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庙外点着篝火,重明等围着火堆合衣而卧,全都是头向外而脚向着火堆,就像遇到危险的大鱼全都整齐地冲着外围做好防御的姿势,而且不止大鱼如此,就连牧人放牧的牛群和羊群也会在遇到白狼时做出这样的防御阵型,因此,重明他们这种睡觉的姿态算是从前人那里学来或者经过几年的历险而殊途同归总结出来的。
天幕凄清,星光映照下来,让小小的山神庙露出岁月积淀的苍老身影,也让平静的湖面变得翠蓝如宝石。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声音,那声音像是狐狸的低嚎,像是夜鸟醒来时发出的懒懒鸣声,也像是死去之人的鬼魂在缠缠 绵绵呼喊心爱之人的名字。只听那声音轻轻地说道:“古老的国度沉睡太久,要在黎明时分再度醒来,从而使宗族得以延续,独眼鲤鱼继续在人世繁衍,《竹书》能够继续书写并万古流芳。”
重明睡梦里听到声响,猛地睁开眼睛,静静聆听,发觉声音一遍遍地重复着,没有停歇。他机警地搜寻,发现声音就是从不远的地方传来的,阴森可怖,像是从鬼魅口里流泻而出。听到如此诡异的话语,让重明想到以前听过的古老传说,说有个叫瑛子的姑娘,在和同伴玩闹时不小心跌倒,脑袋磕在石头上而死,后来的许多个夜晚瑛子的鬼魂同时出现在那些玩伴的庭院里,飘飘荡荡,犹如水袖,轻声呼唤玩伴和她到外面玩。玩伴若是被声音引出去,瑛子的鬼魂就会说:“我拉不到你的手,我们不能一块玩耍。等我们变得相同时就可以了。”然后鬼魂拿过石块砸向玩伴,把玩伴也变成鬼魂。
想到可怕的故事,让重明不由得打个冷颤,准备装听不见,不去理这鬼魅的把戏,谁知重明刚要闭眼,看见有个人影从火堆边站了起来,循着声音一点点朝着远处走去。
通过那朦胧的背影以及头发挽束的式样,重明认得出来,他是戴鲤。
这些日子以来,经过桑田变沧海的考验,重明他们对他的印象已从当初立在从天而降的巨大水柱前仰首而望的少年,过渡到化成独眼鲤鱼勇救众人而事后毫不居功可堪信赖的朋友。
连续几天的相处,彼此无话不说,甚是相得,可重明他们还是觉得戴鲤是个谜,觉得他有很多的心事。
郁郁少年,身影孤独,好像刚好应了两句诗:异质忌处群,孤芳难寄林。
他很喜欢做的事是负手而立面对着湖泊,发呆远望,似乎在看着水,看着水中的游鱼,但他的眼光实际更深邃遥远,看到的是湖岸尽头的尽头。重明他们从他的身边走过,他也不会察觉,除非很大声地呼喊他的名字,或者用力把他拉回去方有反应。
重明他们都觉得若是没人喊他,他会那样站在湖边,不知肚子饿,不知黑夜白昼以及季节的更替,更能忘却人世的生死。
“气宇轩昂,踌躇满志,完全不像其他少年,感觉他身上背着重重的担子,那个担子年复年年地压在他的肩头,却无人可以分担。”秋练、袁松伶和范玉姝在看到戴鲤发呆的样子时给出如此的评价。
女子的眼光多半不会错,他们观察男子并且品评优劣的能耐和他们对胭脂水粉和衣裙的判断不相伯仲。
基于秋练她们的评判,大家私底下议论过,认为戴鲤可能是某个有权势大官的后人,因为父亲被朝中大事牵连而含冤受屈入狱,他必须要在余后的时光里刻苦努力,争取能够替父平反,重新光耀门楣。或者就是个被贬民间的公子王孙,失去荣华富贵的日子,失去显赫的家世,只能像普通人那样在人世流连,受尽苦楚,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再次回到亲人身边。
不管属于何种情况,他们认为戴鲤都不是平常之辈,在他的身后肯定曾经发生过许多事,有着不为人知的沧桑。
见戴鲤因为夜里传来的奇特话语而悄悄溜出,重明猜想定有不同寻常的缘故,于是缓缓起身,跟了过去。重明刚刚站起,突觉右手被人抓住,低头看去,见落落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落落道:“我们悄悄跟上去,别惊动他。”
原来落落也听到夜里的怪声,睁眼醒来,看见走向黑夜里的戴鲤,准备跟上,却见重明也要行动,抓住重明的手吓他一吓。
重明和落落两个相视而笑,跳过火堆,沿着那条小路悄没声地追过去。
水里映着月影,岸边长满篙草,在篙草旁边的空地上坐着四个身穿袍衫的老人,以及少年戴鲤。
几位老人瘦骨嶙峋,干巴巴如同枯木,头发花白,已过古稀之年,只是他们全都在面上长有一颗眼目。戴鲤侧对着,看不太清,重明和落落稍稍移动过去,然后看见他也仅有一目。
重明想到戴鲤是独眼鲤鱼,变成的戴鲤拥有正常人的面目,而一目人才是他本来的面貌。重明以前听师父说过世间有种奇怪的妖,他们既是妖,也能被看作人,至于为人时就是一目民。如此看来,戴鲤和那些老人就是一目民。落落记不起师父说过的有关一目民的事,小声问重明:“他们什么来头?”
