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是这里吗?”重明、元英、秋练、落落和墨精看着眼前的这家医馆,看着匾额上写着的“雪草堂”三个隶书大字,还是有点犹豫,不能确定他们找对了地方。不仅仅是他们,若是任何带着殷切期望想要来看病之人看到了雪草堂门前发生的事都会怀疑他们走错地方的。
雪草堂前的空地上,有两个女子在打架,她们没有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去看绸缎店新到的布料,没有去买胭脂水粉,也没有闲话谁家的孩子多么可爱聪明,就是在打架:你拽着我的头发,我拽着你的衣领。
旁边有很多人在围观,围观者之中有些孩子比较特殊,他们多在十余岁,有男孩,也有女孩,男孩穿红衣,女孩穿绿衣,每个手里或拿着戥子,或拿着捣药杵,或拿着药臼,或拿着药罐,或拿着包好的中药包,看样子都是雪草堂的药僮。这些药僮站在人群边,看得入迷,连自己要做的事也忘记了。
打架的两个女子,较高且比较壮实的那位穿着朴素,年纪在四十岁上下,手脚有力,占据优势,抓住对方的头发不断地撕扯,口里说着:“老娘把你头发拔光,让你当不了大夫,只能去当尼姑。”
手上用力,几缕青丝丝絮般飘落而下。
被拽住头发的女子二十多岁,眉眼如画,肤如凝脂,穿着简练的白色衣裙,娇小瘦弱,楚楚可怜,力不能胜,但她神情倔强,面色如霜,根本没有讨饶认输的意思,同时说道:“既然那样,我就撕烂你的衣服,让你赤身裸体,在大家面前出丑。”
秋练本身是女子,见到她们打架心有不忍,更是心疼被拽住头发的娇小玲珑的女子,于是对重明他们道:“我去拉开她们。”
秋练刚要过去,出现一个穿红衣的男孩和一个穿绿衣的女孩挡住她,劝道:“大姐姐,你不要上去帮忙,你要是帮忙,待会慕容姑娘会不高兴的,她不高兴,便会关门休息,不给人治病的。”
“打架的是慕容大夫吗?”秋练结合之前掌柜说的话和眼前两个孩童所言,意识到名声遐迩的慕容玉香正在和一个妇人打架。
“不是她还有谁。”穿红衣的男孩和穿绿衣的女孩以无比失望的口气说道。
“徐兟、婵娟,你们两个不上来帮忙,还在旁边和陌生人说我的坏话,看我待会怎么教训你们。”慕容玉香转过头,气愤不已。
徐兟和婵娟苦着脸:“慕容姑娘,是你交待不许我们帮忙的,现在又来怪我们,实在是太没有天理了。”
“本姑娘的话就是天理。”慕容玉香道,“信不信我再把你们撵走,让你们到外面饿肚子去。”
徐兟和婵娟听后不再说话。
秋练惊讶,重明、元英、落落和墨精也睁大了眼睛,都觉得难以置信:“堂堂医鬼度妖的神医居然像个平常女子那样和人打架,这也太出人意表,太让人震惊了。”
徐兟不无嘲讽地道:“喜欢打架就打架吧,谁还没有个喜好,关键是打不赢······哎!”
慕容玉香看向重明、秋练他们,说道:“神医怎么了?神医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喜怒哀乐,也会遇到不讲理的泼妇。”又望向徐兟:“好你这只辟尘,敢笑话我,等我打完架,非得收拾你。”
徐兟扁扁嘴:“我不再说话就是。”
重明、秋练和落落像发现宝贝似地盯住徐兟看个不住,过去片刻后才道:“你原来是只小妖。你好呀,辟尘犀。”
他们三个齐齐向徐兟挥手。
徐兟被他们过分亲热的态度吓倒,连连后退,退到婵娟身边,婵娟拦住重明他们,眼睛直视着,似在警告重明他们三个不要有非分之想,也不要太靠近。
“我们没有恶意。”重明很尴尬地解释,然后拉过秋练和落落,走回到原来所在的位置。
看到慕容玉香还在和那健硕的妇人打斗,没有讨到便宜,反而又有几根青丝被拽了下来。元英因为要找慕容玉香治病,便站出来,准备替慕容玉香解围。但元英刚走上两步,慕容玉香则制止道:“谁也不要过来帮我,否则一月之内谁也别想找我治病。”
元英听后看向重明、秋练以及旁边的徐兟和婵娟,进退皆不是,婵娟说道:“我说过的,慕容姑娘不让任何人帮忙,要不然我们这些药僮还有其他准备治病的客人早已经上去帮忙。”
元英担心地道:“慕容姑娘会吃亏的······”
“吃亏只是暂时的。”婵娟信心满满,“若是连个泼妇也对付不了,怎么当神医。”
慕容玉香也听到这两句话,突然微微而笑,纵然被拽住头发,显得有点狼狈,可那笑容却也能融化三冬的寒冰。但见慕容玉香笑过,从身上取出根三寸左右的银针,刺向了那位妇人。慕容玉香先刺妇人手臂上的曲池穴、尺泽穴和大陵穴,让她的手臂僵硬麻木,不能行动,自然松开了慕容玉香的头发。待刺过妇人手臂上的穴道后,慕容玉香又以银针刺向妇人的阴谷穴、曲泉穴和照海穴,使其一腿酸软,自然也就坐倒在地。
妇人屈腿而坐,一手僵硬指着前方,宛如祠堂里立下的受过的人像。
慕容玉香则收起银针,轻理青丝,用发簪绾住,莲步轻移,走向徐兟和婵娟:“去取五十两银子,给这个妇人,不过不要解开她的穴道,让她等穴道自解。”
“她欺负你,干嘛还给她银子?”徐兟不解地问。
慕容玉香叹口气:“她家儿子和媳妇在我雪草堂里买了打胎的药,打下了胎儿。这个妇人几次过来找我赔他的孙儿。确实是我给的药,害死他的孙儿,我心里很愧疚,给她银子就当是赎罪吧。”
秋练上前:“作为神医,你也卖给人家打胎药吗?”
