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沙游神(一)
宫装男子忽然由衣袖中取出一枚丹药,送进汨清口中,道:“原来如此,这掌门令牌果然也是一件难得的法宝。”这时他话风一转,冷笑道:“你一副知无不言的模样,难道是心中已算定了我今日难逃一死?”
盲眼少女举剑由长衣上割下一块布片,沾了些自己的泪水,慢慢裹住断指伤口,说道:“不错,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但说无妨,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宫装男子脸上微微变色,冷然道:“适才我不明其中缘故,疏于防范,你乘我不备才一击得手。现在我虽打你不过,但自信尚有余力保命,你要是不信的话大可出手一试!”他刚才元气大损,本以为汨清在自己手中,挟持之下对方定会有所顾虑,就算自己不出手也可教她难以施为,正好乘此拖延时间恢复些许功力;岂知心中算盘打得正响,对方竟已毫不犹豫的全力出手。
盲眼少女闻言不禁一笑,连连摇头摆手,忽然捏了个手诀,一件物事便由她怀中飞出,那是个半尺大的白色锦囊,上面绣着山水湖泊、花鸟鱼虫,下方袅袅炊烟由林中升起,细看之下林内还有一间小小竹舍,它们便似活的一般在那里飘飘闪闪、来来往往。盲眼少女抬起右手便朝囊上竹舍伸去,再抽出时,手上已多了个约莫三寸大小的金色方块;外表晶莹剔透带着淡淡花纹,里面琉璃金波夹着缕缕银丝,浮彩荡漾,灵光闪烁。这正是修道者们平日法力消耗过甚时,用来补充体内灵力的“灵源方”,而那锦囊却是他们用以携带物件的“乾坤囊”,其中有一小天地,可容万物,神识也能自由进出,或安居其中。
只见灵源方中的灵力缓缓透入少女的肌肤,流入体内,她抿嘴一笑,又盘坐调息起来,叹道:“我又何必亲自动手杀你,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凝神静气,也不知要等多久才能离开此地;而你现在满身血气,伤口尚且无法愈合,自也活不了太久。”说时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话中显然另含深意。
宫装男子右手不知不觉的摸了摸腰间那盏破碎的圣明灯,心中顿时省起沙漠上的那个忌讳,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又看了看周遭围成一圈的百姓和士兵,见到他们依然静静的站在那里,并没有什么变化,这才放了一半心。但他还是马上将意念聚于鼻上,徐徐吸入空气,随着吸入的空气越来越多,他脸上的惊惶与焦虑也愈发明显,口中喃喃道:“血气!……不可能,怎么会……”他恨恨的看了一眼盲眼少女,便即转身大吼道:“你们这群蠢材……”话说一半突然住口,满脸惶急之色,脑中飞快的转着念头,忽然对那烁国官吏大喊道:“快放箭!!有多少放多少!!!”那官吏原本还在全身发抖,也不知自己又犯了什么错,惹得金先生如此发怒,这一回恐怕要凶多吉少;此时又听他说下令放箭,立刻精神一振,便如溺水之人突然抓到了一根木头,定要好好表现、将功补过。
盲眼少女耳听破空之声响起,握着灵源方的那只右手急忙往嘴上一送,立时将其中灵波一饮而尽,眼见金光尽数流入少女口中,那晶莹无色的透明方块顿时变得空空如也,慢慢化为缕缕金丝消散在虚空之中。她左手两指一抬,立时有两柄宝剑自地上飞起,如幽灵般在她身周飘荡起来;她手诀一变,宝剑突然化作两个个银色光盘在头顶盘旋飞舞,将空中射来的箭矢尽数阻隔斩断。羽箭一排排攒射过来,带着太阳的光辉,远远看去宛似白日流星;流星如雨,撞击在银盘上,铮铮刺耳,溅起银色雨花。过不多时,汨清的身体忽然被宫装男子一掌击出,向盲眼少女飞去,就在他身体要撞上银盘之时,银盘骤然翻转,恰恰避开。
