎是本能地垂下了眼眸,不看,就不用怕了。
这时,何田发出了比刚才的气泡音更微弱的音量,“优小妹,千万记住哥的话,忍一时风平浪静,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裴园的大门就轰隆开启了,他立马乖觉地把余下的劝告都统统咽了回去。
而那道身影在大门启动之前就缓缓地走了过来,如同慢动作回放一样地打开车门,坐上了后座。
一大团零下几十度的冷空气,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飘”进了车里,关键是其中还夹杂着阴森森的鬼气……
何田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体温骤降、头皮发麻、汗毛直立,恨不得自己会隐身瞬移飞天遁地……
总之,无论去哪里都好,只要能让我以最快的速度从车里消失就好。
不过下一秒,我倒是知道了一件事——原来长着金刚胆的,不是我。
而是对着那团“鬼属性的冷空气”,都敢热络殷勤狗腿的何某人:
“裴总,晚上好!您吃了么?我跟优小姐是在画廊吃的,哎呦您是不知道,李总她老公的手艺简直了……”
以下省略一千个夸张的褒奖赞誉类形容词,继而随着他的话,车里的气氛也变得……诡异到了极点。
几分钟后,车辆平稳地驶入了主楼停车场。
何夸夸终于结束了‘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单口相声演出。
接着,三人前后脚下了车,但我和裴玉珩还在相顾无言时,他却已经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闪人了。
只是这本该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高手姿态,被他窜得比耗子爷爷还快的小背影毁得那叫一个稀碎。
猥琐,太猥琐。
我无语又鄙夷地收回视线,看向了冷月下某男如古希腊神祇一般的侧颜。
然后在心里第一千零一次叹息道:美则美矣,却不似真人!
幸亏在进大门后那短短的几分钟车程里,我就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
这会儿底气足了,胆量也在跟着‘噌噌’地往上疯涨,管他究竟是神魔还是鬼怪,我都无所畏惧!
于是我决定主动开口,例如可以问他,刚才站在大门外是为了等我么?
这个问题我确实好奇,但更多的,还是我觉得应该先打破眼前的僵局,再慢慢缓和与他之间的敌对关系。
毕竟再怎么说我也是即将有“家”的人了,他又是我高达五千万赎身钱的债主,我必须得拿出个态度来。
况且以后同在丰城,抬头不见低头见,多个朋友也能多条路不是?!
想到这里,我当即捏紧拳头给自己鼓了鼓劲:
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都一定要做到微微一笑、血压不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