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宛央辗转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直到次日夜幕降临之前,才风尘仆仆来到那座承载着无限向往的学府。
初到大学课堂,扫视周围几圈后,宛央才意识到同学们用的都是最高端的电子产品。而她用了十天的工钱,才换来一部几年前面世的旧手机。当时的她趁着无人注意,立马将自己的手机反扣于桌面,后来又悄摸摸地放进口袋,藏住自己即将暴露的窘迫。
她素来明白自己与他人的差距,只是难免也惊讶于世界竟如此之繁华。将自己对未来的憧憬经过调整后,逐渐收至他人不得窥见的地方。又因时刻考虑到鲜衣怒马的同学们背后支撑的力量,就连惯常的对话都会不自觉带着疏离般的客气。
开学第二天,宛央便开始留意校内外的兼职信息。课堂上,她铆足了劲将专业知识,还有老师口中偶尔蹦出的几句对人生带着激励作用的经典语录,写满课本的正反面。下了课后,又为了生活奔波于宿舍楼之间,蹑手蹑脚地在欢声笑语的宿舍门口放上款式各异的宣传单页。
这是那时候最易得,也是最快速能令她免于饥饿的工作。偶尔在即将遇上同学们的转角,她便大口地喘息着庆幸。庆幸之后又觉得自己这般行为带着稚嫩,紧接着用几秒时间,在角落里捂着嘴享受逗乐自己的时刻。
生活的列车缓慢却也如此毫无波澜地行驶着。北城那所高校里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都埋首于自己张扬或收敛的生活。意识到这座城市独有的淡漠后,宛央因无人过多关注自己而逐渐放松。
十月北城尚未换上冬装的时候,路过图书馆的她站在飘扬的柳树下,看着湖面上几只戏耍的大白鹅,那是她人生中最具希望的一刻。即便孤独,却也终于站上和他人享受着同等希望的土壤。
然而纵使智者,也难以预料哪样的小事会对生活的分岔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一次自认为无足轻重的班干部换任选举时,宛央非常不幸地拿到最具关键性的一票。踌躇许久,抱着不愿为世俗低头的原则,她在旧班委警告的目光之下,选了另一名自己更加赞赏的同学,也从此成为难以继任的旧班委眼中之钉。
至于眼中拔钉,岂不乐哉?自此后患将宛央一次次推到最不愿面对的人心之间。
旧任班委名为苏倩,其人如名,在校园内就是螓首蛾眉,美目盼兮的代名词。早在选举之前,她就落落大方地将一盒巧克力塞到宛央包里。得到宛央的婉拒之后,第二天又巧笑倩兮地搬来一箱蓝莓摆到宛央的书桌正中间。
那时候宛央不仅不理解一个小小职位的重要性,更不愿在一些小恩小惠上改变自己对他人与环境的看法。尤其是她始终认可另一位竞选者的观点,那就是在其职位,就该真正体恤他人,并尽力凝聚集体。
也是这小小的缘由,宛央开始被拉帮结派的苏倩等人排挤针对。她们将她视为不需要在意的小丑,先是不顾她的意愿将她推搡在地,看她在原地挣扎转悠寻不着方向。而后一群人等在她的宿舍门口,拧着她细嫩的胳膊,当着她的面将她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剪得稀碎。
捕捉到宛央脸上压抑着的愤怒情绪后,苏倩灵光一闪,随即想到用“羞愧”这一情绪之重对宛央进行羞辱。她们将彩绘技法与服装设计理念学以致用,在宛央身上涂满鲜艳的颜料之后,又将袒胸露乳的衣物缠到毫无还手之力的宛央身上,逼着她承认这是与她最匹配的服装。
鬃毛油画笔在宛央的皮肤上大面积横扫,细腻的勾线笔犹如蚯蚓轻轻攀爬在宛央战栗的毛孔之上,偶有短暂停留的笔触如同寻找血液的水蛭,狠狠咬住无防备的宛央一口。
对此宛央曾有过激烈的辩驳,截至今日她仍记得寸丝不挂站在人群中的紧迫与局促不安。然而她的辩解根本无法穿透众人的嘲弄,苏倩等人揪着她丧失自尊即将崩溃的那一刻,笑得脸上的脂粉不断抖落。
