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妖百鬼之中站着个女子,她忽然回过头来,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望着重明。重明看过去,看到那群鬼面里的女子面容,他只看过一眼,便能抵过万年的相识,能清晰无比地认出那女子,必然是秋练无疑。不是易容术装扮成的,不是鬼或妖变化成的,只能是秋练,除此之外,重明实在不敢相信谁还有那样让他魂牵梦绕的面容以及那颠倒众生的眼眸。
在众多的鬼面妖面之中,重明看到了各种各样的鬼相,还有几个妖的狰狞或正常的面容,但是对重明来说,鬼或妖的形象实在是不堪入目,它们像是荷塘里去年零落的荷叶荷梗,而秋练则是那初夏里率先绽放的一朵红莲。
伴随着红色的烟雾,或者妖气,秋练的形象在渐渐远离,连同那些鬼面和妖面都整齐划一地后退。
重明大喊着:“秋练,快回来。”可是秋练却跟着那些妖和鬼一起消失于漫天的飞花和混沌之中。
秋练的身影消失时,妖物和鬼物也向远处遁去,这个时候原来它们所站的地方便渐渐空荡下来,留下三个人的身影,这三人有一个是身影婀娜的女子,一个穿红衣的孩童,剩下的则是穿绿衣的女孩。
从背影和衣着上判断,他们三人分别是慕容玉香、徐兟和婵娟。
慕容玉香他们背立着,眼光留在那些离开的鬼物、妖物和秋练的身上,似乎身子不能自已,也要跟上去,但在跟上去之前,他们意识到稍远地方重明的存在,微微睥睨,然后竭力想要转过身,和重明说话,哪怕只是招呼重明说:“我们是你在雪草堂新结识的朋友,在此为难时刻,你可不要说不认识我们。看在大家相识一场的份上,要想办法救我们······”
慕容玉香、徐兟和婵娟未能转过身,他们似乎比秋练还情非得已,还不能自由,想要转过身子,却无法做到,让人想到耄耋之年的老者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后辈的喊声但半天也转不过头来的样子。
他们只是睥睨着重明,眼光里充斥着无奈,然后在很大力量的拉扯下踉踉跄跄向前走去,走过片刻,也小跑起来,逐渐消失在红色的飞花和混沌之中。
重明看到慕容玉香、徐兟和婵娟在向前走或跑着的时候脑袋向前,微微伸出,像是被无形的东西扯住脖子,再不然便是被重物垂在鼻子下,犹如那些戴着枷锁被押解而去的犯人。
重明百思不得其解,喃喃自语:“他们肯定是被某些东西控制住了!”
他意识到秋练、慕容玉香、徐兟和婵娟在自己的面前消失,神使鬼差地没有影踪,而他竟然来不及出手营救,也来不及做点什么。
自责和愧疚让重明不安,他快速跑过去,跑到秋练、慕容玉香等消失不见的地方,发现那里就是平常的地方,除了有飞花和灰尘外,毫无古怪,再继续向前跑,跑了很久,重明发现自己都置身在一个混沌的世界中,再无他物。
重明开始大声喊起秋练、慕容玉香、徐兟和婵娟的名字,喊着喊着,觉得有人在身后拉扯自己的衣衫,感觉应该是个不高的孩童,或许是徐兟,也或许是婵娟,然而在重明回过身时看到只是飘落的飞花,根本没有人影。重明心惊,想:“莫非是遇到鬼怪和妖物。”发呆片刻,觉得后背被人用手掌拍了下,清清楚楚的触感,颇为软绵,应该是女子拍的,或许是秋练。然而在重明回过头,看到的还是空洞虚无,并无人影。
“你是谁,不要装神弄鬼,快点出来!”重明扯开嗓门大喊,喊过数声,依然没有动静。
红色的落花似乎变得更密,空中的灰尘越来越暗黄,视线模糊下去,沮丧不已的重明失去信心,坐倒在地。重明垂头思索,又去揉自己的眼睛,想要确定刚刚的一切是不是真的?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在重明抬头的时候,他看到呈现在眼前的依旧是落花和灰尘,以及缥缈虚无,缥缈让他绝望,觉得整个世间似乎都陷在这样的混沌中,永无日光照耀之时。
缥缈之中隐约有物在移动,像是白发,也像是穗子,等到出现在重明所能清晰看到的范围里时,重明看到那东西是鬼面具四周的白发,而戴着面具的是个衣衫朴素的孩童。重明看着孩童,似曾相识,感觉对方像一个人,便道:“你是落落吗?”