重明慢条斯理地讲出,并引经据典,把《山海经》《淮南子》都搬出来,才终于让落落相信世间还有此兼具妖和人属性的生灵。
重明和落落刚刚偷听到戴鲤和那几个老人说着“报仇”“恢复一目国”“继续书写《竹书》”等事,就因为两个窃窃私语讨论“一目民”的由来而惊动戴鲤。
戴鲤好像早已发现重明和落落,并没有惊讶,而是站起身,轻描淡写地道:“早知瞒不住你们的,要是想听故事,请现身出来吧!”
重明和落落觉得偷听被发现有点难为情,还是讪讪地走了过来:“我们看到你离开火堆,以为会出事情,当然,也担心你会有古怪,就不声不响跟过来······非常抱歉,偷听到你们的谈话。”
戴鲤毫无愠色,开诚布公地道:“你们怀疑我再正常不过,因为我在某些事上欺骗了你们,还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咱们彼此谅解吧。”
落落有点毛躁:“你并没有欺骗我们什么,若说有,就是没有告诉我们你们是古老的一目民。”
“看到我们的模样,你们已经知道我们是一目民,很厉害呀。”戴鲤又补充道,“我所说欺骗你们的事是在刚刚相遇的时候,我沿着水柱飞动,并非为阻止大水,而是在利用水流。我身负血海深仇,而作为妖,一只独眼鲤鱼,奈何不了仇敌,于是便想利用大水化身成蛟龙。可惜我无法游上去,难以到达天窟,无法化成龙。后来,出现只重明鸟,它为了让百姓免于遭殃竟然用身躯去堵天漏。重明鸟为众生能不顾自我安危,而我自私自利,只想着自己的仇恨,想要借着水流飞腾成龙,两相比较,真是自愧弗如。因此,你们说我也是为了阻止大水,我明知心虚,却还是默认下来。”又指指身边的老人,“他们是长者,也是我的贴身帮手,当时也待在旁边,看着我飞上水柱,不过当重明鸟出现并用身躯挡住水流后,为了隐藏身份,他们都变成平民百姓,成为被救助者!”
落落忍不住喊出来:“我说如何会有熟悉的感觉,若不是他们只生一目,肯定能看出他们是当时我们救下的老人。”又问:“你们是知道会有天漏,已经在州城下面等待着吗?”
有个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的一目老人道:“我们是妖力很弱的妖,不能预测未来之事,汾州出现沧海横流的现象,只是被我们碰巧遇上!”
