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某日雨夜,房中烛火幽暗。
镜面前,男子赤裸着上身,其肩膀、腰间和手臂各处都绑着层层纱布,用以止血。
桌上放着把沾染血渍的红纸扇,桌下堆满了酒坛,他静坐于桌旁木椅上,单脚踩着椅子,左手横放在膝盖上紧贴住下巴。
狂风与雷雨在黑夜中交织在一块,猛烈拍打着纱窗,不停发出阵阵撕心裂肺般的鸣响。
屋外,酒楼下。
三牛与二虎两人莫名趴在地上,深低着头。
身后众将士皆手握刀剑,单膝跪地,任那狂风大作,冷雨泼来,却无一人眼中显露出丝毫犹豫。
这是一场必败的仗,唒野不愿带他们跟着自己一块去送死,也不会跟他们回都城去。
他从不是一个会犹豫不决的人,从不是!
他身后的弟兄们也是如此。
或许,他自生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撤退,他不计后果,不问退路,只清楚,什么是不公,什么是人道。
不过九年前,娘亲却给他上了一课,他这才终于开始慢慢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命,也能成为他人的“命”。
可此事若是不做,他,就不是他了。
于是数日后,一场命中注定的血战,果然还是到来了。
从此地酒楼开始,接连起后方的几座妖山皆被野武卫们大肆烧毁,逼出藏匿于林海各处的万具干尸。
焦土之上,唒野横起长枪,率领身后两百余名热血男儿剑指骷髅山,无畏杀入万千凶魔之中!
虽此地不比妖界,但这万具干尸也绝非凡人能够撼动得了的。
花罗衣头披一层薄纱,悄悄现身于远处的另一座山头上,手里拿着烟斗,静观起这场本就毫无悬念的人妖大战。
该说是匹夫之勇么?
肉体凡胎,怎能成惊天之事,与神明并肩?
不过或许,她也没有资格去评价别人,毕竟之前,她也曾干过许多回这等出格之事。
(在这无尽岁月长河中,回顾起从前,或预知将来,与之同出一脉的众神位中,总是会有那么几个神明自人间冒出。)
(有能救治伤病,改写命数的“平安神”;有掌管姻缘,能扭转时空轮回的“樱石神”。)
(而历代千古元神中,唯她“花罗衣”一人日后或许会有那资格真正登顶神位,被同脉主神封其为“妖神”,可掌控天道轮回。)
(只是眼下,不论是她,还是正在战场上浴血杀敌的唒野,都难逃过这一世苦情劫。)
这场人妖大战持续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唒野等人能战至现在,花罗衣心中已觉欣赏,这让她回想起了很多往事。
是呀,大家都是傻子,那些连接死去的凡人是,唒野是,她也是,无一例外。
不清那已是多少年前,同样有位名叫“白凤儿”的花仙姐姐,在此地死在了自己面前……
滚滚暗云下,尸骸遍地,早已身负重伤的唒野跪倒在地,手扶着半截长枪,脸上气色愈加惨白。
“头儿~”
野武卫们在他眼前挨个倒下,三牛为他挡刀而死,二虎力竭而亡,其余弟兄们也都双双惨死在那群干尸脚下。
此刻除他之外,再无一人生还。
失神间,忽见从天上降下一道极粗的红色电茫扫荡林海,将那剩余的几千具干尸通通烧成白灰,连滴血液和丁点皮毛都没留下。
可他该高兴么?
这天雷虽强,却不能将那突然冒头,正立于山顶之上朝自己歪头邪笑的老妖狠狠劈死!
明明最该死的,就属它了呀!
一道巨大黑影自土里冒出来硬抗下那雷罚后,便就用枯黄又干瘪的爪子慢慢从身后勾起一个形状似鸟笼般的黑笼子,正对着唒野。
被关在里边的那人,正是霓裳。
“唒野?”
“你怎么,还在这里?”她眼中极为震惊,后不由得捂嘴抽泣道:“若早知道会这样,我当初就不应该留你太久的~”
“你快走啊!”
“霓裳?霓裳,等我……”他扶着那半截枪身,重新站起身来。
虽明知不敌,可事到如今,他又能往哪里去呢?
身后弟兄们全都战死,而那天杀的老妖现还突然冒出,挟持着自己的挚爱之人,正站那山顶上笑看着他!
此老妖足身长百米,全身皮肉似由千万条枯枝组成,身形像某种狐狼,脸又似人,还长有数十条黑尾,妖气冲天。
世间唯一能将此妖真正彻底灭除的方法,只有天雷。
不过方才看它那架势,以可得见,恐怕就算是未曾消减过威力的天雷,也还不足以将它杀死,只能重创。
花罗衣幼年时曾憾言道:“若自己能再早生个千百年,与上代元神联手的话,必能将之杀死!”
