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卡和林德正在赶往埃莉诺的旧城堡。路上,林德忐忑不安,达卡则翘着二郎腿自在地哼歌,从莱恩手里抢回来的钢剑被他搁在腿上。
可能被他放松的心态所感染,林德也不那么紧张了,他跟达卡聊起了天:“你心情很好呢。”
“是啊。”达卡看着马车窗外,树林的影影绰绰快速掠过他微笑的脸。
“你不怕吗?”
达卡终于把脸转向了对面的林德,对方除了有点紧张,也看不出害怕。达卡反问:“你呢?你不怕吗?”
林德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说:“有点,但是我没有办法。”
“你需要钱。”
“是的,母亲病重,父亲断了腿,还有没成年的妹妹,只能靠我了。”
“还有其他出路的,你。”
林德苦笑道:“你知道国王开的条件有多丰厚吗?把我卖了也换不到。”
“你还有亲人,给我的赏赐又能留给谁呢?”达卡自嘲道。
林德没有追问,他知道达卡是孤儿,因此他有其他的疑问:“既然你无牵无挂,为什么还来这?”
达卡看着腿上的剑,说:“因为我有东西要还给公主。”
循着他的目光,林德也看向了那把剑,恍然大悟道:“那是公主殿下给你的?怪不得这么精致这么漂亮。”
“是吧?它是我加入骑士团的幸运物。”
“你拿它去,说不定公主就放过你了呢!到时也替我求求情啊!”林德半开玩笑地说。
达卡笑笑,说:“放心,我有办法保你的命。”
临近傍晚,他们抵达旧城堡。城堡大门敞开,一楼灯火通明,隐约飘来浓汤和烤肉的香味。达卡和林德,还有送他们来的卫兵们,肚子此起彼伏地“咕咕”叫起来。
洛特尔出来迎接,邀请他们一起吃晚餐,卫兵们本来有点想承他的意,埃莉诺突然迎了出来,他们一个个忙不迭跳上马车,往小镇赶去。
洛特尔边叹气边摇头,看埃莉诺的眼神,像假装生气的爷爷看调皮的孙女:“殿下,您也不是小孩儿了,好歹,给他们点面包和牛奶啊。”
“谁叫他们胆小,胆小没东西吃!”埃莉诺掉转头,一眼就盯上了达卡。
“啊,你是!”
跑过去凑近了看,鲜红的眼眸对上了少年漆黑的眼睛。在公主眼里,他还是六年前那个十一岁的瘦小孩子,只不过现在,她得仰起头才能和他对视了。
“你是喜欢费里的那个小骑士!都长这么高啦!”埃莉诺笑眯眯的,像个因为弟弟长大了而由衷欣喜的姐姐。
达卡竟然有些恍然。她的神态,她的话语,她的举动,都和当年在训练场初见时一模一样,她,怎么会杀害费里阁下呢?
她,为什么要杀害费里阁下?
一个不留神,埃莉诺就转到林德那儿去了,她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林德庄重地半跪在地,标准地行礼道:“埃莉诺公主殿下,骑士林德向您问安。”语毕,他握过埃莉诺的手,在她的指尖印下轻轻的一吻。
埃莉诺许久没有回应,达卡好奇地望过去,见她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不禁困惑地皱了皱眉。
有什么好奇怪的?至于这副样子吗?
没想到埃莉诺蹲下了身,双手包住林德的手,感动地说:“终于来了个正常的骑士了!以前来的,不是提剑冲过来,就是破口大骂,要么就是求我杀了他,或哭着求饶。像你这么正常的骑士,太少见了!”
