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7章 受命赎人
1
梦里,一“少年”立于台阶之上,冲着怜舟笑。发束高耸,发带飘逸,远观若琼林玉树。
怜舟勾起唇角回应,并上前一步细看。
此人眉目清秀,虽作倜傥之势,却难掩女儿之态。
“姑娘,因何而笑?”怜舟道。
“姑……公子这都看出来啦?今日是我最后一日男子装束,等我的水绿杏黄裙子做好,就真真做回女子啦!”
“嗯,姑娘姿容出众,着纱袖烟罗,定然不凡。”
“哈哈,我家主人也如此说过!”
“主人……哦,姑娘想必在大户人家或是官府当差。敢问是哪座府衙?”
“这个嘛,嘿嘿,我家主人可没有气派的府衙。”
“哦,姑娘因何在此啊?”
“在等主人。主人昨日回乡探望母亲,今日回。”
“母亲,母亲……阿娘……”怜舟于梦醒之际呼唤这已生疏许久的称谓。
“阿娘!”怜舟接连唤了十遍,无人应答。他无法借此获知自己是谁。
他翻个身,想再睡片刻。
自从拜师孙虎练习骑马,肢体疲乏渐渐取代忧思多虑。每日就寝前舒展两下筋骨,而后倒头便睡。
以往怜舟醒得比鸡早。近几日竟都是被屋外鸡鸣犬吠声吵醒。不过这一日天亮前,他卧房的格窗上响起了笃笃声。
“怜舟,怜舟!”敲窗伴着轻唤,那声音压得低,怕扰了明暗交替之际苍穹下最后一丝倦意似的。
怜舟分不清梦还是醒,强撑起来,耳朵贴近窗沿。他支吾道:“骑马?今日这般早吗?你,你稍待一会儿,我马上起……”
“不,不用起身。我来是告诉你,我与兄长有事下山。大丑二墩留给你,抽空喂些麦秸猫尾草。”
“好。午前藏书楼有活儿干,午膳后一定去。它俩这几日着实辛苦。孙虎兄你也辛苦。”
“哪里。先前只道你一文弱书生,谁成想怜舟你上了马,悟性可是一等一的。你呀,出师啦!”
“多谢!”
“好了,我与兄长有要事赶往大……”孙虎赶忙收了那后面两字。孙氏两兄弟,二人对于东山红妒书院而言,不到万不得已,必须确保“来历不明”。大理寺卿张崇汉的嘱托,不可辜负。“怜舟,告辞!”
脚步声轻捷而去。
2
午后,怜舟推了大丑二墩的口粮往马厩去。
藏书楼后一片碎石地,怜舟推车缓行。
他远远看见,二墩将脖子架在围栏上,目光呆滞。大丑则摇头晃脑,不时撩起新修的蹄子,掀出一圈圈尘土。
“莫要着急啊!”怜舟加紧赶去,车轮碾着细石碎砖,吱嘎作响。
在这一波杂响之中,他越往前进,越发辨得出别的动静。那声音从藏书楼前传来,正一点点靠近。
身子刚探出楼侧围墙,怜舟被忽然现身的一大片红怔住。手一松,板车倾斜。猫尾草滚落一捆。野果也抛落几颗。
“先生!”
“怜舟,别动,我来!”红先生将那落地的一小捆抱起,放回车上。再捡起山间野果,置于干草之上。
“谢先生。”
怜舟将推车扶稳,抬眼望向先生。他依旧避开红衣。而这眼中欲盖弥彰的闪避,在红先生看来不免有“心怀鬼胎”之嫌。
“怎么,我今日有何不妥吗?”红先生展了衣袖,自左向右,再从上到下,一番审视。
“并无。先生气色甚好。”怜舟又将那一车草向前推了两步。二墩眼见饭食到来,立刻硬挺了脖子,两眼放光。
“你看这两个家伙饿坏了。快些喂食吧!”红先生抄起一捆,迅速将麻绳抽解了去。
怜舟惊住。眼前这女子与他平素所见大相径庭。
原来,这双手不只能在书房里执笔蘸墨,竟也可以坦然面对生之粗粝。
她气定神闲,娴熟利落。这些都足以让怜舟相信,红先生过往必定厚且沉重。
他又记起藏书楼暗室里的牌位。烟雾缭绕,果盘供奉,“余氏”被红先生虔诚祭拜。
这个神秘女人曾是红先生生命里的厚还是重?又或者是不堪?