戴着鬼面具的孩童不动声色,徐徐拿下面具,露出面容,不是落落是谁。
落落站在那里,任凭落花在身上掉落,眼光直勾勾的,就是不说话。
重明着急,说道:“刚刚出现很多的妖物和鬼物,你的秋练姐姐以及慕容玉香、徐兟和落落都像是被摄去魂魄,跟着它们而去。我们两个要想办法救大家出来。”落落似乎没听到重明的话,一动不动,也不回应。
重明纳闷,落落莫非也着道,身不能自己?想着的时候,重明下意识地看向落落,看着他木然痴呆的神色,看他的形体和穿着,突然,重明有所发现,倒吸两口凉气,失声说道:“你根本不是落落,落落是麒麟,已经长成个小小少年,再也不是孩童。你是谁,为何会变成他过去的模样。”
假的落落被重明识破,身子转过,变成个不足三尺的耄耋老人,身形干枯,衣衫破旧,邋里邋遢,向着重明说:“算你小子运气好,识破了我的伎俩,这次饶过你。”
看着耄耋老人远去,重明猜测他的渊源。世人皆知,人老了以后,骨骼会萎缩,让人弓腰驼背,变得瘦小,同时身体干枯,形同朽木。然而一个老人无论怎么骨骼缩小,也不可能变成三尺高矮,这是有悖常理的。可以断定,耄耋老人绝非是世间之人衰落后的样子,乃是妖物。
在莽苍山上,师父耳提面命,让重明、秋练和落落听他讲说百妖的特征和本领,也让他们阅读了像《卢氏杂说》《夷坚志全集》之类的许多写妖的书,虽然重明还能铭记不少,但是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和刚刚遇到的小老人模样的妖相对应的名字。
是新的妖物,没有记载于书籍,甚至连师父也不知道吗?
但无论如何重明都相信那小老人肯定是妖族,出现的突然,来者不善,而秋练、慕容玉香等的失踪或许也和其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1
重明再度审视自己所处的环境,看到灰蒙蒙的天地里红色的落花在凭空洒落,浮尘般的尘土在四处飞扬,脚下是坚实的土地,土地上还能看见被尘沙掩埋的草叶,况且重明在附近搜寻许久后看到了州城里的街巷以及一栋栋屋舍,掐自己的手也能清晰地感受到疼痛,因此,一切都不是梦,是真实发生的。
站在那里,重明开始思索之前发生的事。
重明记得,当天晚上大家吃东西时,灰狐妖李晚晚也在,李晚晚讲述了她的过往经历,慕容玉香说了李晚晚、宗白到雪草堂的缘故,然后大家沉浸在美味佳肴所带来的满足中。
当每个人都吃的很好时,慕容玉香转向重明、元英,开口直言:“我慕容玉香治病救人,本意是悬壶济世,是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是为找到自己的父亲,因此来治病的病人都是需要付诊金的。我给人治病,诊金多少,视其贫富而定,但给妖治病,诊金昂贵,治好妖的病,对方非要拿出一件宝物不可,你们用什么酬谢我?”
重明叹息,望向徐兟,似乎在说:“原来慕容神医真像你说的那样,非常爱财呀!这天下的女子,好像都比较爱钱,神医也不能免。”
落落吃惊:“金银当诊金不行吗?早知道这样,我们······”
“你们便不找我治病是不是?”慕容玉香口气轻松,“现在为时已晚,我已经治好元英的病,就是需要付诊金的。”
重明、秋练、落落和墨精齐齐看向元英:“你付得起诊金吗?”
元英找遍全身,也就只有竹筒的梁言和身上的玉蝉,便把玉蝉拿出来,递给慕容玉香:“这个玉蝉对我很重要,被我视作宝物,你看它可以抵诊金吗?”