跌坐于地的宛央环视四周因她的难堪,而表现出越发亢奋的面容,旋即在布满身体的图画上披满一身戾气作为反抗。她目光冷冽地盯着众多在她身上不断变换的笔刷,随之又坦荡地任由五颜六色的绳索绞缠在自己身上。
那天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的宛央一抬头,看到的就是苏倩等人用红色油漆在她床铺上写满的辱骂性话语。那一瞬间,她开始默认这就是这座学府原本的模样。于是宛央带着孤绝,冷清着脸与所有带着鄙夷的目光对望,又逐字逐句地念出苏倩等人亲手写下的肮脏话语。
众人哄笑一堂,纷纷记录着这对于她们来说趣味中又不乏行为艺术的一幕。而宛央透过对准自己的高清摄像头,清晰地看到那些姣好的面容之下,翻涌着恶臭的灵魂。
苏倩等人一直玩到筋疲力尽才挽着手离开,留有宛央独自挣扎起身,再将自己丢到空荡的深夜澡堂。胡乱擦去附着于镜面上的雾气,她望着不堪入目的身体,思考如何才能将这张此后仍然会暴露于她人面前的皮囊剔除。
直至天色即将破晓,她用了所有的不甘与怨恨,才将自己身上的颜料搓除,大半的皮肤也已破损。不过那副以肉体为底色,五彩斑斓的颜料交织着的画面已深深刻进她的脑海之中,最为讽刺的是,这还给她日后的职业生涯带来了一定的积极影响。
沾满颜料的毛巾被宛央甩到镜子上,骨子里的不屈问向疲惫的眼眸,是否就此要向他人的狭隘屈服?继而她想起自己曾为了一笔微薄收入在烈日下汗流浃背的时刻,她比谁都不愿承认这就是自己踏过千山万水祈求到的光明时刻。然而斑驳在身上的颜料是事实,那曾切身体会到的屈辱也已刷在记忆里。
宛央蜷缩到冰凉地板上,为着自己尚未来得及实现的憧憬,不断地俯首劝慰自己。肉体没有错,颜料没有错,绳索没有错,错的只有放任人性之罪恶不断来回地狱与人间的群众。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等待自愈的宛央倦怠了五秒,随之又带着被碾碎的自尊心和满身疲倦,继续面对接下来的生活。
然而即便那番举动带来的伤害已经足够她用无数个日夜来消解,以苏倩为首的小团体带来的践踏仅仅只是开始。若说以上那番举动是为了报复与惩罚,接下来的一切完全就是人性之污秽。伤害宛央的行为逐渐演变成一场加长版的木偶戏,而牵引绳从来就在众人手里。
自上次感受到捉弄别人的乐趣后,苏倩等人除却在时装搭配和面容装扮上花费功夫,时不时还会带着恶劣的思想或差劲的心情,拎着画笔和颜料找到在宿舍或是打工路上的宛央。她们变换着从各处收集而来的素材,将各种图像或符号写满宛央的躯体,直至拍成一部她们口中称之为“艺术”的影片。
宛央原先还会试图挣扎或抵抗,后来索性因苏倩等人的逐渐疯狂而表现得越发平淡。她没有蛮力与邪恶的思想,便站到洁净灵魂的制高点,一遍遍地扫视着眼前这群因她的出现而带上狰狞的面容。
“人体行为艺术”带来的感官刺激很快因宛央的冷淡而产生厌倦,苏倩等人又利用职务之便,想方设法了解宛央的原生家庭,自此宛央飘摇的背景成了她们手中最好的武器。一旦寻着机会,她们便有意无意地对宛央的贫穷和孤独进行嘲笑。
许是迫切想要得到他人对其歹毒言行的支持与认可,苏倩将许多针对性举动搬到教室,毫不掩饰煽风点火的想法。她们在宛央进入课堂时嘘声一片,将宛央的手机当着教师的面“不小心”摔碎,用烟蒂将宛央背了数年的背包“无意”烫出一圈大洞…
起初教室里还有部分同学会对干扰到他们的举动凝紧眉头,久而久之,事情发生的频率多了,在众人眼里也就成了不需要思考其来由的常态。后来班级里不少男同学也跃跃欲试加入其中,他们聚成一团,拔高音调在宛央上台展示时笑倒一片,以此吸引心仪之人的目光。甚至有些会在深夜带着原始的欲 望,要求宛央满足他们的恶趣味或羞 耻于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意淫。
