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粼粼的海面卷出湛蓝，从高空往下垂眺，鱼肚白在潮起潮落中翻滚，落于其间的视线不规则地折射在每一朵浪花，又反射回天空，残暴地被螺旋桨的叶片道道切碎，席卷在耳边，成了破碎怒吼的狂风。
植被贫瘠的人工海岛边沿，由细沙铺就的金黄地毯上，一架皇家直升飞机稳稳降落，几个身披白纱巾的女人姿态各异地走下。
领头的年轻人有着阿拉伯血统，肤色棕褐，眼窝深陷，夸张高耸的鼻子从侧面看钝感十足，未施粉黛，不表链饰，黑白分明……而这便是公主了。公主还未成年，此刻脸色隐隐有些难看，仔细观察，能发现她脚步虚浮，双目恍惚，克制着不用手按压胸口，这是晕机的表征。
不待公主抬手，早已等候于此的加长商务车车门自动滑开，戴着墨镜的司机犹如雕像，公主弯腰坐进后排，而后歪头看向她此行亲自迎接的贵客。
头裹白巾的秦倦笑了笑，用流利的阿拉伯语对着公主说了些难懂的话，接着自顾自转身示意两位同伴随自己离开。
公主有些急切地下了车，追上没走两步的秦倦三人，切换成英语，表示希望同行。
秦倦摇摇头，依旧用阿拉伯语回了她什么，不过脸上带上了些许关切。
公主于是不再坚持，坐上车，对司机吩咐过后，缓缓驶离了海岸线。
“我们一定得穿成这样？”随意将纱巾披盖的林暮不经意问。
“不一定。怎么，林小姐有顾虑？”秦倦颇为讶异，朝林暮即使被遮盖了长发、着一身白也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的‘都市清纯艺术气质’侧目，当然，此刻这份气质中也许掺了些杂质……
“你想多了，我不会有所谓信仰上的冲突，”林暮听出来秦倦的话外之音，补充道，“……不如说，我一直想着要信一些什么，但是没找到。”
“找不找得到这种说法有些含糊其词，你想说的其实是，你没有被信服。”一旁的心理医生插嘴。
在秦倦近乎独裁的统治下，三人与公主分别后，就开始漫步目的地沿着海岸线Island walk……海鸥在头顶盘旋；微凉的海一遍遍浸没热烫的沙，又一遍遍退回，将自身变得温暖；缺少植被的护卫，热带海风扑面而来，让人真切地体会海岛风情。
“我怎样能被信服？靠说教？靠苦难？还是靠神迹？”林暮认为谈论这些很无趣，“宗教，跟宗教有关的一切都很无聊。精神层面，说到底一切不过发生于人自身当中、人的内心里，因此我无论在心里想些什么，我都可以将它当作宗教，这在逻辑上跟宗教信仰是等价的，而没有人能够反驳我，因为别人根本不清楚我到底有没有在想，又在想些什么，这就是宗教无力的表现。”林暮顿了顿，各自看了左右两边一身白袍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同样装束的自己，忽然觉得这场景太过滑稽，“……而在精神层面之外，那宗教也许都不应该继续称为宗教了。”
“你不信教？”秦倦浅笑着问她。
“我不信。”林暮肯定。
“那你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来发表自己对于根本没有踏足过的宗教领域的意见，又对哪种人有信服力呢？”秦倦的语气变得严肃。
“……”林暮噎住，无话可说。
“对我吗？我有自己的信仰，我只会认为你不可理喻；我是个普通人，又只会觉得你在海阔天空。”秦倦十分有气势地说。
“没想到你会在这种事情上这么较真。”楚云帮林暮解围。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和她较真？”秦倦挑眉。
楚云极难察觉地耸了耸肩，没有失去风度。
“……那么，林暮，对于我而言，你就相当于你自己口中毫无信服力的宗教。”秦倦盖棺定论。
“你说得对。”林暮点头。
“所以，我将你说服了？”
“并没有。”
“呵呵呵，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较这个真嘛？”秦倦呵呵笑问，她被林暮取悦到了。
“你总能给出合理的理由。”林暮笑着摇了摇头。
“但你信不信却跟我无关。”秦倦将手背在身后，两指提着脱下来的鞋子，她轻轻叹了口气，慢慢落后于两人，看着她们沐浴在日光下，头顶白纱染上微金，颀长身形和谐共频……其中一道忽然站住，回过身看向她，提高了音量问道：
“——秦倦，你有信仰吗？”
秦倦停下脚步，仔细回想了片刻，接着向她喊道：“——当然有啊。”
“真好，你就假装当作我也曾有过吧，这样……”