慕容玉香接过来,观察片刻,说道:“普通的玉石而已,对你来说是宝物,对我而言则很普通,当不了诊金。”将玉蝉还给元英,俯身在桌子上,靠近元英、重明等:“你们遇到那么多妖,难道没有玉珠子、玉匣子之类的宝物,拿出来让我看看。”
元英叹气:“没有那样的宝物。”
慕容玉香脸色微变:“那你就只能留在雪草堂当药僮,一年后再离开吧。”
元英虽没有玉珠子,但秋练是有的,当初在碰到骊龙的时候她曾得到了沧凌洲的漱泉珠,沧凌洲送给秋练漱泉珠时允许她用珠子做善事,不能做坏事,否则会被收回。眼下用漱泉珠充当元英治病的诊金,应该属于前者,沧凌洲感应到后不会见怪的。秋练看看重明、落落,依依不舍从身上取出了漱泉珠,将珠子托在掌心:“此珠子本是骊龙所有,因缘际会得到,现在给慕容神医当诊金。”
“它是什么珠子?”慕容玉香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瞧。
“漱泉珠。”重明说道,“可以无中生有地变出水来。”
重明拿过眼前的空碗,从秋练手里取过漱泉珠,将珠子放入碗中,但见空碗中慢慢涌出泉水,满沿自停。
重明得意地说道:“看到了吗?这就是它的妙处。”
慕容玉香喜不自胜,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说道:“好一个漱泉珠呀,没想到今天它会落在我手里。”感觉“落在我手里”欠妥,改口说道:“没想到它会属于我。”又附耳徐兟,如此云云交待些话,徐兟便拉着婵娟走了出去。
慕容玉香从碗里拿过漱泉珠,打量着,说道:“看在它的份上,以后你们之中但凡有人生病,都可以免费来治。”
重明、落落和墨精看到秋练交出漱泉珠,心里难过,想以后路途之上要是口渴,喝不到现时涌出来的泉水了,而且这个宝贝还有别用,至少能呼唤骊龙出现帮忙,以后也不能了。他们都有苦难言,小声嘀咕:“慕容神医虽然能够治鬼医妖,可也太心黑,只要别人的宝物。虽然给出承诺,如果有人生病能够免费治疗,可是这承诺怎么老觉得有点像诅咒!”
元英看秋练用神奇的珠子帮自己,也忧闷伤心:“秋练姑娘,你们不用如此,我留下来当一年的药僮也挺好,很快便过去。绝对不能让你们失去漱泉珠呀。”
慕容玉香把漱泉珠死死抓在手里,以颇为幽怨的口气说道:“我雪草堂也是小本经营,买卖既成,概不退货。漱泉珠既在我手里,便永远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重明、元英、落落以及墨精到此也都没有法子。
徐兟和婵娟回来,抬着个大瓮,放在桌边,徐兟道:“慕容姑娘,你要的东西我们拿来了。”
落落因漱泉珠而没好气,看慕容玉香让徐兟和婵娟抬个瓮过来,趁此机会,出言道:“慕容神医真会过日子,看饭菜吃不完,就让药僮拿来这么个东西,是要把未吃完的饭菜储存起来吧。纵然不是为此,莫非是想要腌制酸菜或萝卜干吗?”
“我用漱泉珠先收集这一瓮泉水,好配置药丸。”慕容玉香完全不在意落落的冷嘲热讽,“这种药丸对宗白的病是大有裨益的。”
李晚晚惊喜不已:“看来宗白有希望痊愈了。”
“没错,用这泉水可以调配出‘天柏子枝丸’,宗白连续服用,会慢慢恢复的。”慕容玉香信心满满。
李晚晚转向秋练,说道:“多亏秋练姑娘有这宝珠,间接帮助了宗白,实在感激不尽。”
“这是宗白福大命大,合该遇到漱泉珠。”秋练也高兴起来,“宗白会好起来的。”
李晚晚“嗯”了声,又点点头。
慕容玉香把漱泉珠放在瓮中,瓮中涌现出泉水,泉水充满,漱泉珠自己飞了出来,慕容玉香接住,放在身上。徐兟和婵娟抬着装满泉水的瓮,再次走出去,放到前面的雪草堂厅堂上,让其他药僮按照“天柏子枝丸”的配方调配丸药。
晚饭结束,慕容玉香去查看“天柏子枝丸”的调配进度,李晚晚对此十分挂念,跟着同去,重明、秋练等也好奇心胜,一道来到雪草堂的厅堂上。待配置出少许的丸药,慕容玉香拿出个类似装胭脂水粉的锦盒,手捻三粒放入盒中,将盒子交给了李晚晚。
在慕容玉香、重明、秋练、元英、落落、墨精、徐兟和婵娟的注视下,李晚晚将三粒丸药给宗白服下。