宛央对一切熟视无睹,充耳不闻。她用满不在乎,从心底鄙夷着那些贫乏里又带着邪恶的灵魂。为了生计她仍旧风雨无阻地发传单,回到自己的宿舍楼下,盯着属于自己的一方阳台思考良久,再折返回类似天堂模样的图书馆。
那时候逃离校园成了宛央唯一的念想,因此她迫切需要专业知识奠定职业的基础,也需要更多的思想充盈内心。唯有这般,在离开这片土地后,她才能更加理直气壮。
即便宛央如此明月入怀且心无旁骛,苏倩等人也从无消停之意。在察觉到无法通过众人的攻击揪住宛央的痛苦后,又试图用“荡 妇羞辱”玷污宛央曾激起她们妒忌的纯洁。
她们细嫩的胳膊拧不开瓶盖,却能拎起毫无根据的脏水,接连往宛央身上浇淋。她们绞尽脑汁在网络上发布各种足以毁掉宛央形象的言论,并乐此不疲地造谣宛央各种桃色新闻。同时为着自己将民间与网络上盛行的故事剪碎,并拼接到不明所以的宛央头上的创意,而洋洋得意。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最后唯有籍籍无名激不起风浪,断绝了宛央的满身不安。那些年身处其中的宛央总控制不住地想,教育里写满对他人的关切与安慰,而今在这个有着高等教育的学府,原则与创伤竟然成了令人耻笑的地方。
那是宛央第四次切实感受到世界的恶意。最后就连充满欢庆时刻的毕业典礼,她也给自己寻了一个极好的借口没有参加。
二十二岁那年,宛央带着修炼出来的淡漠进入职场。因为性子冷清,不愿随意向其他人低头,不出意外地又遭遇不少冷脸与怠慢。
也是那时她遇到了广白,他夹杂在春风中细密的温柔,给予了她超乎一视同仁的目光。还有他身上蕴含着具有极强包容性的能量,哪怕背后是疾风骤雨,也令人想硬闯一番。
为了能够在职场中快速获得一席之地,具备与广白同行的资格,宛央毫不犹豫打碎好不容易铸就的自我保护机制。每天早上她都逼迫自己站到镜子前练习元气满满的微笑,为的就是改观他人对自己的第一印象,又或者说是无意识里精心设计的一场模仿。
除此之外,她还包揽下工作上繁琐却费力不讨好之事。努力没有骗人,她确实以超强的奉献精神赢得一些喝彩,却也因为较高的学历和持续的崭露头角成为无数人嫉妒的对象。
世界没有偏爱有才华的人,世界只偏爱对自己说好话的人。
在宛央没日没夜地设计稿子与研究国内外的潮流趋势时,她的同事们一边不断出入她的办公区域,一边在她背后大放厥词。她的成果先是被借鉴,被借用,而后被领导特意吩咐联名合作,直到出自她艰辛之手的荣誉悉数与她无关。
宛央这才后知后觉周遭环境充斥着的不安,而与她同期的同事早已站定于职场中所谓的派系。突然间,宛央再次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所有的人都开始在职场如鱼得水,唯有她抱着自己的原则在格子间越发沉默。
那时的她一边仰望能将一切人情打点得井井有条的广白,一边审视自己既渴望与他人和谐共处,又恳切着内心独立的矛盾。正纠结着的某一瞬间,对人性的失望和大学时期的孤绝形象重回宛央脑海,思虑再三,她还是选择重新戴回最令她舒适的冷清感。从此划清和他人的界限,潜心研究服装设计。
受到一些设计大师的影响,宛央明白了风格独特的重要性。短暂沉寂之后,她开始摈弃以往的实用观念,转而在作品之上涂满浓厚的个人主义色彩。由于夸张的样式和别具一格的颜色运用,顷刻之间,籍籍无名的宛央声名鹊起。以往故作冷淡的同事再次踏入她久无人影的工作区域,追随者们在网络与坊间纷纷热议她的创意与天赋。
对于这来之不易的一切,喜出望外的宛央自然无比珍视,还燃起了从未有过的雄心壮志。她将鼓励她的报道裁剪下来,就像小时候贴奖状般轻轻地粘到面前的空墙之上。在为着新作品日夜兼程的深夜,宛央捏紧疲惫的眉心,借着昏黄的灯光不厌其烦地凝视它。