只可惜,唒野体内的天道之气实在微弱,不比先代任何元神,花罗衣若此时与他联手,也毫无意义。
且自霓裳将长生之力交赋予唒野的那一刻起,花罗衣体内的那份长生之力就已在开始慢慢散去,现在每出一次手,都会耗费她大量寿元,使之迅速老死。
“不要~”轻微的声音。
『再见了,唒野。』
『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在被那老妖一口吞下前,霓裳最后却展露笑颜道。
事发突然,唒野只得愣在原地,唇口像上次娘亲倒在自己面前时那样,一直微张着,久久都未能说话。
不是他不想说,或不会说,而是没法说,唇口一直在抖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只觉心中,比起恨意,更多的是一种不甘,和无力~
而还有一点,是他所不知道的。
那老妖若仅是想借用霓裳体内的轮回之力,其实大可不必像这样直接将之一口吞下,改为用妖藤汲取的方式,反而能吸收得更快些。
毕竟它也无法盗取这份力量,只能通过霓裳的肉身来暂时掌控。
那它为何要这么做?
十分显然,其实就是刻意为之,并无任何圈套,对付唒野一人,它根本犯不着花什么心思。
所以也就是说,它仅是单纯地想再亲眼瞧瞧历代元神的这狼狈模样。
只不料这一小小举动,却惹得隐藏在另座山头上的花罗衣一下震怒!突然现身在它面前……
此时唒野正眼神空洞地站在原地,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
等缓过神来时,才注意到那老妖竟已被打回原形,化为一颗漆黑珠子迅速钻回到土里去深深藏匿起来。
花罗衣似乎也受了一些轻伤,嘴角上频频溢出少量鲜血,后缓缓落至唒野身前,一话未说就拎着他飞回了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落子庄!
(不同以往,竹园内此时已是冷冷清清,再无人说笑。)
(因为就在半月前,花罗衣早将那三名婢女都给赶了出去,告知她们,唒野已心有所属,叫她们不必再等,也根本等不起的。)
(说来那几名女子也当真倔强,既便明白了这点,也仍旧不愿离开,说不定等过数月之后,每年还是会偷偷跑来看望唒野。)
(但那时于竹园中见到的,却已不再是她们当初所认识那名意气风发,英俊潇洒的少年郎了……)
不出一日后,还是在那处山洞中。
“为什么,不杀了它?”
唒野低着头,两眼无神地艰难站着,此刻他身上还重伤未愈。
花罗衣莫名将三策由她亲手编写的竹简扔在他面前,站于那大黑炉旁,侧身看向他道:『你可知……』
『她体内拥有的这份特殊力量乃为天赐,谁也无法强行窃取。』
『此前被你夺来这一部分,只能当作是往后筹码,逼那老妖放下一代轮回花妖出山,得片刻自由。』
“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做什么?”
“那时为何,不直接杀了它?”
“去杀了它呀!!”
唒野眼中满是恨意与不甘,对她莫名说出的话,难听得进去,只一心想要尽快报仇,杀了那老妖。
可虽恨,却又深感无力。
他不明白,依旧不解,为何花罗衣当初会找上自己,为何要让他去寻那几副棺材,那大黑炉中在炼制的东西到底又是什么?
『我若能杀得了它,便早杀了。』
『还何须找你?』
突有一股强大妖气伴夹着滔天恨意自她脚下四溢而出,将唒野一下重重冲飞,跪倒在地。
『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真是凭自己的本事?』她背过身去,没有明说一件事。
有过前车之鉴后,林海老妖再不敢亲自动手将任何一位元神轻易灭杀,否则唒野早就葬身于那尸山脚下了。
因为那老妖若敢杀了体含天道之气的人,必会引发天劫降下,一下损耗近千年修为,得不偿失。
“小笨蛋~”他低沉着头,声音沙哑道:“我往后,还能够再见到她吗?”
『你也看到了,绝无可能。』花罗衣坦言道。
霓裳无法复活,下一代轮回花妖便就是受轮回之力催生出来的另一只花妖了,两者虽有关系,血脉相通,但并非同一人。
就像代代元神一样,全都被打了个死结,谁也无法摆脱这可笑的命运。
『不过,由你来接我元神之位,或可破此局。』
『那几策竹简中会有你想要知道的所有事情,如若你还想寻那老妖报仇的话,就乖乖按照里边的方法去做。』
『待下次天罚降下过后,轮回花妖出山之时,必是那老妖的死期。』
刚说完话,她就莫名转身朝那鼎正不停燃烧着熊熊烈火的黑炉前走去。
灼热的火光中,似有一枚小小铜币逐渐凝成,焕发光泽。
“下一次天雷,又需何时才能降下?”唒野双目失神道。
『千年之后。』
最后道出这句之后,花罗衣就手里拿着烟斗,莫名眼含笑意,径直落入了那炽热炉火中去,独留下唒野一人还跪在原地,逐渐放声大笑起来。
“千年?”
“呵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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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干年后,当那千古风华绝代之人行于金碧阁楼上回顾起当初发生的这一切时,才忽然明了。
“原来,她竟是想打一场消耗战~”
“那老妖这回必死无疑!”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