2
重明、秋练等回厢房休息,一夜睡的很香,日头很高的时候方起来,然而在重明他们走出房间准备伸伸懒腰的时候,看到慕容玉香、李晚晚、徐兟和婵娟正站在天井里,仰头望天,不时用手去拂拭吹到脸边的浮尘。
从天空之际飘落很多黄色的浮尘,尘土铺天盖地而下,无孔不入,迷蒙了天地,与此同时,空中开始掉落红色的花瓣,一缕缕,像是扶桑巨木上的花朵在枯萎。
看到那些红色的花瓣,重明、落落和墨精看向秋练,以为是秋练在卖弄手段,然则,秋练说道:”不是我。这些花瓣不是彼岸花的花穗。”
浮尘和红色的花瓣同时落下,遮蔽日色,光线阴暗起来,晦暗不明,宛如暮色最浓时的黄昏,别说眼前的屋舍已看不到屋瓦飞檐,就连彼此站的很近之人也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形轮廓。徐兟和婵娟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临危不乱,忙到房间里拿出几个灯笼,点燃后拎着出来。
徐兟和婵娟拿出的灯笼皆是轻纱的,有很好的挡风避尘作用,然而在这昏瞑的空间里,不知从何处吹来冷风,冷风中裹挟着细小的雪花,冷风和雪花撕碎灯笼的轻纱灯照,吹熄了灯火。
“到底是何方神圣、何方妖物到此作怪,连灯笼也不让我们点。”慕容玉香叉着腰,仰头看向半空中,想看出端倪,“我还就不信,你们能把天遮住后还不让我们点灯笼。徐兟,快把你的辟尘珠拿出来,给我们大家照亮。”
“我拿出来可以,但你不能抢去。”徐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答应,我才拿出来。”
慕容玉香循着声音,走到徐兟身边,说道:“我虽然惦记你的辟尘珠已久,但我好歹也是大名鼎鼎的神医,是有自己的原则的,怎么能抢小孩子的东西。太小看我了。”又道:“别磨蹭,快点拿出来。”
徐兟在身上摸索着,不久拿出颗可以媲美漱泉珠的白色珠子,这颗珠子似乎是翡翠材质,晶莹透明,荡漾着水纹,然而辟尘珠不能变出泉水,却可以在灰尘、烟雾、细雪、大雨的天气里发出宛如夜明珠的光芒,常常有过之无不及,能照亮身边数丈的地方。
但见这颗辟尘珠刚拿出来还是莹白色的,并无光芒放出,在徐兟的手里停留片刻后,中心亮了起来,宛如灯烛之心。
辟尘珠在中心明亮后,开始从内而外散发光芒,一道道能穿透任何阴暗之物的光芒灼灼其华,照亮周边,映出众人清晰的面容和衣衫,以及屋舍的轮廓。徐兟将辟尘珠高高举起,光芒照射的范围又宽阔了些,形成个不大不小的白色光圈,光圈里那些花瓣和浮尘依旧在源源不断地向下掉落。
黑影划过,辟尘珠落在慕容玉香的手里,慕容玉香格格发笑,说道:“果然是辟尘犀才有的宝贝,纵然在九幽之地、阴间地府它也能发出光芒,无物可以掩其华。美哉,珍宝也。”
“你不是说不抢吗?”徐兟气呼呼地说,“就知道你是言而无信的神医。”
慕容玉香依然微笑着,说道:“我只是拿过来看看,欣赏欣赏,不会要你的。你若是担心,你还拿回去。不过你个头矮,拿着它也照亮不了多远,还是给重明或元英拿着吧。”说着从身上拿出个蚕丝织就的白色香袋,将辟尘珠装入其中,然后一并递出去。
重明在后,元英靠前,于是元英将之接到手里,拎着香袋的穗子,以辟尘珠为大家照明。
辟尘珠异常明亮,照亮附近数丈的地方,祛退尘污隐晦,还之明澈的寰宇。
3
“世间之上,只有辟尘犀才有辟尘珠,而徐兟也有,莫非他是······”秋练惊奇地看着徐兟。
“他自然是辟尘犀。”慕容玉香解答了众人的疑惑。
辟尘犀又称却尘犀,是海中的一种神兽,类似犀牛。它的角可以避开灰尘,只要是它走过的地方,海水会自动分开;即使出了水也是行不沾地,任何尘土都碰不到它。
以前的文献,如《述异记》,则有如下记录:却尘犀,海兽也,然其角辟尘,致之于座,尘埃不入。
辟尘犀成妖后,化成人形,其角会变成辟尘珠,成为能够发出光芒的天下至宝。
秋练又问:“慕容大夫,你是如何遇到徐兟的,怎么发现他的妖身的?”