慕容玉香道:“他们夫妇跪下求我,我才不得已给他们开出打胎药。在很多人眼里,神医无论给的是什么药似乎都比别的大夫开的药灵验,所以,我做了回恶人。”
徐兟和婵娟去拿银子,慕容玉香看向秋练、重明、元英、落落和墨精,然后把目光放在元英身上:“看来是你遇到麻烦,需要救命,看在刚才你想替我出头的份上,我先给你治病吧。”
元英拱手:“多谢慕容姑娘。”
“跟我进来。”慕容玉香走在前面,一手搭在婵娟的小小肩膀上。
雪草堂大厅里很多人在排队,等着慕容玉香诊治,慕容玉香则带着重明、元英他们走过大厅,去到后面的庭院里。庭院里干干净净,裁植着花木,几个穿红衣和绿衣的药僮在一间厢房里进进出出,一只额头有红色印记的小狐狸跟在药僮身边,显出忙碌的样子。小狐狸看到慕容玉香后,跑过来,口吐人言,以女子的声音说道:“慕容大夫,宗白会好起来吗?你是神医,肯定能救活他吧。”慕容玉香蹲下来,抚摸小狐狸的头:“他病的很重,需要慢慢调理,假以时日是会好起来的。”小狐狸唯唯喏喏:“我会等着他好起来。”
落落看到小狐狸,注视着它额头的红色印记,回忆被唤起,冲到前面,说道:“你是灰狐,是当年我在莽苍山上养的那只灰狐!”
落落的实际年龄比重明还要大,因为某种原因始终不能长高,在变出妖身麒麟后,方才一夜间长大,成为少年。
当初在莽苍山,落落入门最早,十余岁时他曾经遇到过一只灰狐,后来灰狐咬伤他的手,逃了出去,不小心跌落山崖。“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在落落心里,他认为灰狐已经死掉,没想到的是,他会在慕容玉香的雪草堂重新看到灰狐。
落落盯着它的眼睛,希望它能记起自己。
灰狐也回望着,片刻后,茫然无措,说道:“我不知道你是谁!”
旁边的重明、秋练都知道落落曾经有过一个灰狐朋友(听落落说过),在看到此情景后,提醒落落:“你已然长大,不复当年的面貌,灰狐早认不出你是谁。你应该说出自己名字,说出你们相识的地方以及分开的缘故。”
“我可真笨······”落落自责过,转向灰狐,“我叫落落,我们在莽苍山遇到的,你应该还记得那年冬天的大雪,还有你在我手上留下的齿痕。”
落落俯身,把右手的食指伸出,食指的指根处还留有两个孔洞般的细小伤痕。
灰狐眼光闪烁,看向落落的眼睛,又望着落落手上的伤痕,许久以后道:“对不起,我记不起来了······宗白现在很危险,我要去守着他。”
回身走向那间厢房。
看着灰狐稍显落寞的身影,落落很自信地道:“它肯定记起什么了!”
慕容玉香道:“没错,它好像记起你是谁,但还不想认。”
“十余年,是很长的时间,它已经有自己新的生活和际遇。”秋练感慨不已,“落落,你也把这件事放下吧,毕竟你已经有衣雪,还有阿句,可不能太花心。”
落落窘迫:“我只是想找回昔日的玩伴,并不是要重续过去的故事。”
慕容玉香看向落落:“它现在可不单单是灰狐呦,既能用女子的声音说话,也能变成漂亮的女子。只是它刚刚使用了妖力,才变回原身的,等到晚饭时,就是女子李晚晚。”
“它已经成妖。”落落惊讶。
“是的。”慕容玉香答道。
“宗白是你的病人,他病的很重吗?”秋练问慕容玉香。
“岂止是严重,简直变成了活死人。”慕容玉香讲述起来,“他若是妖怪或鬼怪,我还有办法用药物激发他体内的潜力,可惜他不过是个会点功夫的江湖人士,我到现在也想不出救他的办法。”
“他为何会伤得如此严重?”重明和元英发问。
“故事很长,等晚上问李晚晚吧,她可能会愿意细细给你们讲述的。”慕容玉香温柔又慵懒地说,“现在吗,还是给这位元英朋友治伤吧。”
慕容玉香走到元英身边:“伤了哪里?”
“脖颈。”元英撩开衣襟,并微微屈身。
慕容玉香看了他脖颈后的伤痕,说道:“这是钦原所蜇,毒素留在身体里难以排出,时日越久,危害越深。幸好你们找到我这名医鬼度妖的神医,不然可就惨了。”又道:“普天之下,能扛住钦原蜇一下的没几个,看来你也不简单呀!”
“他是······”墨精要说却被元英拦住了。
慕容玉香微笑:“不说根底就不说吧,病人也是有隐私的。我能理解。”
慕容玉香看过元英的伤,做出准确的判断,便扯着嗓子喊起来,喊来了徐兟和婵娟,吩咐他们两个去准备大木桶、铁锅、木炭、水以及数味中药,中药包括马齿苋、蒲公英、紫花地丁和七叶一枝花,每样四两,然后把准备好的东西统统带到天井里来。徐兟和婵娟得到命令,便要去置办,徐兟突然走到重明跟前,说道:“大哥哥,你力气大,过来帮我们一下。”
重明知道这是为给元英治病,没有推辞,跟在徐兟和婵娟身后走了出去。
徐兟、婵娟和重明走到前面的雪草堂厅堂上,婵娟留下来,站在药橱前,依据各草药的名字各取出四两,包在纸包里。
徐兟拿了银两,带着重明走向街巷,去采买东西,不多久重明抱着木桶,徐兟提着铁锅和木炭,一高一矮并排走回雪草堂。
在走回雪草堂时,徐兟说道:“慕容姑娘救了很多人、鬼和妖,不负神医的名号,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夫,可古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到了慕容大夫身上,也是同样适用。比如她很喜欢和人动手打架,你们已经见识过,除此之外,她还有个缺点,我得提前告诉你们!”
“什么缺点?”重明不解。
“她太爱财,给鬼或妖治好病,诊金好贵的。”徐兟好心好意提醒,“我担心你们的朋友元英病好后,你们付不起诊金。我也曾是慕容大夫的病人,但她想要我用辟尘珠做诊金,我如何愿意,可不给她辟尘珠,就付不起药费,所以我只能变成药僮留下来给他驱使。”
“要辟尘珠当诊金,果然很贵。”重明想到他们曾经得到过一个宝物,便说道,“我们遇到过骊龙,得到了它的漱泉珠,或许能够付诊金。”
“漱泉珠吗?”徐兟好不惊讶,“那你们没有后顾之忧。慕容大夫拿到漱泉珠,肯定还愿意再治一个你们的朋友。”
徐兟和重明回到雪草堂,来到后面的天井里,婵娟已取来四包草药,站在慕容玉香、元英、秋练等身边。现在,要置办的各样东西已齐,慕容玉香吩咐徐兟架起大锅烧水,待水烧热后,倾入木桶里,再让婵娟把草药倒进水里。到此时,大家已经明白慕容玉香给元英治病的方法,齐齐看向元英,元英也明白意思,脱去外衣,只穿中衣,坐进木桶里。慕容玉香对徐兟道:“热水要一直烧,只要发现木桶里的水变凉,就往里面加水。切记不能忘。”
徐兟问:“要到什么时候?”
