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4章 竹林
1
修竹摇风。沙沙声将人声半掩了去。
怜舟一点点逼近那林中“异响”的源头,双肩上隔三差五袭来的酸痛感竟有起势迹象。
此时并非痛症日常发作的时段。不适感持续不长,强度不大。但正是这“浅尝辄止”的感受,让怜舟眼前出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那场景远在天边,远得好似前世记忆。
前世他到过一处巷口。
那巷道一侧的大殿门前,刚刚举行过大型祭典。
他穿过游廊,悠闲漫步。行至一棵参天古木旁,听见墙角有人小声说话。
树干粗壮,将角落里的人影遮挡了大半。
他路过时不经意一瞥,只看见了紫色官服……
人声,树木遮掩……这遥远画面与此时竹林边所见何其相似。
怜舟感到是天意之手将他牵引来的。于是坦然伫立在阴暗处,打探旁人秘而不宣之事。
怜舟辨得出那是一男一女交谈。俩人都较为年轻。
隐隐听见姑娘说,不能收。男子道,一番心意。如此来回。
怜舟抬眼望了望天上那弯蒙了纱的月。一片流云掠过,薄纱被带了去。一暗一明就只在瞬息之间。
他觉得又一次被上天召唤,便更加坦然,往前再凑了凑。
姑娘面容被竹叶遮住。怜舟只能看见她一小截伸出的手臂。她的手被男子握着,正过来,反过去。动作轻柔。
“公子,这我真的不能要。能有人和我时不时说些体己话,我就心满意足了。不敢奢求别的。”姑娘道。
怜舟听那声音,似曾相识。心想,若再说得敞亮些,怕就能识得出来了。
那男子回应道:“姑娘应得的,不是奢求。你戴着,好看。”
男子终究底气足些。一字一句,落在怜舟耳边,使他眉间舒朗。哦,是林生!
“可是,上回公子已赠了我琉璃钗,如今又送我手镯……”姑娘说着,竟忽然哽咽起来。
林生见状,一时神慌,道:“姑娘为何落泪?可是家中出了事?弟弟?母亲?还是……”
“没有。我只是想起你说过,在世上孤身一人,就……”
“是啊,怎么,姑娘是为我难过?”
“嗯。”
“傻姑娘,”林生闻言,自感宽慰不已,“别难过啊!我如今能得姑娘不弃,互为知己,已是三生有幸了。”
“我也是。了无遗憾。”姑娘应道。
“了无遗憾……可是我心中有愧。有愧于恩人。”林生的喉咙里泛起了阴云。
“哪个恩人?”
“你记得吗,有回你问我,在戏场上工时有否遇见过熟人?我说遇见过,那几个人里头有两位女子,都是恩人。救我一命,带我上山进书院,收留我。”
“记得。”姑娘声音越发虚渺。
“她们二人都是恩人。其中年纪略长喜穿红衣的,对林生可谓恩重如山。只是……”
“只是什么?”
“说出来只怕会被姑娘鄙弃。”
“说吧。”
“我在书院时,曾经鬼迷心窍,为私欲所惑,做出有愧于先生之事。但我起誓,再不会有负先生。”
“……”
“你和先生对我而言,都是最要紧的人。所以别说什么奢求。对先生来说,我林生那点儿家当微不足道,报答她,我可以舍命相报。而姑娘,我挣的钱你尽可以拿去养家。姑娘是我牵挂之人,用在你身上,值。”
“原谅我……”
“原谅?你说什么?”
“别问了!林生,我得走了,告假出来不可晚归。小姐还等着我。告辞!”姑娘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她提了嗓门,说完扭头离开。
林生来不及反应,一脸错愕,站在竹林中失落无语。
他一步一叹,从茂密竹叶间走出来。
不远处,怜舟守在他回屋的必经之路上。
2
怜舟没有想拦住那姑娘。
她与林生含泪告别时,就已经向怜舟亮明了身份。她就是雪梅。怜舟在霁王府门前所见的小姐贴身丫鬟。
雪梅知道红先生失踪一事。甚至于,她之所为直接导致先生被掳。她有要害握在别人手里,不得不行此事。
怜舟想起王府外雪梅向王爷父子跪求同行。她急着要去看一眼的那个人,就是逼迫她设计接近林生套取“红衣”女子身份的筹码。
可是她并不知道先生下落。她也没能如愿见到想见之人。
至于红先生究竟因何成为被掳掠的目标,不得而知。
不过,红先生与林生在山下唯一一次碰面,就发生在“蕙芝”戏场里。
那里必定是这场阴谋的起点。
林生走过来了,背后是乱舞的竹叶。
怜舟看见他一袭白衫,忽地记起红先生难得一见身着白色时素雅端丽,气韵卓然。他耳边响起芸儿那些近乎错乱的话语,“走绳索,扮神女……”。这不可能!可是,那劫持者到底要红先生去做什么?