不止秋练问,大家也都有同样的疑惑,慕容玉香便说了出来。
那几年,慕容玉香到处去寻找自己的父亲,可是天下之大,茫茫无边,她大海捞针似地找父亲,却没有消息。
寻找的时候慕容玉香遇到个得了瘟疫的女孩子,心中不忍,留下来救她,连续三天,慕容玉香既施针灸,也给她喝汤药,终于把女孩子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女孩子名叫四月,没有亲人,无处可去,十分孱弱,慕容玉香便将之带在身边,当作自己的药僮。
自从慕容玉香身边有了第一个药僮后,她便根本停不下来,左一个、右一个,这一个、那一个,他便像捡起地上的黄豆那样捡到许多孩子,成为她的药僮。每个被她接受的孩子,她都会按照以前父亲待她的方式那样将孩子高高举起,放在眼前,用鼻子去碰对方的鼻尖。
这些被她捡到的孩子,有的是快要病死,被救活后,就跟在后面,慕容玉香也因此收留对方当个药僮,传授给些简单的药方。有的是在路边的叫花子,向她乞讨,还偷她的银子,她既往不咎,还给小叫花子一个药僮的身份。
还有的无家可归的女孩子能分辨出最好的胭脂,也会梳妆打扮,能把慕容玉香打扮的漂漂亮亮,她自然乐意收留她。
慕容玉香发现自己身边的药僮越来越多,再也无法在外面漂泊,又且父亲没有任何消息,漫无目的地寻找又徒劳无功,于是她在到了苣州后,决定办医馆,安顿下来,雪草堂就是这样诞生的。
那天,慕容玉香在雪草堂为人看病,碰巧有得病的鬼上门,但见那鬼虽然化作人形,但对慕容玉香来说,是能够看到它的本相。那鬼头顶银角,三目竖口,齿长如锥,四肢如柱,正是喜欢食发的食发鬼。慕容玉香善能医鬼度妖,但凡病人上门,一视同仁,不同的是,鬼和妖治病的诊金比较贵,慕容玉香有言在先:“我可以治你的病,但你要用价值不菲的东西作诊金,不许耍赖。”然后施展自己医鬼度妖的本事,以丸药让其服下,食发鬼吐出了留在体内的许多头发残渣,病好了大半。
慕容玉香又以剪刀剪掉药僮四月的些许头发,给食发鬼食用(对食发鬼来说,尤以婴发和处子之发为喜食),食发鬼心满意足,拿出件燕子玉钗作为诊金。
慕容玉香正在把玩玉钗,一个孩童莽莽撞撞奔了进来,那孩童神情惶急,身上带血,风尘仆仆,直接撞向了食发鬼变成的妇人,那妇人正要出手教训孩童,慕容玉香忙喊住,走上去把孩童扶住。
孩童仰起头,看着慕容玉香:“姐姐救我,我的父母都被他们杀死了。他们还要斩草除根,对我穷追不舍,就快追到······”
慕容玉香留意雪草堂外,果然听到有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仓促之间,不能隐藏眼前受伤的孩童,慕容玉香灵机一动,打个响指,营造出虚无的空间“四山之境”,然后将孩童推出,孩童便落入“四山之境”里。
四山之境是慕容玉香营造出的虚无空间,也就是高出肉眼可见的三维空间的四维空间。
孩童落入四山之境,看上去就像是在雪草堂的屋顶处悬浮着,在那里躺着,懒洋洋的,其实已经是绝然不同的空间,除了慕容玉香外,无人可以看到,但却是真实存在的。
安顿好受伤的孩童后,后面追赶的人也已经来到,却是数名捉妖师和一些乡民,慕容玉香细看之下,发现捉妖师倒还是真的捉妖师,不过乡民却有问题。慕容玉香能够看出鬼和妖化成之人的本相,只在对方太过强大时无法看到,而这些乡民是不强大的,他们的本相无所遁形:却是狐狸和老鼠。
捉妖师和乡民循着血迹追来,有凭有据,说道:“那孩子跑进来了,你们把他藏哪里去了?”
慕容玉香不自觉地看向屋顶,看到四山之境里的孩童疲惫地躺在那里,就像躺在温暖的床帐中,只是脸边有血凝结,徐徐滑落,心想:“他们是看不到四山之境的,也找不到。你在里面很安全。”然后回答:“我这里多的是孩子,穿红衣的男孩,穿绿衣的女孩,你们要找哪个?”