戴鲤神色惨淡,看向天上的月:“看见夫诸,以及它留下的莲花,我们从一个小镇子匆匆来到汾州,见识到天漏······”
戴鲤在四个守护老人的保护下离开毁亡的国度,潜逃出来,从回首而望破碎的山河时,他就开始了流 亡的生活。他从遥远的北方,来至中原,见识到天下九州的雄浑气魄,万千气象,便如只投林的鸟,归海的鱼,抹去昔日的痕迹,融入其中。
他像个少主人,四个老人如老仆,明地里,暗地里,有形的,无影的,守护着他。为了不招惹是非,泯然于众,他们都把一目隐去,变得和平常人那样,只在化出鲤鱼时才为独眼鲤鱼。
他们隐匿行踪,似乎做得密不透风,同时开始在各地寻找能够制服仇人的法宝,寻找有能耐者,学习本领。
谁曾想,他们也有疏漏之日,轻易对人说出他们的来历,以及他们的敌人钩蛇,结果遭遇横祸。戴鲤落入阴阳师之手,几乎陷入绝境,后来得阴阳师的女儿施救,才得以脱身。
经历过无数的艰难险阻,生死一线,戴鲤和四个守护老人始终不忘报仇之心,边寻找仇人钩蛇,边伺机寻觅可以帮助自己的奇人异士或妖。
当他们在某个小镇里待过多天后,发现夫诸出现,预示着将会有天漏异象,大水会淹没所有。
四个守护老人见多识广,处变不惊,泰然自若,从危机中看出希望。他们认为当天漏出现带来大水之时,是千载难逢的机遇,独眼鲤鱼若能游上去,就会化成蛟龙,可以和钩蛇一决雌雄。
戴鲤问独眼鲤鱼是否真能化成龙,四个老人信誓旦旦,回忆前事,言:“一目国的国民皆为一目人,一目人又是独眼鲤鱼所化,几百年间曾有几个独眼鲤鱼化成龙而去。”
戴鲤听从守护老人的安排,在天漏出现水柱时,站在水柱边,化身为鱼,奋力游上去。
“钩蛇!”重明难以相信,“你们的仇人真是钩蛇吗?这样的妖在许多古籍上都有载,宋代李石写有《续博物志》,上面说:先提山有钩蛇,长七八丈,尾末有岐,蛇在山涧水中,以尾钩岸上人牛食之!你们怎么和钩蛇结下冤仇的?”
四位守护老人相互看看,欲言又止,齐望向戴鲤,似乎在问主人:“我们一目族之根源来历、过往恩仇是否可以向外人言?”
落落察觉到周围氛围的变化,知道戴鲤和守护老人有为难的地方,说道:“若有难言之处,就不用说,重明哥也只是好奇发问!”
重明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满怀歉意:“出言冒昧,请多包涵。”
“两位不要见怪,主要是他们出于我安全的考虑,有所顾虑,不好开口。其实你们是我的朋友,不该再有隐瞒。”戴鲤缓缓走动,踱步到水边,看向水波粼粼的湖面,孤独地道,“我是一目国的亡国之君。我们和钩蛇之间会有恩怨,是因为钩蛇和我们一目国既有怨仇,也有恩义。数百年前,我们本是北方河流里的独眼鲤鱼,多年的苦修,加上机缘巧合,让我们能够变出人身,离开水到地上生活。那时,作为首领的一目人,便开始着手建立都城,派出携带珍宝的使者到中原各州寻觅能工巧匠,来开山凿石,伐木取材,修造屋舍阁楼。都城建立的非常缓慢,数年时间,只修造出很少部分的屋舍,后来突然不知从何处来了条大蛇,浑身长满钩刺,尾巴分叉犹如利刃。钩蛇和我们一目人的首领达成协议,它帮助修造都城,得到应得的回报:一目人把它奉为神明,年年祭祀。”
“这就是你们一目人和钩蛇结缘的起因。”重明感慨着。
“是的。”戴鲤继续讲述,“钩蛇身躯长大,能耐不俗,可以把大石切割成很小的石块,能把千年大树不费吹灰之力推倒,能把山坡夷为平地,能在平地之上开出护城河······短短几年时间,屋舍楼阁林立,国民熙攘,都城初具规模,一目国从无到有,在世间有了一席之地。我们一目国远在荒山野林,孤悬世间,得以不被他国注意,苟且偷安,存在了数百年。当时,一目国建立,首领成为国君,兑现当初答应的事,建立神庙,雕刻出钩蛇的石像,年年以牛羊和族人祭祀。当我成为一目国新的国君后,偶然得到宝贝紫玉匣,便终止了一年一度的盛大祭祀活动······钩蛇竟然让人把紫玉匣骗走,将这个是它克星的宝物毁掉,然后大开杀戒,屠戮民众······”
1
戴鲤本名叫戚昊,是一目国的国君,看见年年有族人牺牲,成为钩蛇的口中食,他决定毁掉神庙,不再祭祀。其实他们一目人妖力平常,集合众人之妖力也无法和钩蛇相抗,而且他们的国度仅仅有中原的一个州城大小,国力孱弱,没有足够的兵卒,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考量,戚昊都没资格蠲了流传下来的祭祀传统。
让他下定决心废除祭祀,是因为他偶然得到件宝贝——紫玉匣。
工匠在后花园里修筑池塘,挖出个巨大的石室,石室里有个莲花座的石台,紫玉匣在石台上,发出紫色的光芒,照耀满室。
几个工匠慌慌张张前来禀报:“国君,我们发现了宝物。”
戚昊听后带着侍卫和四位守护老人前去查看,看到个紫玉匣子,也没怎么惊奇,不过看它被深埋地下,或许有些用处,让守护老人上前将它取下带回去。
戚昊本不知紫玉匣有何用处,因为个奇异的梦让他知道紫玉匣是钩蛇的克星。
那天晚上,戚昊观察紫玉匣许久,也琢磨不出所以然,随手将它放在桌上,便去就寝。朦胧里见到个陌生人进入内室——他好似鬼魅,没用什么鲁莽的办法,便开了门扉,轻盈盈地飘进来。他进来后,远远盯着戚昊。
戚昊起身下了床榻,走到那人跟前,发现是个少年,额生一目,相貌堂堂,毫无疑问是一目国的国民,就问他:“深夜而来所为何事?”
