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8章 不舍
1
小巷中,李四拎着一包白切羊肉和一壶酒,往住处去。
而此时,怜舟正朝着小竹林赶路。
今日林生与李四一同下工。不过,他没有如先前那样故意绕远,去逛杂货铺,去品鉴铺子里的珠钗首饰。
自从红先生离开医馆,由怜舟等人护送回山之后,林生便再无此雅兴。
他想见那姑娘。
想看她发间插着琉璃做的梅花,被夕阳推搡,送来小巷深处。
姑娘不嫌弃会面的地方寒碜,不惧怕冷风穿巷而过时脖子里瑟瑟寒意。
姑娘喜欢和他呆在一处,即便不说话。
可是雪梅并不是林间自然而生的。
她是折枝的梅,被人蓄意打扮精心调教,而后撞进他怀里来的。
她好看,却心事重重。她心思沉重,重到花瓣上满是崎岖和褶皱。
那褶皱不是笑出来的,是愧意和负疚之情揉捏出来的。
这个曾将红先生置于险境的姑娘,她不会来了。林生长叹一声,将脑袋埋进被子。
他干躺着,腹中空空,前心贴后背,也不知在惩罚谁。
不一会儿,李四进门来。提着肉香和酒味。
酒还是冯掌柜家的酒,李四喜欢,常买来喝。不过这羊肉,等闲舍不得买。除非遇有喜事,或者意外来财。
李四得了赏。来自戏场贵客。
这几日,“蕙芝”上了个新活儿。原先的高空绳索和大圆环都被拆除,让位给一根柱子。
那柱子约普通刀柄粗细,非金非银非铜,却坚实无比。
它在表演台中央竖起,底端固定,头部直插穹顶。舞者所有动作均依赖这柱子完成。
奇异舞蹈的表演者是个清俊少年。他穿一条包臀蛇纹裤,赤裸上身。于柱上盘旋,缠绕,不时摆弄撩人身姿。
这日李四正给一贵妇上茶。茶托刚摆上桌,忽听女客人惊叫一声。李四扭头看,只见那少年冲台下做出吐信子的表情。
贵妇惊愕万分,又迷醉不已。她猛地握住李四那只还没抽回的手,在掌中揉捏,又揉捏。继而牵引至她白嫩丰腴的胸前……
李四一头冷汗,却不敢贸然打断。只得等到少年谢幕,那手方才从妇人悸动的胸口脱险。
他托了盘子转身,却被叫住。正惊魂未定,那贵妇由袖中抛出两枚银锭。“赏你的!”
李四领了赏钱,握着满手心的汗速速逃离。
这事他未与任何人提起。只在下工后特地买了羊肉和酒给自己压惊。
李四将酒水斟上,羊肉纸包打开。抿一口酒,嚼一块肉。
他此时还未注意到墙边卧榻上的林生。直到那卷被窝里不时发出叽里咕噜的叫声。
“哟,我看门掩着,以为你回来又出去了。怎么,还没吃?”李四说话间已将桌边另一只小酒盅捻过来,准备倒酒。
李四对于林生此番情状并不吃惊。
他见过林生抹泪,深夜爬起来长吁短叹。有一回林生在巷口杂货店檐头下一站一整晚。李四清晨外出发现他时,他瞪着大眼,一动不动,魔怔一般。
李四猜测过,他这同屋,心里有个姑娘。
这会儿林生又换了种样子魔怔。李四看不下去,便拿酒盅磕两下桌面,道:“你想她来,还是不想她来?”
林生起先并不回应,只身子蠕动两下。
“不知我有否看错,一个姑娘朝西南角小竹林方向去了。手里提了只篮子……”李四道。
“何时?”林生翻身爬起。
“就刚才,我回来路上。那姑娘在我之前就进了巷子。我瞧她那篮子,心想,买菜怎么挑这个时辰哪?”
“那不是篮子,是食盒。”
“嗯?”李四暗忖,你怎么知道?“哦,食盒嘛,那就是给谁送饭的。”
“给……她后来去了哪儿?”林生急了,脚踩到床下,塞进鞋里。
“就那小林子啊,我刚说过,你忘性真大。”
“哦哦,我这就……”林生趿着鞋,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往门口去。
“填个肚子再去吧!”李四夹了块羊肉递过去。
“不了。肉不吃,酒我喝一口!”林生将杯中物一饮而尽,随即飞奔出门。
2
天色又暗下几分。往竹林靠近,越发感到幽僻。
林生断定李四所说女子就是雪梅。可她又来作甚?难不成还要从他身上探取些什么?