慕容玉香让四月等药僮全部集合,整整齐齐站在雪草堂的厅堂里,说道:“他们原本都没有父母,无依无靠,现在若是有亲人来找他们,能让他们过上好的生活,就请带走。”
慕容玉香看向四山之境里的孩童,发现那滑落的血从上面落下,落下的位置刚好和一名捉妖师所站的地方重合,眼看着那滴鲜血直直掉落,砸向了捉妖师。慕容玉香很想闭眼,但马上明白那滴血也在四山之境里,就不再小心翼翼,看着血落在和捉妖师所占空间绝然不同的空间里。
众捉妖师和乡民看见慕容玉香的举动,也抬头望,并无发现,又去看眼前站成排的男孩女孩,没有要找的孩童,便道:“那孩子受伤流血,不在他们之中。你快点将他交出来。”
“笑话,我雪草堂治病救人,从来没有交出来过孩子,你当本姑娘是买卖孩童的大夫吗!”慕容玉香脸色如霜。
“不把孩子交出来,我们就砸了你的雪草堂!”捉妖师出言威胁。
“你要砸雪草堂,先问问这里的病人同不同意。”慕容玉香煽动地说。
果然,那些病人纷纷站起来,挡在慕容玉香和穿红衣的男孩以及穿绿衣的女孩之前。
慕容玉香医术精湛,平常百姓来看病不是送药,就是免去诊金,因此很快声名鹊起,得到了神医的称号。因为慕容玉香待苣州城里的百姓很好,所以在此之际,那些患上头疼脑热的百姓也挺身而出。
这些捉妖师也听闻过慕容玉香的名号,见群情汹涌,也已气馁:“我们给慕容神医面子,去别的地方找。”
捉妖师和乡民离开时,四山之境里的孩童醒过来,站直身子,慢慢走下,和捉妖师和乡民等身影交错,徐徐向慕容玉香这里来,说道:“姐姐,那些坏人走了吗?”四山之境里的孩童只能看到慕容玉香,说的话也只有慕容玉香听得见。
慕容玉香没有说话,而是肯定地点点头。
4
捉妖师和乡民虽然表面上离去,其实并没有走远,还隐蔽在附近,慕容玉香对此十分清楚。安全起见,慕容玉香还是把孩童放在四山之境里,继续忍耐。
慕容玉香营造的四山之境在雪草堂里,和原来的空间完美地重叠,但是因为四山之境的独特,里面的孩童只能看到慕容玉香,和她对话,其余人众一无所见。慕容玉香能够统观全局,看得见雪草堂忙忙碌碌的药僮、来来往往的病人以及坐在那里给人诊脉的自己,还有四山之境里的孩童,孩童行走在四山之境,两个空间重叠时,宛如鬼魅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海。
随着时间过去,慕容玉香得知了孩童名叫徐兟,也发现徐兟身上有瘀伤,便穿梭于四山之境和原来的空间,给徐兟治病,给他送吃的。
当徐兟伤愈,那些捉妖师和乡民也离开后,慕容玉香把他从四山之境里带出来:“你是妖,必须用身上的宝物当诊金。”
“在付给你诊金前,我想请慕容神医帮忙,陪我去一次苣州城南的秋水湖。”徐兟意识到四山之境的存在,也意识到慕容玉香绝不仅仅是神医那么简单。
“你想让我陪你游湖吗?”慕容玉香问。
“不是,我想到秋水湖附近找我父母的尸体。”徐兟说的很悲伤。
慕容玉香意识到自己失言,为了弥补,只能毫不犹豫地答应。
雪草堂白天病人很多,慕容玉香脱不开身,虽然答应徐兟,也仅仅能在晚上去。
秋水湖不是很远,慕容玉香驾驶马车,很快便带着徐兟来到秋水湖边,在星光闪耀之下,湖面泛起涟漪,清爽怡人的晚风吹拂,两个站在湖边,一个想到多年没有踪迹的父亲,一个想到惨死的双亲。
距离湖边有座坟场,坟场里旧坟累累,长满离离芳草,旁边散落着骷髅骨,新坟初填,土还是很湿的,旁边祭奠的祭品还没被野兽野鸟吃掉,点燃的香烛仍在继续燃烧。
慕容玉香扯着徐兟,走在坟茔之间,左顾右盼地寻觅,在枯草堆里看见了鲜血,掀开枯草,露出两具尸体——辟尘犀的尸体。两只白色的辟尘犀皆已死,头上的角已不见,鲜血从身体各处流出,润湿了大地。