“晚上。”慕容玉香干脆地说,“觉得辛苦是吗?早点把辟尘珠拿出来,你早就自由了。”
“我宁愿做药僮。”徐兟倔强道。
慕容玉香冷哼两声,对重明、秋练说道:“你们几位请自便。”
便带着婵娟到前面坐诊去了。
秋练看徐兟闷闷不乐,安慰道:“我们会在旁边帮忙,不会让你一个辛苦的。”
徐兟听到秋练的话,方松口气,然后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烧水。
秋练言出必践,来到徐兟旁边,帮着加木炭。重明、落落和墨精见秋练帮忙,他们也不好意思闲着,各自尽力。重明走到旁边的跨院,从水井里打水,提了过来,以备不时之需;落落站在元英所待的大木桶边,用手试水温,并将草药充分搅拌,在做这些之外,落落还在留意灰狐走进的那间厢房,想象着当年大雪满山的时候灰狐仓皇逃离并落入山崖的情形;墨精可以飞动,不仅能够飞到元英脸边,帮他擦去汗水,还能快速飞动,制造出风,给炭火增加声势。
大家忙忙碌碌,唯有元英不好意思,说道:“你们如此待我,我受之有愧。”
重明和秋练等安慰道:“你身上有伤,我们所做的也都是力所能及的事,所以,没有什么的。你好好待在木桶里洗药浴便是。”
元英点头:“遵命就是。”
端坐其中,闭目不言。
天色慢慢降落,夜色初现,院落前后都亮起灯火,徐兟想到慕容玉香的吩咐,说道:“看来,元英可以从木桶里走出来了。”
重明、秋练等相互望望,也觉得时候已到,准备让元英出来,此时,慕容玉香突然走来,说道:“元英身上的毒还会除去,需要最后一个步骤,才算圆满。”
慕容玉香走到木桶边,伸手按向元英脖颈后的伤痕,以妖力注入,片刻后见有数股淡淡的蓝色光芒在元英的身体里流动,蓝色光芒流动几遭,汇集在伤痕处,慕容玉香则抓住机会,以银针刺下,蓝色的光芒宛如水流似地激射而出,在繁星初露的空中划过条美丽的弧线,方才飘散无有。
元英从木桶里飞跃而出,但觉浑身自在,再无痛楚,向慕容玉香施礼:“多谢慕容姑娘相救。”
慕容玉香直白道:“我治病救人,是收诊金的,你也不能例外,所以不用说谢。大家饿了吧?来一起吃晚饭。”
慕容玉香雪草堂里的红衣、绿衣药僮便有十余人,加上重明、秋练等人,人数颇众,因此在正房厅堂之上摆下了两副桌凳,主桌上除了慕容玉香、重明、秋练、元英、落落和墨精外,便是药僮徐兟和婵娟。在厨子陆续上菜时,慕容玉香忽然想到件事,对婵娟道:“把李晚晚姑娘叫过来,差点把她忘了。”
婵娟起身离座,走向那间厢房,不多久便带着个女子而来。女子自是李晚晚,一身白衣,身段婀娜,走起路来轻轻摇摇,若出岫的无心之云,若山野间盛开的春花。她相貌婉丽,浑身散发出忧郁多愁的气韵,双眼也流露出忧伤,显然是心中有所系,沉浸在自己那方小小的天地里。
李晚晚来到桌边,看向大家,说道:“让你们久等了。”然后落座,在坐下去的时候不经意瞥向落落,这一眼看得非常仓促和短暂,旁人倒没能留意。
婵娟也坐下,说道:“李姐姐在照顾宗白,说自己并不觉得饿,可我说新来的朋友想认识认识她,李姐姐才赏脸过来。”
秋练道:“不只是想看看灰狐修成人身的模样,还想听听你的故事。”
李晚晚有点错愕:“听我的故事?”
慕容玉香让大家别只顾说话,多多吃菜,又说道:“重明、秋练他们对你和宗白的故事很好奇,便向我打听,我所知不多,还是由李姑娘来说最为恰当。”
李晚晚看向重明、秋练、落落、元英和墨精,说道:“我听说有几人沿途历经各州镇,意在遇到百妖,绘制百妖的图像,但凡与妖有关的事情他们比谁都要热心,比谁都更在乎,看来传说中的人便是你们了······”
重明、秋练等相互望望,知道绘制百妖图像的事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道:“没错,就是我们。”
李晚晚得到肯定回应,思索片刻,说道:“既然是这样,我便把自己的故事说说。”
慕容玉香、婵娟、徐兟、重明等都放下箸,端端正正坐着,双臂放于桌面,静静倾听。
1
夜色下的乌梅村星月生辉,清光泻地,映照出小小屋舍的轮廓,有户人家正房里还亮着灯火,但是厨房中已然漆黑一片,突然从草丛中跳出只小狗似的东西,从厨房门扉的缝隙里钻了进去。
那小狗似的毛茸茸的东西是只狐狸,而且还是狐狸里比较稀有的灰狐,说它稀有,是因为它的肉可以入药,能够治疗瘵病,它的尾巴可以成为媚药,让服下者言听计从,永不变心,最为重要的是它能够在很短的时间里修成人身,成为狐妖。
灰狐身上还有血迹,看上去很狼狈的样子,它钻入厨房后,开始用鼻子嗅,顺利从锅灶里翻出人类的食物,以此来填饱自己饥肠辘辘的肚腹。它对找到的这块食物很满意,吃的忘我,却不知这块食物是煮熟的马肝,而马肝是有毒的。
灰狐趴在锅灶下面大口吃着马肝,忽然厨房的门扉“咿呀”着打开一条缝隙,出现个十余岁的孩童,孩童被星月之光映照,身影横斜在厨房的地面上。灰狐瞥了眼,看到人影,知道自己被这户人家的孩子发现了,便放下食物,灵活地逃向门扉,想快速地从孩童的身边遁去。但是灰狐因为吃下很多马肝,身上中毒,刚窜出两步便觉得一阵眩晕:灰狐还勉强着往外跑,在到达那孩童脚边时终于难以支撑,缓缓倒了下去。
灰狐迷迷糊糊,隐约听到那孩童说:“原来是只狐狸。肯定是饿了,才来偷吃的,可你什么不吃偏偏吃下我和师兄用来狩猎的马肝,肯定会倒下去。”
“宗白,抓到偷吃贼吗?”另外个孩子说着话,走到厨房边。
叫宗白的孩子回答:“是只很笨的狐狸,偷吃了马肝。狐狸已经昏去,不过看在它还是幼兽的份上,我们还是救活它吧······怎么样,吴青师兄?”
