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6章 山中深谈
1
林生没有随车马返回东山。
他与书院一行人在医馆前辞别。再三叮嘱怜舟,先生托付给诸位啦!
红先生苏醒后第一个见到的便是林生。他在老馆主指点下亲自熬药,又亲手喂药,借此驱赶那阴魂不散的歉疚之感。
怜舟读得懂,便主动退守一旁,不发一言。
他成全了林生,自己也颇感释然。回山之路,虽同样颠簸,但较之三日前,心境泰然不少。
离开医馆前,老馆主见众人神情凝重,便宽慰道:“不必过于忧心,回去好生调养。外伤已无大碍。这风寒闭肺,非一日可解。依我馆的方子,按时煎服即可。”
怜舟坐在车内,暗暗盘算往后数日如何担负照料先生之责。
他面前的门帘,偶尔随车马晃动而张开一道缝隙。如此,他便能看见孙虎赶车的背影。
那个位置,原先有林生,此刻换成孙虎。
怜舟回想“营救”先生之行。他除了有如鬼魅附体一般感知到先生失足滚落山坡之外,再无别的用处。
百无一用!这令他怅然。
2
藏书楼里的景象,与怜舟最后一次整理完离开前几无变化。
他知道红先生有多看重这楼。她不允许书架案台积上厚厚的浮灰。她会亲自来,或者派芸儿来打扫。
那些由怜舟分门别类摆放出来的书籍,红先生会翻看。偶尔还在桃红色小纸片上书写一二,与怜舟所写批注“唱和”。
可是红先生近期不能来了。她惨遭蹂躏的手暂时无法执笔,无法带着会意的笑容在桃花笺上给予怜舟赞赏。
她终日躺在卧房里,由芸儿陪伴着疗伤。
怜舟原本想着给先生熬药,也算是尽心。可芸儿不让。
她觉得先生遭难,自己难辞其咎。这熬药喂药的活儿,岂可再假手于人?
芸儿并非不好奇她的先生究竟经历了什么。
先生睡梦中冷汗淋漓,数度梦呓,说一些断裂含混的话。芸儿凑得再近也听不懂。
她给先生擦汗,发现不仅仅腕上有勒痕,脚踝也没能幸免。
她仔细端详。青紫色深深浅浅,皮损处结了薄薄的痂。
她将棉布沾了水,顶在指尖上小心避开伤处擦拭。擦完再吹气,指望小小的凉风能有疗愈奇效。
有时吹着吹着,犯困,她便卧在先生旁边睡去。
这一日午后,芸儿又一次倚着床头入梦。
红先生醒来,抬手发觉袖子被一颗脑袋给压着。她试着抽出,不料芸姑娘睡得实,岿然不动,竟还起了鼾声。
先生顿觉有趣,便展了多日来难得的笑容。
她侧身,瞧着纸窗上光影斑驳。
往年到了回暖时节,红先生少不得诗兴大发。于是书院里假山亭阁间,总会徜徉着翩翩红衣。
然此时,她一身素白,一脸病容,困在屋内,心里不断摆弄着吟诗作赋以外的事。
这是她回到东山之后第一次有气力去思虑。劫后余生,她忧心着到底有多少人如她一般成为猎物。而那些猎物中,又有几人如她一般侥幸捡回性命?
纸窗上,枝叶投影不时晃动。红先生双眼却一动不动,直至人影由西向东,慢慢占据了窗纸的大半。
卧室门前,男子左右徘徊。红先生盯着那三尺见方,一窗忽明忽暗,不禁猜想何人为何事犹豫不安。
她低头,见芸儿似有醒转之意,便抽了抽衣袖,顺势轻捏两下姑娘温热的小脸颊。
姑娘睁眼,见主人含笑盯着她,立刻涨红了脸,道:“先生,醒多久啦?芸儿这就去厨房,把清热润肺汤端过来!”
“不急。芸儿,你去看看,门外何人?问清楚,若是来找我的,便请进来。”红先生示意芸儿将靠枕垫到背后。
来人进屋后,芸儿退了出去。走之前将一把椅子搁在床沿一侧,距离先生约五尺。
“怜舟,坐吧!”红先生抬抬手。
“是!”
“藏书楼,想必你去看过了?”
“是,发现新添了几册书法和策论。笙箫和古琴重新摆放了位置……”
“古琴……哦,芸儿有时替我去打扫,定是她了。”
“嗯。”怜舟十指交叉,双眼频繁眨动,并不时深吸气以缓解内心忐忑。
红先生见他欲言又止,猜测其来此目的或与她刚刚所虑相关,便将心中所想抛出,以期尽早释然。
“怜舟可是心中存疑?”
“……是。”怜舟缓缓抬头。
“嗯,你想知道南山上发生的事,对吗?”