少年恭恭敬敬:“国君得到紫玉匣,以后祭祀时可以不必全礼!”
戚昊心头凛然,不知他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祭祀钩蛇的日子,年年岁岁不改,那时候国君带领国中臣民,前去神庙,上香祈祷,进献牛羊和人牲,之后全部跪在神庙前,直至钩蛇吞食完祭祀之物方可起身。戚昊虽为新的国君,却也要遵守祖训祖规,像臣民那样匍匐跪拜,卑微如蚁,这样的折辱也是他打算废除祭祀的一大理由。
不过前来的少年说他可以“不必全礼”,是让戚昊在祭祀之时不用跪拜,能够在臣民面前保持高高在上的尊位,显然这是戚昊很想要的结果,当时就想:“莫非少年是幽魂,猜出我的想法,才对我这样说。也或者他是我历代先祖中的成员,化身出来叮咛于我?”可戚昊想来想去却都是想不通的,因为幽魂何必过问国中传下来的祭祀之事,历代先祖离世时又多半没有如此年轻者,所以少年的出现很是蹊跷。
问题的关键,还是那句话的前面部分:紫玉匣。
戚昊便对他说道:“祭祀钩蛇是流传数百年的传统,国君和臣民别无不同,皆需在神庙前叩拜,以示不忘当年钩蛇帮助建立都城之意,岂能以区区紫玉匣而废大礼。”
2
戚昊只是想借机旁敲侧击,想知道更多关于紫玉匣的事情,没想到少年以为他在推诿挪揄,居然说道:“国君若是不能接受我提出的条件,可以再免去人牲,年年只以牛羊祭祀即可!”
听少年的话,仿佛能代替享受祭祀的钩蛇说话一样,莫不是钩蛇派来的使者?若真是如此,何以如此忌惮紫玉匣!
戚昊已开始有点怀疑他是钩蛇变化的,但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说道:“假如我答应你说的条件,你是否能保证钩蛇满意,也愿意接受!”
他怔怔许久,说道:“不瞒国君,我就是钩蛇,我自然兑现许下的承诺,没有什么愿意不愿意之说。只要国君答应永远不对我打开紫玉匣,我钩蛇会安分守己,待在一目国之内!”
跪倒下来,半天不起。
戚昊道:“我会考虑你所说的话,体谅你的心意!”
戚昊走上去,想把他扶起,却见他的身影化成虚无,难以触摸,慢慢在眼前消失。
戚昊惊叫失声,猛地醒来,发现不过是南柯梦,可是梦中所遇如此真实,好似真真切切发生的,而且那句“只要国君答应永远不对我打开紫玉匣”还一遍遍在脑海里回荡,不由得让戚昊去想刚才的梦可能是有预示信息的。忙去看桌上,发现紫玉匣还在,拿过来,放在枕边,怀抱着继续入睡。
次日清晨戚昊茶饭不思,抱着紫玉匣,想着打开它。因为记住钩蛇所变少年的叮嘱,没有冒失地打开它,也没有让妃子去冒险,而是找来一个宫女,让她来揭露紫玉匣的秘密。
当时戚昊的身边不止有几位妃子,四个守护老人也在侧,眼睁睁看着宫女打开紫玉匣。
只见匣子打开,放射出无数紫色光芒,紫色的光芒如弩箭般四散飞出,将宫女全身刺穿,将宫殿里的柱子也刺出许多窟窿,破空而去。宫女全身出现许多孔洞,血流满地,死的非常凄惨。
戚昊知道,要揭开紫玉匣的秘密必须有牺牲,因此选中了这个不幸的宫女。这样的恶事戚昊以前也做过,国君之位,也是他用如此的办法取得的:戚昊有个哥哥,本是一目国的继位人选,但是某天戚昊发现一座山崖上长着紫色的果子,就告诉哥哥,吃了那样的果子可以让人容颜不老,千年不死,哥哥信以为真,和戚昊来到山崖上,下到绝壁,采来紫色的果子;戚昊本想哥哥会失手,从绝壁上掉落下去,没曾想哥哥居然安全地采到紫色的果子,既已采到,那么就尝尝吧。戚昊假装接回来,和哥哥一起吃,其实紫色果子并没有进入他的口里,而是被他扔掉,哥哥却将几颗紫色的果子全部吃下,不一会儿,中毒倒地,再也没能醒来!