林生闷头,一路瞧着足尖。察觉前方有人影阻挡,便试图绕行。才躲开半个身子,却被叫住。
“别着急走!”
“啊!”林生猛抬头,吓得退后。待看清那是张熟悉面孔,方才松弛下来。
“对不住。可是这件事非找你不可。”
“舟兄,何事?”林生口中应着,脑袋里拼命琢磨自己还可能与书院的牵连。“特地下山来找我?”
“非也,我先前一直在山下,在禄阳城里。无意间得知书院出事,上山求证。果不其然,出了大事。红先生不见了。”
“不见?”林生面色突变,“舟兄何意啊?”
“芸儿说,先生某日半夜被歹人掳走。”
“什么人与先生有过节吗?”林生瞬间凝重起来,已丝毫不见先前的颓丧之态。
“此事是否因过节而起,我尚不知晓。但,必定与你上工的‘蕙芝’戏场有关?”
“何以见得?”
“歹人行凶时落了一枚腰牌在先生书房里。”怜舟从胸袋里取出芸儿所绘的那幅图,“你看看,眼熟吗?芸儿说是紫色的。”
林生接过去,往光亮处走几步,仔细辨认。“我好好看看。”
“嗯,”怜舟一旁静候,“如何,可是眼熟得很?”
“这……”林生此时心中翻涌而起的不只是对先生的担忧,更有一种不安。那不安来自猜疑。“没错,的确是戏场里的图案。可是我平日从‘蕙芝’进出,对里面各处细部了如指掌,并未发现任何可以藏匿之处啊?!”
“‘蕙芝’或许只是门面,是否还有别处才是它真正的脏腑所在?”
“舟兄如此一说……容我想想。”林生将黄麻纸交还给怜舟。
“嗯,想一想近来所见异常之事。”
“异常……舟兄稍等。”
说到异常,林生眼前晃动起一个姑娘的身影。
雪梅。与她巧遇,与她太过顺畅地成为知己,这曾令他数日来不停自问质疑。而每次他都能将这些令人不悦的念头成功压制下去。
他愿意信。信自己无甚可图,信雪梅之真诚天地可鉴。
此时,林生照例将那些煞风景的想法撇到一边。他努力回忆,忽地想起一件事:
“前几日,我下工回来,见同屋的李四坐在床前数钱。说是有人赏给他的。”
“戏场的茶客?”
“不。他说这日在街边见一白胖小子蹲地上哇哇大哭,旁边没有大人。问这孩子为何在此,只说走丢了。他就陪着玩儿了会儿,却久不见孩子家人来。正不知如何是好,‘蕙芝’跑堂总管正巧打此经过。她上前来对着孩子左瞧右瞧,跟瞧宝贝似的。随后就返回戏场叫了辆马车来,说她带着去找孩子爹娘。”
“哦,马车。”
“可是那孩子离了李四就一直哭闹。总管怕城内人多眼杂,惹人怀疑,就令李四一同上车,哄着孩子直到城外。临下车前,那总管给了李四些银钱,说是替孩子父母赏他的。李四得了钱,便没有多想。回来路上边走边觉得不对劲。可是赏钱在手,所以……”
“此事最大蹊跷之处在于,总管如何就断定孩子亲人在城外呢?她并不知道,她只是负责将孩子送去城外某处。”
“是的,同感。”
“林生,李四这会儿在屋里吗?”怜舟直视林生。
“在。我去问问。”林生心领神会。
林生引路,带领怜舟往巷子里的住处赶去。还没迈出多远,却听周遭响起马蹄声。仔细分辨,那声音正来自前方。
马蹄声终止,随之而来是杂乱的脚步声。二人越往前进,越感到与那来者所奔赴之处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