盲眼少女伸手一拍,又将汨清击出十余丈,与此同时一道碧光紧随而至,少女早有防范,手中宝剑已然飞出与它缠在一起。但说也奇怪,二剑缠斗不过来回的功夫,碧光就被银光击飞;这并非是前者不敌,而是上面的法力忽然消失,故而失去控制。就在这时,一根头发由汨清袖中滑出,陡然暴长,化为一道黑光划开虚空,其长度竟有先前的两倍有余,盲眼少女身躯猛然一转,便似马上就要投入这道黑色裂缝之中。与此同时,空中箭矢和头顶银盘竟丝毫不被裂缝影响,但这一下来得突然,上方的银盘自也缓了一缓,立时便有两只羽箭乘虚而入射中了少女左腿。
盲眼少女腿上虽痛,心中更是大吃一惊,自己竟还是着了道,也低估了这件法宝的威力,此刻身体已不由自主的往裂缝移去。她立即运转体内灵力稳住身形,同时双手掐诀,往外催动法力。场上或远或近,十几柄插在沙里的宝剑遇力生法,连连飞起,在空中相交相合,往八方散开,结成一片银色剑网。盲眼少女手诀一变,剑网陡然一分为二,一正一反急速旋转,在虚空形成强大吸力,将飞来的箭矢尽数摄入网中。剑网越转越快,瞬间化为了一朵巨大的银花。
银花一现便左右了眼前局势,盲眼少女在场中被这两股巨力前后拉扯,全身骨肉刺痛难当,这般僵持下去对自己大大不利,过不了多久灵力便要耗尽。相较之下,对方却要轻松的多,只需以法力维持与法宝间的联系即可。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人声,像是在对二人说些什么,声音缓慢,不断重复;若说是说话,倒不如说是在重复四个字!“藕、浓、双、漆!”场上二人各自心神专注,竟没察觉有人靠近。
一个鼻毛飘飘,浓眉大眼的高大汉子,身上穿着与寺国百姓相同的服饰,站在离二人三十丈远的地方,大喊道:“藕、浓、双、漆!”
场中二人闻言都是微微一愣,原来这大汉所说语言乃是少有人用的“玉澜墨乙浜兹哇诺语”!这是一种来自海底的语言,故而也叫“海语”,常人在陆地上无法运用,即便说了出来也没法让人听懂。这种语言来来去去只有八个字,玉、澜、墨、乙、浜、兹、哇、诺。如此简单的语言也用不着替它专门取个名字,直接用这八字为名也好教人易于记认。若是非要解释这几个字的意思,那大可勉强代表“是、否、真、假、多、少、远、近”,不同的连合还能传达出不同的含意。不过这个语言最重要的地方并不是这几个字,而是通过这些字音去传达意念,实则这种方法与世上所有的语言都一样,只是言语由心,人心一杂,文字发音也就多了起来,久而久之心中的意念自然就散了。而当今陆上的语言颇为繁琐,海中之人自是不屑运用,他们说,文字一多,意念便薄了,念薄既乱,而繁琐更易生惑,使人猜想与怀疑,由此也会放大恶意,故而他们认为语言本身就隐含恶意,故而还是越简单越好。否则人心必受语言所制,被其左右。
深海之大,较陆地更广,不仅前后左右有国,上下深浅也有国,海人自是多不胜数,故而也曾有些国家不理祖宗遗法,抛却火镰火柴,又跑回去钻木取火。他们认为,说话传情乃是一件大大的妙事,言语若是太过单调未免不美,于是要效仿陆人,创造一套繁琐而完美的语言。不过数百年,他们的神念便因此开始衰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趋于复杂,寿命衰减几乎和陆人一般,后来临崖勒马并传下禁令,有此前车之鉴,往后绝对不可再行此事。人心复杂,若要说话,也唯有简单的语言方可传递真实的神念。