然而好景不长,光芒毕露带来同行的打压,而同行的打压直接再次导致宛央四面楚歌的境地。有心之人翻出她在大学时期被拍摄的那些极具争议性的影片,还有曾经盛行一时的流言蜚语。
也是同样的顷刻之间,宛央的生活再次恢复原样。所有的夸赞昙花一现,留给她的是比起以往更犀利的批判。没有人因为她是受害者而给予同情,恰恰与之相反,一群中年男性付出了更甚于培养孩童的精力来污蔑她的人格与作品。伴随着持续的否定与谩骂,抄袭的言论空穴来风随之甚嚣尘上,在登上心心念念的赛场前,孤军奋战的宛央连带其作品惨遭全盘否定。
那天犹如梦一场,光影琉璃的赛场内,宛央花费上百个小时一针一线缝制的服装,尚未来得及面世就被胡乱遗弃到无人问津的角落。凄入肝脾的她无比迷茫地立于人声鼎沸,她何曾想得到,穿越荆棘终于抵达的时刻,遭遇的竟是如此没有回旋之地的不公对待。
抱着自己的心血,宛央试图为自己的赤诚进行辩解,然而所有的大门已然紧闭。颓然的她只得径直穿过身侧的揶揄与讥讽,紧接着将自己关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常年的被迫边缘化,早已给她造成极低的自我价值感,大起大落又给她的内心带来许多没来得及反应的损耗。宛央听着他人萦绕在耳边的欢声笑语,直接跌坐于谷底。
如此遗世独立,何以突破重围?她抱着她的理想,犹如破旧的娃娃,正等待没入泥土的芬芳。
听闻消息赶来的广白带着他及时且细致的关切,将所有紧闭的大门一一推开后,随即牵起宛央和她洒落一地的不屈。
灯火辉煌之下,走出黑暗的宛央顶着红肿的眼眶和死也要死在热爱里的坚决,高昂着头颅,斜睨身旁两侧道貌岸然、殊不知繁鸟萃棘的人群。正是他人对于宛央颓败的喜悦,令她暗自下定决心更要与那群春风得意的人背道而驰。
他们人前夹着尾巴,身后便企图用他们扭曲的价值观,毁掉一切与他们眼中不相符的地方。真诚、刻苦还有专业性成了不切实际的理想化,而虚伪、推卸责任反倒成了他们引以为傲的走向成功之捷径。
沉默代替辩解,宛央不信自己这一生穿越层出不穷的苦难,为的就是倒在那些处心积虑企图打垮她的人面前。为此转身之后,为着心中的神祇,她用精神世界的富足挡住望向众人的眼,彻底沦为透明的雕像。
她无数次将自己当作海绵般拧干,疯狂汲取设计界、创意界还有艺术界的思想,慢慢融合成独有的设计理念和设计方式。然而这一个过程犹如坐在空中翻转的“大摆锤”之上,常年处于抉择之下的宛央,在惯常的自我否定和服从于理智的自我认可中疯狂旋转。仍旧是靠着广白的关切,才得以坚持中肯的意见。
月朗星稀里,捉住时间尾巴的她一遍遍地根据一闪而过的灵感修改底稿,反复举起剪刀裁剪缝合带有张力的服装。宛央的努力因无人注目而极具自我,她用穿过黑夜的韧劲,将灵感缝制成别具一格的衣裳。视线因过多使用逐渐模糊之后,她便找来放大镜将如针尖般大小的玉珠仔细粘到自己的创意之上。
在职业生涯中最后一次设计大赛时,当时沉在谷底的宛央早已许久无同行问津。他人总是带着鄙夷无视不修边幅的宛央,再给她贴上无法重振旗鼓的标签。然而也是得益于这股无外人干扰的平静,当宛央再次将自己曾经来不及面世的作品和倾注无数心血的新作搬上赛场时,在众多同行怨恨的目光之下,毫无悬念地赢得满堂喝彩。
那是宛央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站到梦寐以求的领奖台。为了这一个目标,她在最美好的年纪,几近倾其所有。
然而下了台后的两周,未来得及享受喜悦的宛央由于一意孤行被公司辞退。多么令人嗤之以鼻的理由,明明是他们将她挤到边缘,却又来责备她不够体恤他人。
那一刻,宛央平凡的人生中第五次失望自此落幕。那些在职场中切身体会的社会运行逻辑与关乎人性的博弈,全部被她和着水滴揉进面巾纸,顺手丢到无人瞭望的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