林德有点摸不着头脑。总之,是在夸他吧?那就保持这样,安分守己,按部就班,不要惹恼她。
斯特拉过来招呼大家吃饭,所有人不分身份高低,均自行落座,自行取食,埃莉诺还推荐了斯特拉的拿手菜。两位远道而来的骑士在旧城堡的第一顿饭,在一片温馨之中结束了。
但是钢剑坚硬的冰冷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达卡,此刻包围他们的温馨,只是假象,公主的善解人意和开朗娇憨,顷刻之间就会变作另一种模样。
她是杀了巴尔顿的人,是杀害费里和克雷尔的凶手,是手刃数名无辜骑士的刽子手,是冷酷无情的嗜血魔女。
不要被她的假象迷惑,不要被她的鲜红魅惑,不要被吸入她的漩涡。
吃过饭,洛特尔要带达卡和林德上二楼,埃莉诺叫住了达卡:“你,跟我来。”她朝洛特尔使了个眼色,洛特尔会意,说:“林德阁下请随我来。”
达卡暗暗拂了拂腰间的剑,义无反顾地走向埃莉诺。林德担心地想跟上去,被洛特尔紧紧抓住了肩膀,身侧传来斯特拉的声音,而她现在本该在厨房:“林德阁下,请跟洛特尔去吧。”
踏上楼梯前,林德最后看了一眼达卡,达卡跟在埃莉诺的身后,没有回头。
埃莉诺来到地下室的入口,取了挂在墙壁上的火把,把它举在自己和达卡中间,边下楼边说:“有点暗,小心。”
两人下到地下室的房间,埃莉诺把火把挂到房间最里头一面壁炉貌的墙壁上方,火把架的高度,她刚好举手够得着。
黯淡的火光下,达卡开始观察这个奇特的房间。屋里应该长年没打扫了,灰尘味和霉味浓得像未掺果汁的烈酒,如果没闻错,还弥漫着淡淡的腥臭味。达卡的视线落到地面,果然找到了斑斑血迹,和一些显然由外力造成的痕迹。达卡又环视一圈,发现房间的两边摆了些看着就瘆人的拷问刑具,墙上还挂着羊头、兽首等令人不适的玩意儿。
就是这了。公主每次就是在这里,折磨和杀害骑士们的。
埃莉诺挂好火把,在墙的侧面拨弄着什么,对达卡全然没有防备。
达卡握起了腰间的钢剑。
费里阁下,您在这里被公主吊起来的时候,或者被她用铁项圈锁住咽喉的时候,或者被她用钢针刺穿掌心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呢?是否恨过自己没能狠下心抢先杀了她?是否在几乎使自己昏厥的痛楚中,依然能忆起往日的温存和爱语?是否面对发狂的公主,心中仍留有一丝希冀地呼唤她的清醒?
达卡一步一步,庄严而沉重地走向埃莉诺。
公主。殿下。……埃莉诺。自从那日在训练场无意中相见,我无数次在梦里见到你,无数次在旁人的舌根里捕捉你的信息,无数次在现实里恨着、却又渴望着你。你是我的美梦,你是我的噩梦,你是我……永远实现不了的幻梦。
埃莉诺按下了一个机关。
达卡缓缓地抽出了剑。
再见了,我的幻梦。让我来亲手终结你的罪恶。
壁炉状的墙面颤动着发出沉重的轰鸣,连带着地面也产生了轻微的震颤。达卡剑抽到一半,被突如其来的动静震得一时停住了。
闷闷的轰声里,墙面沿现有的轮廓裂出了缝,蹒跚地向右侧移动,更多的灰尘扬进了房间,达卡松开剑,腾出手来捂住口鼻,但还是被呛到了。等一切归于静止,面前赫然出现一条密道。
这场景……有点熟悉。达卡想。
埃莉诺从墙的侧面窜出来,扇了扇刚刚开启的洞口,像要把灰尘扇走,然后欢快地对达卡说:“好了,你走吧!”
此刻的达卡可以用目瞪口呆来形容,他的嘴都有点不听使唤了:“殿下您、您说什么?是要我进去吗?”
“对啊,这条密道通到城堡东面的树林深处,再往东走出树林差不多是金及的边境了。在那里,会有人接应你的。”埃莉诺想起他刚才好像打算拔剑和她一决死战,补充道:“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和你一起过去,不过我只送你到出口那里。”她又想到了什么,面上浮现起一抹捉弄的笑意,说:“要我送你到边境也可以,只要你不怕被费里教训的话。”
“费里……?”达卡受到了震撼,以为听错了,“您是说,费里阁下吗?”
埃莉诺绽放出大大的笑容:“是的。”
达卡结巴了:“是、是我认识的那、那个费里阁下吗?”
“是的!”
“您的意思是……他还活着?”
“没错。”
“真的?他真的还活着?”
埃莉诺被他的反应逗笑了:“是的,他活着,克雷尔也活着,还有他们,都活着。”轻快的语调忽地收拢来,“安里也活着。”
达卡的思绪已凌乱不堪,他需要时间整理,需要思考和消化。只是,纵然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他的脑子最先理出来的,居然是这样的疑惑:“那您和费里阁下……在王宫里的……”
不等他说完,埃莉诺就把头一扬,不无得意地说:“当然都是假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