徐兟跪在辟尘犀的尸体边,痛哭流涕,口里喊着:“父亲,母亲,你们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那些捉妖师和乡民在追逐一家三口,一家三口为了跑的更快,化出原身辟尘犀,在大地上飞奔。幼小的辟尘犀越跑越慢,被拉在后面,但追兵越来越急,于是两只成年的辟尘犀回身,拱着小辟尘犀向前去。
秋水湖近在眼前,可惜湖水不是海水,三只生于海里的辟尘犀不能躲进去。
捉妖师越来越近,两只成年辟尘犀把小辟尘犀藏在草丛里,然后跑向了旁边的坟场,分解捉妖师的注意力。
小辟尘犀看着那些捉妖师和乡民从自己身边跑过,追进了坟场,不多久里面发生大战,再然后它看见两颗明亮的辟尘珠冉冉升起,照亮夜空。那是它父母的辟尘珠,是犀角变成的辟尘珠,而辟尘珠一旦落入坏人手里,原来的犀角处又被施加符咒后,长不出新的犀角,原来的辟尘珠也永远不能再回到辟尘犀身上,等待辟尘犀的只有死路。
小辟尘犀陷入悲痛,从草丛里钻出,跑向坟场,可惜刚跑了几步,它想到父母的叮嘱,急忙回身,但是已被发现。于是小辟尘犀奔跑逃命,逃了一夜,最后跑进雪草堂,被慕容玉香救下。
慕容玉香站在令人汗毛竖起的坟场里,看着哭泣的徐兟,默默地道:“天地之间,唯有眼泪能洗尽哀伤,尽情地哭吧,今夜我会在这里好好陪着你。”
“谁大半夜的在这里哭,扰人清梦。”话声落,有个小女孩走出来。
徐兟没听到,慕容玉香却吓了一跳,回头看,说道:“你是谁?怎么在坟地里。”
“我在这里睡觉呀!”女孩回答。
慕容玉香说道:“那你不是鬼?”
女孩回答:“我叫婵娟,才不是鬼。”
慕容玉香和婵娟并排站着,看徐兟哭自己的父母,等到徐兟哭干眼泪,才站起身,用妖力点燃枯草,把父母的尸体烧化,捡起剩余的骨殖埋葬。
慕容玉香、婵娟和徐兟走出坟场时,徐兟忽然变成只小辟尘犀,用力撞落自己的犀角,犀角变成了辟尘珠,辟尘珠冉冉升腾,发出白色的光华。辟尘犀变回人身,抓住辟尘珠,给了慕容玉香,慕容玉香端详着这件宝贝,说道:“它是你的角所变,就是你的命,我怎么能要······”
“还会有新的角长出来。”小辟尘犀道。
“这样啊,那我就收下了。”慕容玉香露出笑容,“用它照路,世上处处皆光明。”
之后他们一道走上马车,回到雪草堂。
从当初开始,慕容玉香从来没有想过要辟尘珠,而在以后的日子里,她让徐兟留下来当药僮,偿还诊金,并且对其他药僮四月、婵娟等说道:“徐兟太爱惜宝物,不愿付诊金,只能留下来当药僮。”
说到最后,连徐兟也相信了。
重明、秋练等出现时,慕容玉香表现出很想拥有辟尘珠的爱财如命女子模样,其实那不过是她心底最美祝愿、最想成全徐兟的欲盖弥彰的表现。
5
元英高高举起香袋里的辟尘珠,照亮天井里方圆数丈的地方,重明、慕容玉香等人的面容清晰呈现出来,空中飞舞的尘沙以及飘落的花瓣也能清晰目睹。
他们遭遇如此的境地,不知所以,怀疑是妖在搞鬼,再不可能是天降异象,但无论如何,需要设法弄清楚。
在他们准备走出天井时,慕容玉香、秋练、徐兟和婵娟都做出个诡异又奇怪的动作,但见他们先是看着眼前的地方,似乎是看到了熟悉的人和物,慢慢蹲下身,更加靠近地看。眼前之物突然跳起,落在他们的脖颈上,化为无有。
在那熟悉的人或物消失时,慕容玉香、秋练、徐兟和婵娟忽然脚根离地,脚尖点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快速向前飘去。因为空中飘着红色花瓣和尘埃,辟尘珠所能照的光亮有限,慕容玉香、秋练、徐兟和婵娟被拉着脱离那个白色的光圈后便失去影踪。
当时元英举着辟尘珠,落落在和肩头的墨精说话,重明则是看着飘荡的红色花瓣发呆。重明发呆时,听到秋练喊出:“重明,有人锁住了我的脖子,我好难受。”
回过神来,重明看到辟尘珠照耀的地方已没有秋练、慕容玉香等的身影。不容分说,重明循着秋练渐弱的声音向前面追去,追着追着,发现身处之地都是浮尘和花瓣,再无别人,再无别物。