思及此,怜舟颇感不敬,遂勒令自己打住。
而红先生趁着怜舟愣神的工夫,早已将几扎干草和野果填充进食槽里。她欣欣然瞧着大丑二墩进食,余光却不放过怜舟。
在她眼里,这个由她亲自赐名的怜舟,才气大得惊人,胆气却也小得惊人。
她自知并非天姿国色,倒也不至于青面獠牙。可这怜舟几乎每次见她,都如同见鬼似的,避之唯恐不及。
红先生不解。但见怜舟刻意目不斜视,专注盯着大丑二墩欢天喜地进食,不禁嗤嗤发笑。
怜舟察觉,却不动声色。他捞起食槽里一颗果子,掌中盘了几转,再喂给二墩。少顷,又依样喂给大丑。
红先生见状,忽地想起藏书楼里一枚桃花笺上所书字句,遂吟诵出来:“伯乐向前看,旋毛在腹间……”
怜舟闻之一愣。那正是他书写批注时随手而发的感悟。
藏书楼里,书册数以千计。那一小片桃红色的纸,犹如浩瀚汪洋里一枚浮叶,竟有幸入得先生法眼。
怜舟窃喜。瞧着二墩龇牙咧嘴的吃相,竟不觉得丑,反倒是品出几分可掬憨态来。
他又捞果子,却不料,红先生也正巧伸手过来。如此,那红艳的衣袖便将怜舟莫名惊诧的手背整个罩住。
“先,先生……”
“什么?”
“哦……只今掊白草,何日蓦青山?”
“呵呵……你啊!”红先生见怜舟慌乱之下竟将那后面半首诗拿来掩饰窘态,心中自是又怜又爱。“怜舟,在我书院若有任何不适之感,不妨直言相告。”
“先生何出此言?”
“……嗯,罢了。我听芸儿说,你近日练习骑马甚是勤勉,这是为何?”
“为了……若再有危急关头,绝不假手于人。”怜舟直起身,捋捋二墩后颈上的鬃毛。
红先生暗忖,怜舟对于南山之事似乎颇为介怀,对当时未能驭马驾车一事始终放不下。如今勤习苦练,恐怕是想为如他这般读书人正名“雪耻”罢!当然,她此次获救,另一个读书人亦功不可没。
“怜舟,芸儿告诉我,林生不肯随你三人上山?你可知何故?”
“……先生请起。”怜舟将红先生搀扶起,与之并行。他缓缓道,“实不相瞒,林生与那山下戏场签有契约,早已非自由之身。”
“哦,如此。”红先生皱眉道。她双袖拢起,两手相握,指间暗暗用力。想那林生如今身陷是非之地,她便忧心不已。
怜舟见红先生又失了笑颜,喂马所获愉悦消散殆尽,便琢磨起劝慰之辞。“先生,不必太过……”
“怜舟,你下山替我办件事吧!”
3
怜舟揣着银钱下山,去替红先生“赎人”。
他没有告诉红先生,就算林生被赎出“蕙芝”,也一定不肯返回东山。这个读书人始终对书院对先生抱有愧意。
但他接下任务。因为那枚遗落在红先生书房里的绛紫色腰牌,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森森鬼气。
而林生就在那里,终日与白骨作伴。
又或者,一天天将血肉融尽,变成白骨。
他要给林生一线生机。即便林生曾经不无绝望地告知他,那地方“进得去,出不来”。与它的勾连,钱解决不了。
但怜舟毅然去了。
他背囊里装着红先生准备的“足量”赎金。朝山下那座深藏他的、林生的、无数人秘密的皇城奔赴而去。
怜舟必须先找到林生,将红先生所托之事告知他。让他知道,这世间有人愿意不惜代价换取他重见天日。
让他知道,从那年那日芸儿救他回来,他与整个书院与先生便有了无法割舍之情义……
怜舟紧紧拽着背囊结扣一路奔波。步伐已不再像数日前那般拖沓孱弱。
他步步生风,迈出万丈豪情。
又到黄昏了。和那一日巷尾小竹林边巧遇林生和雪梅姑娘时的天色何其相似。
怜舟隐约觉得,今日,此时,那竹叶萧瑟处将又一次发生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