用宫女的死换出的紫玉匣的秘密,让戚昊知道紫玉匣里面的紫色光芒可以杀死妖,也能对付钩蛇,这就是钩蛇为何不辞辛苦化身少年入他梦中求情的原因。紫玉匣在手,让戚昊信心倍增,心想钩蛇受过数百年的香火,吃了无数族人,往日恩义已偿,现在正是替族人报仇的绝好机会,不可白白错过。
戚昊知道中原的书籍《史记》中有载,汉高祖刘邦曾斩白蛇起义,如今他若能杀掉钩蛇,也是毁掉往昔的淫祀,护佑族人,开创一目国新的局面吧。况且钩蛇化成少年前来求情,他并无答应他的条件,只模棱两可地应答两句,因此要杀它不算背信弃义。
几月后,又到祭祀钩蛇的日子,戚昊带领许许多多的臣民来到神庙前。为不让钩蛇起疑心,戚昊没有让四位守护老人献上人牲,只让准备下牛羊,戚昊也没有跪拜,只是在神庙前上了三柱香。戚昊回头望去,看见臣民全都匍匐于地,无人敢于抬起头:他们有男有女,穿着各种朝服和平民的衣衫,像一个个没有气息的人俑。
戚昊自思,他的臣民怎么能如此渺小,怎么能向一个妖俯首称臣,怎么能数百年无怨无悔?他摸摸袖中所藏的紫玉匣,杀心已起,只等待钩蛇出来享用祭祀的牛羊时打开紫玉匣,让钩蛇肠穿肚烂,化为一滩滩烂肉。
钩蛇不久从神庙之内的洞穴里钻出,来到神庙前的数个钟鼎前,高昂起头颅,看了戚昊一眼:“作为国君,你果然守约!”
然后俯下 身子,准备享用牛羊。
戚昊看着钩蛇让人讨厌的模样,想着数百年来历代国君和臣民受到的无声欺压,心里愤恨到极点,快速抽出身上藏着的紫玉匣,举起来,对着钩蛇,翻开上面的盖子。
无数道紫色光芒飞出,射向钩蛇,霎时间如万弩齐发,蜂拥而出,将钩蛇包裹在其中。
戚昊只感觉到眼睛被奇异的光彩包围,鼻子里嗅到浓烈的腥臭之味,看着钩蛇如坍塌的楼宇样坠落在神庙前的石台上。
钩蛇死了?被紫玉匣杀死了吗?
3
戚昊合上紫玉匣,走近前,想看看它自作自受后的结局,谁知钩蛇忽然身子移动,头颅昂起,窜上神庙,压塌飞檐,匆匆逃去!
它所经之地,屋舍楼宇倒塌,居民死伤无数,谁也无能为力。
戚昊看着钩蛇留在地面上的污血,知道它受伤很重,而之所以没死,是因为它本来身躯庞大,妖力惊人,再就是几个钟鼎替它挡去不少的紫色光芒!
不管怎样,钩蛇确实已逃出,如猛虎归山,留下了后患。
臣民们被突然出现的变故惊呆,一个个站起来,看着戚昊,像看着犯下滔天大错的异族人。
戚昊明白,他们难以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不理解他为何会对享受祭祀血食的“神明”突然出手,更是担忧逃走的钩蛇会卷土重来,进行报复。
钩蛇能够帮助先祖建立雄伟的都城,也能将其毁坏掉。
他们在下面议论纷纷,私语窃窃,却都毫无例外地盯着戚昊的眼睛。
戚昊向前走出几步,托起紫玉匣,告诉他们:“以后再也不用年年祭祀,再也没有族人无故丧生,若是钩蛇贼心不死,胆敢前来,定会让它有来无回,因为我们有紫玉匣,有克制钩蛇的法宝!”
