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现代物理中只有参照系的概念，与‘观察者’无关，而在现代物理中‘观察者’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如果按常规认知，某些量子层面的物理现象可以说是观察者决定测量结果——也就是我们能够知道的所谓‘事实’。据我所知，东方现在已经有某种物理理论开始把心与物作为一个不可分的整体来看待，以这种没人曾经预料、更超乎想象的方式让物理学的大统一理论成为可能…”其实在今天之前，对“心识成像论”这种当时还未得到主流学界认可只在学科前沿小范围传播的边缘理论他是不以为然的，但这一刻物理系男生知道过去之所以不以为然是因为不得其门。
虽然自己意识不到，但和堡垒之国的绝大多数科学工作者一样，物理系男生也有着潜意识里的唯物信仰，但在这场讨论中这种无意识信念不知不觉悄然消融，当听到马尾辫女生说出“意识决定存在”时，尽管理性立刻对此加以否定，但内心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阻碍他理解“心识成像论”的屏障被击穿了，刹那间，正在讨论的问题、自己探索的物理世界以及作为“现实”呈现于眼前的一切，不知怎的，相互间似乎被抹去了所有界线…或者，是这颗心第一次发现，那些界线也许从未真的存在…
“如果把‘意识’的范畴从表层的、可完全用语言直接表述的意识扩大到同样是意识性的潜意识、无意识乃至集体无意识，那么意识与存在的关系可能不止是‘意识’借助‘现象’构筑‘事实’，也许会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甚至意识与存在本就是不可分的…”说到此处一下触发了潜意识中唯物信仰的最后抵抗，物理系男生一时怎么也无法把“整体”两字说出口。
“如果抛开此间国民心理和文化中普遍的投机取巧、唯利是图、求利不求真不谈，那么可以说相信‘存在决定意识’也是这里几乎从没有产生0到1科学创见的重要因素。”心理阻抗把物理系男生挤进了他另一个刚产生的感想中，虽然某种程度上也在挑战那个信念，但好歹不会导致失语，“因为骨子里相信的是‘存在决定意识’，所以我们只能在有了1之后做1到一百、一千、一万，这方面某种程度上我们倒是擅长。”
“所有发明创造，芯片、发动机、聚变反应堆、宇宙飞船…是意识决定存在？还是存在决定意识？”虽然对物理学不甚了了，但“科学创造”四字还是让广场舞大叔的思维一时从“存在决定意识”中破茧而出，他恍然觉察到眼前这堡垒之国至少技术上的现代文明景象，其实都是“意识决定存在”的产物，而自己身在其中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潜意识里一直都是自幼被灌输、且在现实面前看似的确如此的“存在决定意识”，即便此刻破开一条口子，仍无法完全摆脱它刻下的思维定势…
“如果‘存在决定意识’，那么求真、良知、美德、仁、爱、自由、公平、正义、创造力、契约精神…所有这些精神性的追求就是无意义的；如果‘存在决定意识’，那么一切恶就都可以为自己找到绝对的理由而成为无解的；如果‘存在决定意识’，那么屁股决定脑袋就是理所当然的、天经地义的、必然的。”也许与所学有关，看多了貌似凿凿的历史背后那些人心、人性的本原，疑似历史专业男生倒是一下就从“存在决定意识”的窠臼里脱身，如顺产般丝滑，再由“意识决定存在”这似乎更接近真实的新生观念回望，历史深处的脉络好像愈发清晰，“只有在‘意识决定存在’的情况下，求真、良知、美德、仁、爱、自由、公平、正义、创造力、契约精神…这些精神性的力量才是重要的，甚至是决定性的，决定我将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存在决定意识’、‘意识决定存在’两者哪个更接近我们所处这现实世界及其由来的历史背后的真实？”
现场再次鸦雀无声，本来，所有人的现实生活一直都是“存在决定意识”不言自明的注解，现实一直在这种铁证下是铁板一块，面对社会中充斥的不公、黑暗乃至邪恶，有再多愤怒、不甘都只能低头忍受，最后要么麻木，要么同流合污，有什么关系哪？那就是现实，还能怎么样？
可就是这同样一座现实，此时此刻却显出了某种截然不同的底色。本来在“存在决定意识”下每个人都只是无辜的受害者、身不由己的随波逐流者，可在这由大家亲手扒开掩土显出真容且无可辩驳的底色面前，所有人都被映出了另一重面目：“意识决定存在”下他们每个人都是无可推脱罪责的罪人，那些不公、黑暗与邪恶，即便自己不是始作俑者，也是盲从者、附和者、默认者、帮凶，是和所有那些角色一起让不公、黑暗乃至邪恶得以成就并变得坚不可摧、压倒一切的罪人…
然而随着罪责同时显露的是一把钥匙，就在每个人手里。没有看到这把钥匙之前，每个人确实可以说是无罪的，但见到这把钥匙之后，如果依然任由所谓的“存在”决定自己的“意识”，并由这种意识铸就那种存在，那么他就罪无旁贷了。
“如果‘存在决定意识’，那么天堂和地狱就是不存在的。如果‘意识决定存在’，那么天堂和地狱就是真实存在的。”看到那把钥匙之后，职业装女士便不自觉地开始转动它，“虽然我们貌似生活在同一个现实世界，但我知道，有些人看着衣食无忧、光鲜体面其实一直活在地狱里；而另一些人，我不敢说他活在天堂，至少这世界对他而言…是一方净土。”看得出，她一时还不太习惯用“天堂”、“地狱”、“净土”这类容易让人联想到迷信的词。如果不是那把钥匙打开的心灵空间，平日里她应该从来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看来不止社会层面，个人生活也一样面对这个问题，或者，这本就是同一个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