秦倦快步追上去，歪头热切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还是可以和你有共同话题的。”林暮温言温语重复。
“比如呢？”秦倦期待地眨眼。
“比如，你还欠我一场约会，你答应带我去看海的。”林暮记起了一道旧账。
“现在补给你啦。”秦倦张开双手，原地缓缓转了一圈，她们正被无垠的海所包围。
林暮摇头，“这不可能算，有一个让我十分厌恶的人还站在旁边，你说这是我们的约会？”
楚云无辜地抢先背过身去，预判了两道针对她的凶恶目光，这次她很没有雅量地背对她们摊了摊手，语气无奈道：“我已经被二位无视一路了，和你们搭话也都夹枪带棒，如果真的可以，我也不愿碍着两位的眼，这是真心话。”
“那好啊，边上就是海，你跳进去就什么事也不会找上你了。”秦倦讥讽。
楚云这时却带着一股莫名的神情转过身来，直直地望向秦倦，接着，说出了一句难以置信的推论：“秦倦，你刚刚……是想要跳海自尽吧？”
加长商务车绕海岸线一周，最终还是接上了三人，这是公主妥协之后另行坚持的，秦倦早已预料，便没有再拒绝她。
秦倦与公主坐在中排商讨事宜，用着阿拉伯语，后座的两人一句也听不懂。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听不懂这里的语言，还要跟着你们过来吗？”楚云不懈地向林暮小声搭话。
“将无能披上神秘的外衣，可真有你的。”林暮恶意满满。
“你不觉得自己这话殃及自身？”楚云淡定回怼。
“我来观光，你来公干，哪里一样了？”林暮皱眉。
“我是个医生，何来公干一说？”
“医不好病的那种？”林暮轻哼。
“你又了解我了？怎么知道我治不好病？”楚云心态良好。
“将治病当作游戏来玩，你在哪种意义上算是好医生？”
“创新意义上。”楚云吹了口气。
“那在过程中走向失败的那批所谓实验对象，对你又算什么？”
“顽疾。但是，在一定意义上，我的治疗没有出现过失败，他们只是多了一种身份，而这身份于他们更有利，他们便顺理成章地忘记了原有痛苦麻木的生活，接受了它、认可了它、扮演着它、成为了崭新的自己、拥有着崭新的生活……”楚云难得有些不可自抑道。
“为什么我从来遇不见正常人呢？”林暮头一回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说明你是一块磁铁，而被吸引的，当然是你的同类。”
“同极相斥，异极相吸。你学得真不错。”
“可磁铁总吸不了木头，难道，你就曾经没有被什么人骂过……不是个好人？”楚云问道。
林暮耳边响起了一句话，已快要被她淡忘了，“……的确曾有人这么对我说过……林暮，你可真不算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伴侣……跟了我，是所托非人。”
“事实上呢？”楚云打探。
“她说得对。”林暮肯定，但又用上了一点阴狠的赌咒语气，“……但与我做的相比，我所承受的却要狠上不知多少倍，”她转头盯着身边的楚云，“因此从那以后，我不会再全心全意爱上谁，任何人都不会，但如果有人想要来爱我，我也许不会拒绝。”
“也是任何人都不会？这么说，我有机会了？”楚云不知真心还是假意。
“哼哼，前提是，我不讨厌。”林暮为她判下死刑。
这时，她们忽然恍有所觉抬头，发现秦倦努力憋着笑，撑着脑袋投来目光，而在她身侧，那位公主的脸色一言难尽，似懵懂、似尴尬、似羞恼、似莫名有些向往般出声了，并且，用的还是中文：
“二位美丽的女宾，请尽量不要打扰我和老师的交谈，特别是这种……带有诱导、教唆、令人难以理解的闺中之密……”
林暮在背后伸手掐住楚云腰间软肉，顺利止住了这个女人将笑未笑的扭曲表情，然后变得更加扭曲了，她自己则自控力惊人，慢慢低头认错。
不过秦倦此时慢悠悠开口了，让她又将头抬了起来，“林暮，你这张嘴，可真是铁口直断，难道你说不会全心全意爱上谁，我就会信吗？我跟你赌，你最后全心全意爱上的那个人，会是我。”
林暮却没有再回应她，因为这个问题在她心里，早已是属于根深蒂固的观念。事实上，不知是什么驱动着她，她正是故意在今天、在此刻，将这种内心深处最最真实的想法宣之于口，说给秦倦听，让她知晓、让她预备、让她最终决定……是否要对自己死心。因为这个女人，的确让自己心乱如麻。
在听见……她亲口承认，想要跳海自尽的那一刻。
和她感谢自己、最终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时，嘴角咧出的那一抹温暖和煦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