重明静静站在那里,看到一个鬼面出现,那鬼像是个厕鬼,邋里邋遢,脏污不已,摆动衣袖,跳着舞蹈从浮尘和花瓣最幽深之处走来。接着,又有个大头鬼,其头大过身子,头重脚轻,摇摇晃晃跳着舞蹈现身,再然后是雌雄合体的刀劳鬼、猫容婆、赤水女子献和小虞山鬼母等舞动着身躯出现。除去这些鬼,还有些人身兽面的妖物走出来,站在鬼面当中,静静盯着重明。
在鬼面和妖面当中,重明发现了不能自主的秋练,又在秋练慢慢消失时看到慕容玉香、徐兟和婵娟也被人拖着似地远去。
尾声
秋练和慕容玉香等不见了踪迹,元英、落落和墨精也下落不明,重明沮丧茫然,做出最悲观的推测,或许现在只有他一个还处于安全的状态里,其他人都遇到危险。
在到处是浮尘和花瓣的混沌世界中,重明也变成睁眼瞎,分不清方向,不知道到何处去救这些伙伴、朋友。
从不远的地方慢慢有灯火靠近,白灼灼的光华形成个圆圈,在移动着,同时光华里显出两个人的影子来,随着人影和光亮的靠近,重明终于看清他们是拿着辟尘珠的元英以及肩膀上停落墨精的落落。
“重明哥,你在这里,还好你没有事。”落落走近前说,“我们没能找到秋练姐姐和慕容大夫等人,你找到他们了吗?”
重明转身看向秋练和慕容玉香等消失的方向:“秋练、慕容大夫、徐兟和婵娟都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消失在哪里!”
墨精说道:“无形的力量,会是什么呢?”
元英拿着香袋里的辟尘珠向前走过两步,举起来照亮那混沌之地,看了看,说道:“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天象,什么也看不清楚,而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某种无形的力量出现,掠走秋练和慕容大夫,而我们根本无的放矢,难以去寻觅。我认为,这是种蓄谋已久的阴谋,是有备而来的。”
“没错。浮尘和花瓣是妖带来的,而秋练、慕容大夫等也是被可以隐形的独特妖怪掠去。”落落眼光坚定,“秋练、慕容玉香、徐兟和婵娟在失踪前,都看到了某种东西,是那东西跑到他们身上,让他们不能自己。”
墨精惊奇:“是什么妖怪呢?”
落落摇头,难以回答,元英也不知那是何种妖,重明却忽然想到刚刚不久前看到的那个变成落落的耄耋老头,耄耋老头出现在混沌世界里,来去自如,又可以变化,秋练等人的失踪肯定和他有关。
重明在脑海里一遍遍回想,从师父的讲述和所读书籍里寻觅耄耋老头的踪影,思来想去,也不得要领。
假如秋练在身边,重明或许可以和她共同参详,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集思广益,没准能说出那妖怪的来处,眼下只有重明一个,实难找到小妖的来源和名字。
重明叹息道:“现在还不知道是何种妖,但是今天的事非同小可,有股很强大的力量在后面隐藏着,有目的地实施了这次行动。我想那股力量的目标不是元英,也不是慕容大夫和雪草堂,而是针对我们几个的。”
元英、落落和墨精都问:“何以这么肯定!”
重明思考片刻,说道:“我们沿途绘制的《白书传》不是普普通通记录天地间妖怪的书,而是一种封印,上古妖族的封印······”
《白书传》是封印这件事,在此之前,大概也只有重明、秋练和师父以及无事不知的白泽知道,现在重明说出来,不止元英目瞪口呆,连落落和墨精也惊讶非常。与此同时,他们(包括重明在内)也明白在后面的道路上,真正的磨难即将开始,真正的考验即将到来,能否封印百妖、证道成神是他们此生最重要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