“是。又恐先生不愿忆起,故……”怜舟迟疑道。
决定来红先生住处之前,怜舟颇费了番思量。
他绕至先生望月兴叹的那座亭子里,来回踱步。
他满脑子净是禄阳城里莫名消失的人。早先的沁莲,紫衣,后来的胎记脸姑娘,路边的白胖小子……还有不知是否确有其人的“小月”。
自从在南山山腰上感应到红衣,并依此找到近在咫尺的红先生,怜舟越发感到自己必须对那些生死未卜之人有所交待。
他知道手无缚鸡之力,连缰绳都把控不住。与山外的波诡云谲对峙,堪比蚍蜉撼树。
可是他肩头的分量越发沉重,不止有隔几日发作的痛症。
所以当被问及南山,他仿佛一时间从红先生那里获得了贲育之勇的感召。
怜舟瞧一眼白衣着身的红先生。秀发披散,斜倚床头,弱而不娇。眼中似笑非笑,似乎满怀的心事喷薄欲出,就等着有人倾听。
“怜舟,你可知,受困于南山之中的绝不止我一人。”
红先生回忆山中两日。
她被缚住双手,塞住口舌,蒙上双眼,由马车载上山路。
初始只听见马蹄疾行。行至一段较为平缓的道路时,车前驭马二人交谈声由挡帘之间传来。
二人提及“生厌”、“新奇”,说到“大人物”、“屋里戏耍毫无生趣”。
果不其然,马车未至山顶,停在半途。
红先生被大汉挟持着,一路踉跄。进“屋”之后蒙眼布被揭去,这才发觉,所处之地乃一营帐。专为“迎接”她而临时搭建。
她被绳索绑缚于座椅之上。随后进来一面具男子。一开口便是几句轻浮挑衅之言。由言语判断,年轻且张狂。步态不稳,身体摇晃,似饮酒过度,却又闻不见酒气。
这男子如风中残烛,晃晃荡荡向红先生步步逼近。
他喘着粗气,张开双臂,意欲扑上前去。
红先生正惊恐不已,却不料,那男子脚下一软,忽地跪坐,继而躺倒……那烛火便立时灭了。
红先生见有机可乘,便使劲蹭落了腕上绳索。趁着帐外无人,向山间幽僻之处逃去。
“行至山腰处,误入密林,失足滚落。醒来时,便已身处医馆。”
“先生如何知道那山里还有别的受难之人?”
“马夫说,‘近一月送得少了些……’,怜舟你听这话,作何感想?”
“自然是,与先生同感。”怜舟道。他肩头那两处时常跳出来生事的部位此刻又开始兴风作浪。不过须臾便退了去。
“还有,其中一人曾提及吃斋念佛,言辞颇为戏谑。我不明其意,只是暗自猜想,那南山上莫非真有一处世外之地,却并非净土?”
“哦……”怜舟立即想到闻名未见的玉峰寺。僧人们施药施粥,慈悲为怀。这分明是垂怜众生啊!
“怜舟,”红先生双臂支起身体,奋力收了倦容,目光灼灼道,“你说,山下读书人入得我书院,皆为金榜题名,光耀门楣而来。如愿登科,便策马一日,将繁花看尽。而后呢?”
“先生之意,”怜舟望着红先生双眸,回应她的期待,“先生之意是,除却功名利禄,读书人眼里更应有苍生之痛。”
“嗯。吾辈皆知,不欺暗室,卑以自牧。皆知博学、审问、慎思……却时常怠慢了明辨与笃行。”红先生言毕,向靠枕倚过去,欠欠身子。
怜舟见状,自知不应久留。他起身作揖,退出屋外。
他信步回到藏书楼前。钥匙插入锁孔,还未绞动,却听楼后一男子说话声。
声音来自马厩,怜舟知道。他将钥匙放回腰间,循声走去。只见修缮一新的马棚下立着两匹棕马。
是孙龙孙虎喂养调教的矮马。怜舟认得。因其长相敦实,被芸儿冠名“丑墩墩”。
怜舟再往前行进几步,越发听得清那自语之人正是孙虎。“二墩,别急啊,一会儿就帮你修蹄子。大丑,你也耐着点儿性子,等等你兄弟。”
“孙虎!”怜舟唤一声,随即三五步跨到二墩跟前。
“啊?”孙虎吃惊不小。此处在他看来是怜舟平素绝不涉足的地方。
“孙虎……你看,二墩和大丑,谁的性子适合我这不通骑射,百无一用之人?”
“你——哦,明白了。这俩都好。”孙虎说话间,不由地上下打量怜舟衣着。“只是你这衣袍……”
“呵呵,多谢孙虎兄提醒,我这就去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