灰狐彻底昏睡过去,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在昏睡的时候它被叫宗白的孩童灌了解毒的草药,然后被放在厨房内的柴草堆里。等到次日天亮,灰狐醒来,挣扎起身子准备逃走时,宗白端着碗草药出现在它眼前。灰狐看着宗白,看到了他脸上的木炭之灰和草叶,知道是他刚刚给自己熬煮了解毒的草药。
昨天晚上听到的话语还回荡在灰狐耳边,再看到宗白端着草药的天真淳朴模样,更加让灰狐相信宗白是不会伤害到自己的,因此,在宗白缓缓蹲下来并将药碗放过来时,灰狐完全没有抗拒,而是温顺地低头喝药,并把那碗药喝的干干净净。
宗白看到灰狐信任自己,用手抚摸着灰狐:“你喝完了这碗药,身上的毒就没有了,现在,你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去。”
宗白拿起空碗,走出厨房,然后在空地上练起剑来。
宗白练剑时,他的师兄吴青也拿着剑出来,一招一式练起。
宗白和吴青将师父传授的一整套剑法练下来,各个额头冒汗,气息微喘,立在那里歇息,他们抬头看看升起的日头,发现已到辰时,便准备到厨房里准备早饭。可是他们发现灰狐居然蜷缩着身子睡在草堆里,像是一只家养的小狗。
见到灰狐如此,吴青道:“它是不愿离开,赖上我们师兄弟了。你昨天还说它笨,现在看来,它一点也不笨。”
宗白蹲下身,好奇地看着灰狐:“乌梅村的村民大多都离去了,村子里就剩下我们两个,师父也是好多天才出现一次,我们两个很孤独无聊,有只灰狐作伴也很不错。”便对灰狐道:“你真的愿意留下来吗?”
灰狐睁开眼,盯着宗白,哼哼唧唧两声,然后起身,在宗白和吴青的身边蹭来蹭去,又去舔舐宗白的手掌和脸颊,灰狐的行为似乎是说:“我愿意留下来,留下来和你们为伴。”
2
荧荧烛火下,宗白、吴青和灰狐围坐在桌子前,窗前花树影影,星月已现,风过屋檐之际吹动那一个小小的铃铛!
桌子上摆着三碗鲜虾鱼块面,这三碗面可都是宗白做出来的。在和师兄相处练剑的日子里,作为师弟且武功也略低的宗白自然要担当起厨子的责任,不过宗白也不是迫于师兄而不得不如此,他本身爱吃,也喜欢庖厨之事,记得在遇到师父之前,他独自生活的时候就能用一条不大的鱼煮出鲜美的鱼汤。
从事庖厨之事也让宗白拥有一项本领,就是能做出美味的食物,他做出的鲜虾鱼块面不仅自己和师兄吃着满意,就连他们的师父也在吃后赞不绝口。
宗白觉得,这道鲜虾鱼块面肯定能让灰狐吃的心满意足,可灰狐不吃面食,它要吃肉,茹毛饮血才是它的挚爱,它跳到桌子上,叼走了鲜虾和鱼块,然后用尾巴扫过他们两个的脸,来表示自己的抗议。
吴青微笑:“看来它是有意见了!师弟,厨房里还有鹿肉吗?”
宗白道:“还有些,本来想让它学会吃素,看来是很难了!”而后抱起灰狐:“跟我来吧,这里有你爱吃的东西!”
进了厨房,宗白把挂着的鹿肉切下来一块,放到灰狐的面前,灰狐嗅嗅,大口吃起来,吃的津津有味。
宗白望着灰狐,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语:“你在我们这里,流连忘返,不知道山中是否还有你的族类,它们是否记挂你。我没有父母亲人,吴青也是,难道你也是一个孤儿吗?若是这样,我们三个当真是为数不多有着同样经历的。”
宗白怅然若失,待灰狐吃完鹿肉,又切下些给它,直到它吃的肚子圆起来。
宗白带着灰狐回到饭桌前,灰狐已经心满意足,捉着灯光下的飞虫,来来回回,甚至跑到了外面去捕。吴青和白宗坐在那里,一边吃面,偶然停下来望着无忧无虑的灰狐。
夜晚入睡时,宗白和吴青各睡一张床,灰狐蜷缩着身子在窗边卧着,月光洒在它的身上。
3
岁月流逝,转眼数年过去,这天灰狐在那个熟悉的厨房门扉边看到了宗白和吴青的师父,这位神秘的师父将一招新悟出的剑法“洗尽铅华,花落千家”施展出来,在剑招最微妙处,方圆十余丈的空间内可见千余落白色的莲花,莲花从空中掉落,徐徐而下,在即将落地时化为散碎的点点星光。
吴青是大师兄,悟性很高,在听过心法又看过师父的演示后,便依样而练,很快便取得成效,剑招所过之处,几十朵白色的莲花从空而下。莲花数量虽不足,可是已经得窥门径,假以时日,定然会更上层楼,达到师父所能达到的境界。
宗白则差了些,他练过半天还是不能领会,暮然站在院落里,望着远处发呆。
他们的师父有事在身,不能久留,临走时嘱托作为大师兄的吴青教授宗白,然后便飞身而去。
这招新的剑法威力巨大,朵朵莲花若是碰到人的身上,便会带来伤痕,因此若是面对成百上千的敌人时以此剑招定能力挽狂澜,立于不败之地。吴青既然领会其中要义,想着以此在世间扬名,如何肯真心教授给师弟,不过敷衍而已。宗白见师兄起了私心,自然是难过,又因自己不能领悟,更增懊恼,于是他便躲进厨房,给自己煮面吃。
宗白煮面,灰狐在旁边陪伴,等煮好了鲜虾鱼块面,宗白还是给不愿吃素的灰狐盛出一碗,然后两个在厨房的桌案旁面对面坐着。
“很好吃的,你试试!”宗白大口吃面,边来让灰狐。
灰狐很给面子,虽然未吃面,倒是把鲜虾和鱼块吃的一点不剩。
宗白看着灰狐,看着自己眼前的面,想着自己练不成的剑招,懊恼不已,对灰狐说道:“我的本领不如师兄,悟性也不如师兄,或许从一开始,师父就看走了眼,其实我真的不是学剑的材料,我当不了侠客,只能当个······厨子。”宗白在说出“厨子”两字时,眼睛看向远处,话语里藏着无尽的悲哀、落寞和绝望。
灰狐感受到宗白的忧伤,可它还不能说话,所能做的就是来到宗白身边,在他脸边蹭来蹭去,似乎在说:“不要气馁,不要气馁,要相信自己,只要相信自己你就能练成那招剑法。”可惜灰狐不能用言语表达,宗白也听不到如此的话。
宗白又狠狠吃了两口面,在幸福的滋味里徜徉流连,宛如一条鱼游在潺潺的溪水里,在这样的滋味里,他似乎突然觉醒,找到自己以后的人生之路,他准备放下手里的剑,到不远处的饶州开家面馆,面馆的名字叫做“灰狐之家”,他来当面馆伙计,灰狐来当面馆主人。面馆里主打的是鲜虾鱼块面,这是他最拿手的,也是味道最美的,相信那些食客肯定会喜欢的。在之后,他会慢慢推出鲜虾鱼丸面、鲜虾青菜面、小炒鹿肉面、鹿筋面等。一人一狐,不顾世俗纷争,安安静静地在尘世间开面馆,相互陪伴,那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呀。