林生满心怨怒与疑惑交织,可脚步却如往日那样,兴冲冲,毫无迟疑。
他一想到雪梅第一次托住梅花琉璃钗时又惊又喜、瞬间又悲从中来的神色,便不忍心再恨。
他来到林边。这林子不大,不深。有意来寻人,并不费周折。
看见姑娘前,他首先见到了姑娘臂上挎着的“篮子”。
果真是食盒。那里面一定又是糕点或者汤羹。拿来暖他的心,并借此迷乱他的意志。林生如此一想,便退缩起来。
可那姑娘却像背后长眼。她侧过头,朝着虚空里唤了声:“林生!”
二人相视无语。
雪梅从未见过林生落寞哀怨的眼神。原本就心存不安,此刻更加疑心,先前针对东山那书院里林生救命恩人的谋划已被识破。
她无措中低头看了眼食盒。一份精心制作的豆糕,一碗甜羹。前一次会面时林生跃跃欲试的样子她还记得,而此刻她连揭盖儿的胆气都没了。
“林生,我……”雪梅掌心按在食盒边沿,指尖抠着上面凹凸的花纹。
“又是什么大人物派马车送你来的?”
“是小姐,她善待雪梅。我说前夜梦见母亲有恙,心中挂念。她便请求王爷准我告假半日。马车,也是小姐求来的。她不知有林生,否则……我骗了小姐,对不起她。”
“哦,与往日不同。”
“这……是,不同。”雪梅低眉,颤声道。
“为何?”
“什么?”
“为何还来?”
“……”雪梅双唇抖动,眼泛泪光,“想见你。”
“说真话!”
“千真万确。此次前来,还想将琉璃钗送还公子。雪梅不配。”
“呵,琉璃钗。那日首饰铺子里,你说奉命出来给小姐选珠钗……你我确是偶遇?”
“公子,我,”雪梅被直击心中隐秘所在,反倒松弛下来,“不,不是偶遇。”
“为何?”
“为了,庆祥。”
“弟弟?”
雪梅说,弟弟庆祥早已不在墨州,不在大伯家。“有一日,我正在给小姐梳头。王妃的贴身丫头玉娟跑来唤我,说王爷有事找。我心想,我是小姐房里的丫鬟,平素与王爷并无瓜葛,故以为玉娟捉弄来着。”
“可是王爷确有要事相商,是吧?”
“我去了。一进门,王爷就问我是不是有个弟弟叫庆祥,一直在墨州?他说弟弟一月前已经被带离那里。”
“谁?带到哪里?”
“王爷没说,只道庆祥在城外山上,有吃有穿,并未被亏待。可我听得出来,弟弟是被卖了。弟弟长相出众,大婶子向来贪财……”
“城外,山上。王爷如何得知你与庆祥是姐弟?”
“王爷说是弟弟自己讲的。他几次逃跑,都被捉回去。他哭着喊着要去禄阳找姐姐,姐姐在王府里当差,服侍县主。看守的人一听便留了心,后来传到王爷耳朵里。”
“王爷将此事告诉你,便料定你为了弟弟一定会死心塌地为其办事,便拿庆祥要挟你。要你来接近我。”
“正是。要我从你那里打听到上元夜在‘蕙芝’戏场与你相遇又来去如风的女人是谁。”
“觊觎先生?是什么人?”
“不知。但由王爷出面,可见那人非同一般。”
“呵,如此。那么,山上的人可曾如你所愿交还弟弟?”
“并未。王爷答应,事若办成,可安排我姐弟见面。但……”
“事……成……”林生想起红先生滚落荒野,不禁心寒。
“先生她,林生,先生她可曾……?”
“先生被掳,幸无大碍。已返回书院,静养中。增了守卫夜巡,往后当不会……”
雪梅闻言,将手按于胸前,含泪道:“我知道你恨我,该恨。若非盼着与弟弟相见,与母亲团聚,雪梅愿以死谢罪!”言毕下跪。
“罢了,我知你难处,”林生托住姑娘双臂,“回王府吧!天色已晚,风寒。”
“好。”雪梅将食盒交于林生。绝然转身之际,忽地静立。她泪眼婆娑,双唇紧闭,似是将一腔难言之痛吞咽了下去。
“姑娘还有何事?”
雪梅扑通跪下,央求道:“林生,求你告诉我,你那先生是在何处获救?”
“姑娘这是何必,请起!”林生搀扶,“是在城外,南山。”
“哦,南山。多谢!”
“姑娘莫不是要……你可知,偷跑出府可是死罪!到时你那心善的小姐也救不了你!”
“死罪……呵,庆祥才不过十岁。他从小生得好看,胆子却像姑娘家。如今被卖去人鬼不知的地方,该有多害怕啊!他自小就爱跟着我,我与母亲抛下他离开墨州那日,他哭得失声……”
“嗯,姐弟情深。”林生道。他双手拼命握拳,从头到脚僵持住,方能显得不为所动。
“林公子,雪梅今生有负于你,来世……”
“别,”林生终究情难自已。他上前一步,将雪梅拥入怀中:“雪梅,你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