后来有些心怀不轨的海人,开始在这方面下功夫,创造一些特别的“语言”赋予陆人,让陆地上的人遭受这些语言的攻击,以此控制陆人的心念,再从中牟利,后来甚至连陆人也开始效仿。此乃后话,且按下不表。
至于陆上之人对海底之人的语言也有自己的看法,人们说海底的人也是人,海里也有海里的空气,海中万物赖此为生,是以鱼虾水族均会口吐水泡,故而陆上的人吸气吐气,海底之人吸气吐泡,是以他们说话时言语不可太多,这话一多,水便往口中涌去,时间一长必会妨碍吐泡,泡吐得不顺,气血便难以运行;轻则头晕气阻,重则即刻晕厥,因此他们只重意念不重言语。
陆上之人意念薄弱,海语既无用处,慢慢也就忘了;最后只剩下少数人还记得海语的存在,这些人通常都是修道之士。在他们之中,也只有修为高深的人才懂得如何运用海语,特别是那些神识强大的,纵使不用那八个字也可传达意念;而且用这种语言所说出来的话一定是真话,因为假话是无法凝聚成念的,你无法将假的东西凝聚成真的精神灵力,否则“假话”这个念头自然而然也会融入到你传递的意念之中,旁人听了也就知道你在骗人。这就如同任何凝聚出来的东西都绝对是真的,你用法力凝聚出来的火焱,无论是火苗还是火海,最起码也是火焱,不会变成水。对那些修为极高的人来说,假话本身就是弱者和凡俗的行为;心中若有这种念头,必会妨碍修行的境界。真正如神仙一般的高手相争,往往只凭力量,一招便可决定胜负。这种高手,只有最纯粹的力量才能使他们折服,或者毁灭。
除此之外海语还有个妙处,那便是你纵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将出来,也只有与你对话之人方能感应你的意念,旁人就算听去了也不明所以,除非听到的那人,他的神识相较之下加倍厉害。
虽不知这高大汉子到底在说些什么,但他显然是在对盲眼少女说话,高大汉子见对方毫无回应,伸手捋了捋鼻毛,没过一会忽然伸手一拍自己脑袋,似乎想通了什么事情。高大汉子左手由袖中取出一面铜镜,照了照自己的脸,伸手沾了些唾沫,又在铜镜上面划了几划;镜面忽然发出金光,高大汉子吓了一跳,马上掉转铜镜。只见一道淡淡的金光如雾气一样飘出,尤似纱罗,轻轻薄薄,慢慢的照在了盲眼少女身上。少女顿觉一股灵力透过身体,筋骨上的刺痛顿时减轻了不少;她长长嘘了一口气,对那高大汉子摇了摇头。
高大汉子顿时变得愁眉苦脸,过了半晌,用海语说道:“你既不愿做我的奴隶,那就将你的泪水给我些许吧。”盲眼少女冷冷道:“以你刚刚的行径,我的泪水又怎能轻易给你!”原来这高大汉子在不久前,乘着所有人都留心于双方恶斗,悄悄掠走了几个寺国百姓,躲到沙丘之后将他们一一杀害;他这么做并非为了要杀他们,只是想让他们的鲜血流到地上,让这附近的血气更加浓烈。在这沙漠上流血,显然是所有人都顾忌的事情,而他这么做当然有自己的用意,虽然瞒过了所有人,最终却无法瞒过盲眼少女。
空气对晱族人来说就像自己的身体,他们的“眼睛”并不在脸上,而在他们心中;空气的流动如同他们血液在流动,连着他们的心;只要空气的流动出现什么变化,他们马上就能察觉,无论是其中的气味、冷热抑或声音!晱族可由这些变化中“看见”一切。空气有空气自然的规律,如果这种规律变得不那么自然,便说明在不远的地方正有什么事物在活动,在打乱空气的规律。这是神赋予晱族的灵能,也是对他们双眼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