宗白看到了后来日子的平凡和安宁,看到了温馨的场景,看到了每个食客看到灰狐时的惊诧和羡慕神色,看到了自己一生的追求,至此,他决定放下剑,向前走过去,去拥抱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把自己的打算说给灰狐听,灰狐的眼睛里闪烁着越来越明亮的光,在那光芒里,出现宗白和灰狐坐在“灰狐之家”等待食客上门的场景。
宗白看到灰狐的眼光,知道灰狐愿意跟着他,便放下面碗,一手拿着剑,一手抱起灰狐,去和师兄道别。
宗白说出自己对未来的打算,吴青乍听之下,有点难以置信,可是他平素知道自己的师弟是个敦厚的至诚君子,绝不会空言相戏,方知师弟已经下定了决心,便认真起来,说道:“是因为那招剑法吗?我会在后面尽心传授你,你不要妄下决定。”
吴青知道自己这句话是糊弄人的,宗白也知道师兄是在糊弄鬼,可两个还是师兄弟,不能就此撕破脸,宗白只是很诚恳地说道:“就算师兄肯教,我也学不会。我到现在才知道,我学不会上乘剑法,当不了师父口中拯救万民的侠客,我只好去当个厨子。”又道:“拯救不了万民的性命,就拯救他们的胃口吧!”
吴青听师弟说出这两句大而化之的言语,差点笑出来,不过他还是忍住了:“亏你还记得师父的话。师父苦心教授我们这么多年,你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让前功尽弃,这样对得起师父吗?”
宗白黯然,半晌道:“师父若是知道我当厨子活的很快乐,肯定会认可我的做法。每个师父都希望自己的徒弟出人头地,名扬四海,可是他们也会接受平庸平凡的弟子,也会希望他们活的幸福,开心和快乐。”
“我竟然无言以对了······”吴青不再劝解,“等你饶州的面馆开张后,我肯定会去捧场的。”
“那时我定煮酒以待师兄。”宗白说。
4
春草铺满饶州的大地时,天上的雨开始日夜不停地落下,平地之上也积下了没及膝盖的水,河川溪流外溢。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春天会落这么大的雨,便是多雨的夏天,也不曾见到。
大雨之中,有个背着满满一竹筐货物的少年撑着油纸伞,油纸伞遮盖住他怀里抱着的灰狐,却让他的身子很大部分暴露在外,暴露在外的地方衣衫全湿,形成细流流下,宛如城墙墙面上汇聚而下的水柱。
少年正是宗白,他一大早带着灰狐去置办货物,出门的时候雨滴还不是很大,谁知不多久就成了瓢泼大雨,搞得他们两个狼狈不堪。
宗白和灰狐回到街巷里一家面馆,开了门,走进去,然后灰狐看守柜台,宗白到厨房里煮面。这家面馆正是“灰狐之家”,是宗白和灰狐开的,当初刚刚开张时,州城里的居民还以为是家卖狐狸皮毛的铺子,进来后才知是家面馆,而且面馆里的鲜虾鱼块面美味至极,从此“灰狐之家”声名鹊起,食客如云。
因为名声在外,便是在这样的大雨之时,面馆开门以后,便陆续有客人冒雨而来,进来的客人把油纸伞收起,坐到桌边,大声喊出他们要吃的面。同来的客人中,有个穿着蓝底白花衣衫的小姑娘,小姑娘踮起脚尖,伸手抓住灰狐,将自己的脸迎上去,蹭个不住,然后方松开手,和家人落座。
蓝色衣衫的小姑娘之后,走来个身穿黑色袍子、身上带剑的少年,少年戴着斗笠,遮住了面孔,停在柜台边,看着柜台上坐着的灰狐,缓缓伸出手,在灰狐的脸颊边抚摸了一下:“我的宗白师弟果然和你开了家面馆。”
宗白听到说话声,走出来,看向穿黑色袍子、戴斗笠之人,对方取下斗笠,露出面容,正是吴青。
宗白怔过片刻,说道:“师兄果然言而有信,来给师弟捧场了。”
吴青道:“我也很怀念师弟拿手的鲜虾鱼块面呀。许久不吃,实在让人牵肠挂肚。”
“既然如此,师兄请耐心等待,我为你煮面。”宗白转身走回厨房。
吴青落座,打量周围的食客,看看外面的雨,最后把目光停在灰狐的身上:“大家分开的时候并不长,你为何一点也不亲近我?快跳到我桌子上来。”
灰狐走过去,来到桌边,仰头望着吴青,可灰狐并没有按照吴青说的做,只是看了两眼,又复跳回到柜台处。吴青觉得自己被冒犯,眼目里闪过似凌厉的光芒,猛然起身,身子飘然而至,伸手去抓灰狐。眼看灰狐要被攫住咽喉,偏偏灰狐灵活机敏,在看到吴青的身影过来时,纵身跃下。灰狐跃向厨房的方向,刚好宗白端着煮好的面出来,灰狐落在宗白的身边,躲过了吴青。
吴青看到宗白现身,不好继续胡闹,回到桌边,开始吃面。其实这个世上,不管多么冷酷无情的人,也不管是多么胸怀大志者,都是作为人的存在,那么便会饿肚子,便会有七情六欲,在吃到美味的食物时会陷入幸福的感觉里,会回想起过去的往事。
吴青在吃面时脸上的肃杀之气荡然无存,变成了昔年乌梅村俊秀温柔的少年,不过这种转变只持续很短的时间,在吃完面后他又是身怀精湛剑法、目空一切的吴青。
宗白已经给别的客人煮好面,正和灰狐待在柜台边,看到师兄吴青吃完了面,说道:“师兄是否吃饱,要不要再来一碗。”
“不用了,吃太多使不出剑法,杀不死带来大雨的夔牛。”吴青从衣袋里拿出块银锭,放在桌上,站起身来,“没完没了的大雨是夔牛带来的,大雨将饶州置于危险之地。饶州之主东皇大人命令我赶走或杀死夔牛,还一方太平,我在饶州附近几十里寻遍都不见夔牛的影踪。我来这里,一是来看看你们,二来想让师弟给我当帮手。”
“这大雨是夔牛带来的吗?”宗白惊讶不已。
“没错。古书《山海经》描写夔牛是: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有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夔牛出现,必有大风雨。”吴青耐心地说,“我虽然还没见到夔牛,但有旁人目睹,确是牛的形象,额头生有一目。师弟,你帮我就是在帮整个饶州的百姓,你不会推辞吧。”
宗白虽然当了面馆主人,可是他还有剑法在身,而且心里从来未曾泯灭保家卫国的气概,因此说道:“我会帮助师兄一起对付夔牛,还饶州太平。”
“太好了,我知道你会······”吴青还未说完,就被蓝色衣衫的小姑娘打断。
蓝衣小姑娘冷笑道:“夔牛都找不到,说什么驱赶杀死,简直是痴人说梦。”
好似是大人的语气。
吴青和宗白齐齐看向蓝衣小姑娘:“你是谁?”
