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旖旎,尽管伦湘颇有些不尽兴,嘟嘟囔囔抱怨着“秀色可餐”“无缘品尝”之类的淫词。期间伦湘倒有些许邪心,想趁花宾熟睡之际索性令生米煮成熟饭,最终还是忍住了——那碍事的猪崽一夜不眠,时刻盯着他,目露凶光,眼含不快,倒叫伦湘浑身不自在,仿佛白日宣淫一般。
没奈何,为解馋,伦湘只能上下端详自己这位小侄儿的睡颜:
积年累月的缺乏营养使花宾形销骨立,本就白皙瘦削的脸颊更加颧骨暴凸,像是蒙了一层死灰的骷髅。第一眼只叫人感到脊背发凉,看久了,却觉得有几分那聊斋倩女幽魂的意思,活脱脱一个病西施,叫人好不心疼。
见花宾揉着惺忪睡眼有苏醒之意,伦湘从衣襟里取出一个素色的荷包来,在手中颠了颠,待花宾醒来便塞与他手中:“一点小心意,不值什么,勿辞不受。”
两手交集,他摸到花宾的手——简直是天下第一柔软的东西,有如夏日茸桃,摩摩挲挲时十分的舒适,轻轻一捏,连皮带骨头全都凹陷下去,比水更能容物。
“初见二哥,没得茶果打嘴,怎么敢要二哥哥的礼物,”花宾揭开荷包看,一层层布裹着一锭官银,方方正正的长条状,上铸着“恒历十二年江南都督府蒙皇命敕”,他惶恐着不敢收,却又把银子拢在手中捏捏攥攥,好像在感受它的体温。少顷,他坚定地把银子送还。
“真可爱,”伦湘笑道,“因为是金帛之礼,你嫌俗气了?也罢,改日我再给你备女儿之礼吧。”不等花宾致谢作揖,他就搂过花宾的腰肢,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既然花宾暂时没有行周公之礼的意思,他是不做强求的,来日方长,可徐徐图之。
结束了云端幽会,复又堕落凡尘,花宾一时有些落差感。
自从接手喂猪的职务,他对于小动物的热情就一落千丈地消减下去。并不是受不了工作的辛苦,而是有些事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童年的猪崽们有多可爱,看着它们长大后的自相摧残就有多痛苦。人与动物的界限模糊了,无论是男人还是雄兽,既然都要经历这种由白转黑的变动,都要步入那个残酷的成人世界,那他们来到世上的意义是什么?就是为了踩着同类的尸骨往上爬吗?
花宾把最后一箩桑叶倾倒进食槽,看着猪群你争我抢,一片乌烟瘴气。玉芙蓉打小就不能融入猪群,它的毛色太粉太嫩,又身躯羸弱,性格温顺,雄身雌貌,浑身弥漫着一股清香,对雄性而言,这些品质犹如宣泄口,会被群起而攻之。
这一茬的公猪们又长大了。嘴边已经探出獠牙,浑身的气味也变得污浊浓厚起来。“你们身上的脂肪已经足够了,怎么还去泥坑里打滚儿,嫌自己不够丑吗?”花宾看着这些脏兮兮的家伙不由得哂笑起来。
花宾用笤帚不轻不重地在几只大公猪背上打了两下,把这些阳刚之气颇盛的家伙打走;再把玉芙蓉抱出,把圈门关严实了,牵着小猪,一路喃喃地发着牢骚,向家中走去:
“芙蓉,我听说猪的一岁相当于人的十岁,那你我应该算是同龄兄弟吧?你可曾听过,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到死心如铁,不准哭、不准闹、不准怕疼、不准胆小、不准服输,这些所谓的阳刚之气?真幸运,我一样不沾。
“同窗的陪读们总爱拿我打趣,说我男生女相,阴盛阳衰。涂脂抹粉也好,爱看才子佳人的话本也好,都成了他们宣泄的口子。这便也罢了。我不放心上。
“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虽然我看得起劲,却普遍有一点不适:故事里的少男少女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棒打鸳鸯,其转折点一定是让男子去考取功名,从文从武,然后衣锦还乡,风光无限。仿佛只有这样才是正道。
“假如男子没有成功呢?人们会指责这个男人不中用,没志气,没手段,不像男人;假如女子不在乎这些,仍然要和男子粗茶淡饭过一生,人们会指责她没有眼光,爱上一个窝囊货。从来没有人说,爱不需要任何陪嫁。乞丐的爱,和将军的爱一样重要。男子与男子的爱也应当如此!只要两情相悦,没有什么是阻碍。
“世俗阻止他们相爱,不说去指责世俗,竟然是指责他们不够强?不怪施暴者不讲理,反怪受害者没本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有时候想深了些,似乎人类一直这样,慕强慕尊。君不见如始皇、刘彻、曹操、忽必烈这样的暴君,不管他作下多少孽,只因这些暴君的格局够大,就令无数男子心向往之。什么格局够大,不就是杀的人够多嘛!圣人云,窃珠者诛,窃国者诸侯,想来便是如此。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我若是个女子,是不是人群就不会对我这么严苛了?咳,也未必,女子有女子的苦处。他们把男子当竞争对手,把女子当战利品,只要是个温柔的人,无论男女,都是会受欺负的。
“你我也真是同病相怜啊。”
言毕,花宾也觉得自己啰嗦地太多了些,一只小猪如何听得懂呢。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在小猪的鼻子上亲了一口。
他的一宅小屋坐落在青割河边,每年涨潮的河水退去后留下肥沃的淤泥,成就了江南的鱼米之乡。花宾原也继承了二亩薄田,只是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枉论耕田锄地,二亩田很快就荒废了,除了粮食,什么都长。如今他只靠着喂猪这份差事领些微薄的银米度日。
二年下来被他攒了一两八钱银子,“只差两钱了。我攒够了二两,就把你从那地方赎出来,再不让你受那些家伙的欺负了,”花宾曾这样对小猪说,仿佛他不是买个宠物,而是在救一位风尘女。
屋内的摆设与陈列都很老旧,水渍侵蚀了桌面,铁锈爬上了锅沿,窗棂久关不上,江风穿堂而过,燕雀随意穿行。只有一点点读书人的迂腐气还不曾缴械投降——他种的藿香与薄荷还傲然挺立在家徒四壁的屋中。
小猪总是想去咬两口藿香,为此花宾没少揪它耳朵。这小家伙不同那些同圈的大猪沾染,仍然是一身的清香,可怎么不知道与藿香惺惺相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