蓝衣小姑娘说道:“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夔牛呀!”
她说完双足离地三尺,双臂张开,平飞过来,从吴青和宗白的眼前快速飞向了雨中。
吴青提剑而追,宗白也扔下围裙飞跃而出,师兄弟两个在大雨中追逐蓝衣小姑娘,蓝衣小姑娘虽然年龄小,个子低矮,到底是妖,飞动起来十分迅速,绕过几个街巷后来到城门处,从城门上飞跃而过。
吴青和宗白追到城外,见蓝衣小姑娘凌空立在尺许的积水之上,不坠不落,像是夏夜坟场附近出现的一团蓝色萤火。
蓝衣小姑娘可以御风而飞,又自称是夔牛,那么吴青和宗白也没有必要顾忌,两个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今天我们师兄弟联手铲除这只妖物。”
便一起冲向蓝衣小姑娘。
吴青持剑,宗白赤手空拳,蓝衣小姑娘也没有任何兵器在手。
刚一交锋,蓝衣小姑娘便展现出非同凡俗的本事,她身子螺旋似地转动,贴着吴青和宗白身边飘过,轻松躲开吴青凌厉的剑招以及宗白暗藏绵绵后劲的拳招,又时而脚踩水面,时而飞到半空,时而仰卧着向后飞去,宛如秋天蒹葭采采中的飞鸟。
吴青眼看不能伤到蓝衣小姑娘分毫,心里着急,担心给她溜掉,想到使用自己那招惊天地、泣鬼神的剑招,转向师弟宗白,说道:“师弟,你暂且后退,让我用那招剑法去对付她。”
吴青身子纵离积水,又紧接着一个上步,身子再飞高许多,将剑在空中舞动起来,但见千条瑞气在空中交错,祥云暧暧。然后开始掉落白色的莲花,白色的莲花共有百朵,徐徐落下,落向蓝衣小姑娘。
一朵莲花落在蓝衣小姑娘的衣衫上,衣衫瞬间腐烂,肌肤受到灼伤,蓝衣小姑娘发出轻轻的“唉呦”声,忙飞动起来,躲避莲花。可是莲花太多,无处躲藏,蓝衣小姑娘居然头下脚上,跳入了浅浅的积水里。
“她藏到哪里去了。”宗白说着,和吴青安静地立在积水中,注视着任何可能的变化。
在吴青和宗白凝神静待之时,他们的身后掀起大浪,浪头过去,蓝衣小姑娘钻出水面,刚刚出水,把头发甩开,她身上的衣衫便开始破碎脱落,躯体开始变大,长出毛发,生出一足和尾巴:蓝衣小姑娘变出原身夔牛。
吴青和宗白见到夔牛,不再迟缓,踏水而上,在距离夔牛丈许的距离之时,他们都听到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声响过后又是同样震慑人心扉的大声。吴青只觉心烦意乱,烦恼不安,沮丧不已,身上的力气也突然消失,再不能拿住剑,也不能继续使用腾踔的本事,松开手中剑,落向水里。宗白更惨,他听到那声响,气血上涌,喉中发甜,吐出鲜血,然后也落到了积水里。
夔牛为妖,身躯笨重,只有一目一足,和那些动辄九首或九尾的妖相比实在是相形见绌,或许有人说它还能变成个蓝衣小姑娘,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其实任何妖都有自己的拿手本领,夔牛的长处是声音。夔牛的叫声初听时和普通牛的叫声无二,但若是疏忽大意,继续对它的叫声不以为意,就会渐渐感觉到心情烦躁、头痛欲裂,更甚者会心胆俱裂,吐血而亡。
吴青和宗白不知夔牛的能耐,疏忽大意,好在两个有武功修为,一个感觉心烦意乱,一个吐血倒下。
吴青还要上去,可是夔牛的叫声不停,他无法集中精力,忙用手捂住耳朵,再瞥眼,见到倒在水里身边被血染红的师弟,自言自语道:“先救回师弟,再想办法对付夔牛。”
吴青收起剑,来到昏迷的宗白身边,拖着他走回饶州州城。
夔牛因为行动笨拙,没能从后面追上来。
5
“灰狐之家”里不见了面馆主人灰狐,也不见会做鲜虾鱼块面的宗白,因为宗白受伤,在后面院落里的房间中养病,灰狐也留在床边守护着他。因此负责照顾这家面馆的就是吴青,吴青身穿黑色袍子,腰间挎剑,当门而坐,但凡进来吃饭的客人都被他以“主人生病,今天不做生意”为由打发出去。
但是上门的客人太多,吴青渐渐不耐烦,碰上客人再过来吃东西,他则很简单地呵斥:“滚开,去别家吃面吧!”
他脸色冷峻,双目如电,客人多半不敢还口,皆灰溜溜躲开。看着客人都被赶走,吴青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担心自己再看两天店,师弟的面馆就要关门大吉了。略显怅然的吴青走到门边,坐在门槛上,看着外面的雨,发起呆来。
这个时候,有个老妇人领着自己的孙女走到门边,想要吃面,吴青刚要开口撵人,便看到了那小女孩,小女孩肯定不是夔牛所变,不过是平常人家的孩子,但她双目闪闪,笑颜如花,让吴青改变了主意。
吴青让两位客人进来,然后走回后院,进到宗白养伤的房间,说道:“怎样做鲜虾鱼块面?”
“师兄,你说什么?”宗白喝过大夫开的药,稍稍恢复,可听到如此的话还是难以置信。
“外面有客人上门,我想学做面:鲜虾鱼块面。”吴青慢慢解释,“赶不走夔牛,我的剑法再好也是不能济世,东皇大人也不会再看重我,我还不如留在这里和师弟为伴,一起卖面。”
“师兄,你不能放弃。”宗白道,“有客人上门,我便告诉师兄煮面的诀窍,不过也是为应对一时之急,师兄还要想办法对付夔牛才是!煮面的技巧主要在汤,先用鲜虾和鱼块一起煮,搭配佐料,煮出鲜汤,将鲜虾鱼块捞出,再下面煮便成了。”
“我记住了。”吴青转身出来。
宗白在看到师兄走出时,问:“你有没有想到对付夔牛的办法?我认为夔牛厉害之处是声音,假如我们听不到声音是不是就不会心烦意乱,不会吐血,那时候便能杀死它吧······”
“听不见声音?”吴青不假思索道,“捂住耳朵不行,除非变成聋子······哎,哪里去找这样一位耳聋的侠客。师弟,不用多想,大不了我们离开饶州,去别的地方,还是可以开家面馆的。”
吴青来到厨房,按照师弟的办法果然做出很美味的鲜虾鱼块面,连那两位食客也难以区分辨别。初次尝试便成功,吴青拥有了自信,系上围裙,开始招待客人上门,给客人煮面,在将近半天的时间里,吴青都是个能煮出好吃面条的厨子。
晚上,宗白好很多,想来厨房帮忙,吴青让他多休息,由他这个师兄替他代劳,还说道:“我不会把你的店据为己有的,放心交给我吧。”
宗白得闲,穿上雨鞋,抱着灰狐在灯火通明的街巷里散步,思索着对付夔牛的办法,想着想着,脚下打滑,站住身子后念起师兄的那句话“捂住耳朵不行,除非变成聋子”,灵光乍现,想到了如何克制夔牛。
像是发现宝贝似的,宗白抱住灰狐急匆匆跑向最近的那家医馆,见到了刚刚不久给自己开药的大夫,说道:“大夫,请给我一副可以吃后会双耳失聪的草药!”
大夫呆住,不敢相信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就连快要成妖的灰狐也生气,用牙齿咬在宗白的手指上。可是宗白确实已经下定决心成为聋子,来驱赶或杀死夔牛。他考虑周详,方方面面都已想到:他身怀精湛的剑法,在听不到声音的时候能够欺身到夔牛身边,而不受伤害,可以一击命中;变成聋子是牺牲,这种牺牲不应该由师兄承担,而是由他做出,毕竟分属同门,有过十余年亲如手足的生活,而且在他被夔牛的声音所伤后也是师兄救回他;师兄拥有最好最精湛的剑法,学会那招师父的绝学,肩负更大的使命,不该变成聋子。
宗白把缘故说给大夫听,拿到了喝后会失聪的草药,回到家里,煮过喝下。连续喝过三天,宗白便已经听不到声音,而那时候吴青专注于煮面,成为名副其实的面馆主人,东皇大人派人来请,吴青都不为所动。夔牛却是有恃无恐,赖在饶州城外不走,雨不停歇。
已经变成聋子的宗白给师兄留下个纸条,将灰狐撇下,独自带着剑去找夔牛。
宗白出现在城外时,夔牛便发出叫声,宗白充耳不闻,既不觉得心烦意乱,也不吐血,知道方法凑效,不再顾虑,一步步踏着积水走过去。
距离夔牛很近时,拔剑而出,飞身在夔牛身边,将整套的剑法使出来,在夔牛身上刺过数十下,但遗憾的是夔牛皮糙肉厚,分毫无伤。
“这妖物的身子刀斧难伤,这可怎么办?”宗白大惊失色。
宗白想到师父传授的而仅有师兄学会的那招剑法,若是自己也能领会,剑法使出来,莲花飞落,肯定会试出夔牛身上的弱点,可惜他宗白不会。
眼见变成聋子也无法对付夔牛,让宗白无比失望,无比的忧伤,他再次否定自己,认为自己这辈子只能做个煮面的面馆主人了。
神思恍忽时,夔牛走上来,用一足去踩宗白,宗白躲过两次,夔牛忽然将足踢来,宗白摔落出去数丈的距离,倒在积水里。
趴在积水里时宗白忽然想到师父当时传授那套剑法的口诀,正着读虽然不能领会,这个时候福至心灵,居然把口诀倒着领会下来,从而在瞬间悟出一套和“洗尽铅华、花落千家”相逆的剑招来。宗白有所悟,仿佛新生,慢慢站起身,提剑在手。他将剑舞动起来,瞬间积水的水面上升起无数的细碎星光,星光向上漂浮,化生出千朵莲花,白色的莲花和细碎的星光纷纷涌向夔牛,夔牛皮肤极厚,莲花和星光也不能伤。但是细心的宗白发现,夔牛老是闭合那只独目,不让独目碰到莲花和星光,因此看出夔牛的眼目是它的弱点。
找到夔牛的弱点,宗白挥剑而上,在夔牛身边飞动片刻,制造几个虚影,扰乱其眼目,然后从空落下,将手中剑刺入夔牛的独目里。
夔牛倒入水里,慢慢消失,大雨也渐渐停息。
宗白托着疲惫的身躯准备回去,看到吴青出现在自己面前,原来吴青看到了宗白留下的纸条,纸条上写着“我变成聋子,去对付夔牛,生死不知,若我死,替我照顾灰狐和面馆”这样的话。之后,吴青放下手头上的事匆匆赶来。吴青看到宗白使出那招与自己剑招相逆的剑招打败夔牛,拯救了整个饶州的百姓。
吴青是震惊的,同时也是嫉妒的,他绝不能容忍师弟比自己更出色,也不能允许师弟独得大功,看到疲惫不已的师弟走来时,吴青已经决定要让他从此在人世上消失。
宗白看到吴青,是很高兴的,因为他没死,以后能自己照顾灰狐和面馆,也不用师兄给自己收尸,就走上去,亲近地道:“师兄,我变成聋子,终于打败夔牛。你看,天上的雨已经停下。”
举头望望,再次看向师兄时看到师兄刺过来的剑。
剑穿过宗白的肚腹,鲜血流离,吴青将宗白抱在怀里,故作情意高深地带着师弟走进饶州城门。因为大雨停歇,东皇大人和满城百姓出门查看情况,看到了英雄般归来的吴青以及受伤的宗白,打败夔牛的功劳归于吴青,吴青从此得到百姓的爱戴以及东皇大人的提携,青云直上,做了守备。
吴青把宗白带回面馆,让人每天喂药,不过那些药不能治病,只会让宗白更加虚弱。
灰狐纵然看出吴青的阴谋,却无能为力。
吴青还是常来看望宗白,在面馆里煮面给客人吃,看到表象的百姓都夸说吴守备有情有义。然而就是在吴守备有情有义的“照顾下”,宗白不死不生,成为活死人。又是两年,灰狐修成人身,才出其不意以妖力吸取吴青的元气,将之杀死,带走了宗白。
尾声
“李姐姐是寻找名医给宗白治病,刚好来到苣州,听说了神医慕容姑娘的名号,到的这里吧?”落落听完整个故事,做出如此推测。
秋练认为合情合理,附和道:“好像是这样。”
徐兟和婵娟道:“你们想的太简单了。”
“她来到苣州,可是神女祠的灵仙,能够满足青年男女的愿望,那个时候我们才遇到。”慕容玉香讲述起她和灵仙也既是李晚晚的际遇。
苣州不知从何时起出现了神庙,名为“神女祠”,小小的几间房子,矮矮的屋檐,庙前立着狐狸的石像,香烟缭绕,经常能看到女子进去祈求姻缘。
但凡有所求的少女,都会在付过银两后拿到碗药茶,喝过药茶,相貌平常者会变得出类拔萃,原本讨厌自己的少年会回心转意,反目的夫妻会再度和和美美,就连远在天涯的伴侣也会回到自己身边。
一时之间,神女祠名声在外,不光少女,就连老婆婆和十余岁的女孩子也都趋之若鹜,前来祈求。
慕容玉香也听说了神女祠的名号,刚好她在寻找自己的父亲,也想去看看,到底众人口里的灵仙是什么来路,于是决定将雪草堂交给药僮照顾,然后对徐兟和婵娟说道:“我们也去神女祠,去求神拜佛。”
慕容玉香带着徐兟和婵娟来到神女祠,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等着轮到自己,可是越来越接近蒙着面的灵仙,慕容玉香越能感受到那股妖气,然后再去看其他女子喝下的药茶,发现里面有古怪,药茶里浮动着像草叶又像虫子的微小之物。
慕容玉香断定:灵仙是妖所变,在荼毒生灵。
慕容玉香招呼徐兟和婵娟离开,藏身附近,等到夜晚的时候,静静守候,不多久看见灵仙走了出来,便跟在后面。
灵仙走到苣州城北,看到个平常人家的姑娘,那姑娘正值桃李之年,面红如霞,可却是满头白发。满头白发的女子走在夜色中,躇踌不前,伤心无限,忽然用手捂住肚子,痛苦地蹲下身,再接着便倒了下去,昏迷不醒。
灵仙走到倒下的女子身边,从身上取出利刃,划开她的肚腹,从里面捧出株鲜血淋淋的草束,灵仙用手触碰草束,那草身子弯过,却是虫子模样,来咬灵仙。
灵仙趁机抓住它,使用妖力,将之化成团灿灿其华的白气,从身边取出个很小的金丝口袋,装入其中。
再看那具少女的尸体,如干瘪的一具泥胎,在星月之光下化成灰尘随风而散!
慕容玉香和徐兟、婵娟看得目瞪口呆,想要阻止都已不及,这时候只能走过去:“这就是你害人的办法。以这种灵草放在药茶里,骗人喝下,攫取人身上的精华,为己所用。”
灵仙看到有人多管闲事,不耐烦:“我用它为救人的性命,绝非为自己。”
便要夺路而走。
慕容玉香上前拦住:“不知被你害死了多少女子,你还如此轻描淡写。我让你救其他还未头发全白的女子,并从此立誓,不再残害无辜。”
“我要救人,做不到。”灵仙化出原身灰狐,逃离而去。
慕容玉香向徐兟使个眼色,徐兟拿出自己的辟尘珠,将之扔了过去,珠子打在灰狐身上,灰狐便难以移动,束手就擒。
灰狐被慕容玉香带着回到雪草堂,次日带回神女祠,向众人公布真相,并借此拯救那些喝过药茶头发已经开始变白的女子。整整过去数日,慕容玉香才用银针驱除掉所有喝过药茶女子体内的灵草,免除了她们的性命之忧。灵仙的计划被破坏,不能救宗白,悲痛不已,徐兟和婵娟则道:“慕容姑娘是神医,医妖度鬼,无所不能,你要救的人是谁,不妨说出来,慕容姑娘会帮你的。”
灵仙把慕容玉香、徐兟、婵娟领进神女祠,启动墙面上狐狸形状的机关,地面上有块石板缩了回去,明晃晃透出光亮来,却是个暗室。
暗室宽敞明亮,各色生活所需的东西一应俱全,里面用瓶瓶罐罐栽植着各种植物,绿意盎然,一些的藤蔓缠绕攀爬而上,还有些则绽放出了红色或紫色的花朵,一簇簇的,赏心悦目,使人忘俗。
中间铺设华丽的石床上躺着个男子,他洁白的衣衫整洁干净,没有一丝褶皱,想是经常有人帮忙浣洗的。发丝飘逸灵动,面部红润饱满,气息却十分微弱,胸膛起伏很轻,大概昏睡了许久。沧桑之感爬上眉梢,尽管如此,他英俊的面部轮廓还是一览无余地呈现出来。
他的身旁放着把佩剑,如被尘封,剑身之上的杀气消退无有,变成了一文不值的废铜烂铁。
灵仙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安静地望着他,伸出手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滑过:“你已经服下了从别人体内取出的灵草二十五株,恢复的也很好,可是不足七七四十九之数,无法苏醒······”
慕容玉香当时允诺:“带他回雪草堂,我来救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