四位守护老人率先响应,慢慢的所有的臣民都欢呼起来,他们在兴奋之余,很多变成一目鲤鱼,潜入河水里游来游去,还有些在半空中游动,好似鸿雁。
从那天起戚昊废除了祭祀活动,同时让四位守护老人各带兵士日夜在城墙上巡逻,以防钩蛇出现。不曾想,数年下来不见钩蛇的影踪,太平无事,歌舞升平,渐渐的戚昊也放松警惕,以为钩蛇当初逃去,因为受伤太重,大概已经死在荒山野岭,永不可能再来复仇。
戚昊没有想到,钩蛇受伤之后可能独自藏在隐蔽之处调理恢复,在等待机会。
戚昊虽然当时被冲昏头脑,麻痹大意,忽视潜在的危险,可他还不忘最重要的事——好好保护紫玉匣。
戚昊曾经让守护老人把紫玉匣深埋地下,或放入密室,可终究不放心,偷偷去取出来,最后终于想到个最佳保护的办法:紫玉匣寸步不离,行时带在身上,卧时放在枕边。
因为如此,戚昊逐渐冷淡妃子们,不让她们侍寝,只和紫玉匣同床而卧,为此那段日子里传出个童谣:一目国,出明君,不爱财,不贪色,鸳鸯被里藏石玉,心系苍生谁人晓!
有次戚昊在守护老人的陪同下在都城里走动,被认出来,有个女孩走上前来,大大方方问道:“我们的国君,听说你不喜欢妃子,只喜欢和石头玉石睡觉?”
“大胆的孩子,敢这样跟国君说话。”守护老人训斥。
女孩惊吓地退到母亲身边,女孩的母亲想要跪下来谢罪。
戚昊上前扶住:“童言无忌,不必如此。”面向那个女孩,拍拍她的头,问:“谁告诉你的?”
女孩答:“一目国所有的人都知道呀,不需要谁来告诉。”
戚昊点头,然后看着周围的臣民,从他们微微局促和欢喜的神色中看出,他在他们的心里还算是个不错的国君,值得尊敬信赖,于是铿锵有力地道:“我定会好好保护你们的安全,让你们过安定幸福的生活!”
所有百姓都感动不已,跪倒在地。
刚刚和戚昊说话的女孩更是变成美丽的独眼鲤鱼,在旁边飞动,飞动时候身上散发着灿然的银光。
戚昊也是幸福的,那一刻他突然在心里发出宏愿:以我之血,守护众生!
4
戚昊和守护老人出来是为查看有无钩蛇的踪迹,眼看居民欢乐,万物和泰,就借着好心绪出了都城的城门,来到郊野,领略山河壮丽的风光,嗅嗅附近人家的烟火气息。
戚昊站在条宽阔绵长、两旁长满篙草的大路上,望着天上的飞鸟,出神发呆。
忽然听到有人在喊救命,声音较弱,有气无力,夹杂着喘息,远远传了过来。
守护老人留神戒备,四处寻觅,戚昊也打起精神,寻找呼喊声的来源。不多久就见有个身穿破旧衣裙的女子从篙草里狼狈奔出来,上了大路,边跑边回头望,担惊受怕的模样。戚昊看向女子的身后,有几条豺,是这些似狗非狗、像狼非狼的家伙在追赶,吓到那女子。戚昊正要上去相救,身边的守护老人也看到那样的场景,先一步飞身过去。
他们四位可是戚昊身边的“商山四皓”,没曾想也遇今日,要做打狼驱豺的勾当,实在辱没他们的身份。
戚昊走上去,那女子还在没命地奔逃,避开奔过去的守护老人,直直撞入他怀里,戚昊搀扶她:“不要害怕。转过身去,看看那些豺就要吃亏,要丢掉性命。”
她也是一目,是一目国都城附近之人。
她望着戚昊,表现出很大的信赖,勇敢地转过身。
戚昊和她看到,四位守护老人面对着五六只豺,彼此怒目而视,身子不动。
领头的那只豺首先跳起,张开满布獠牙的大口,身子飞起,扑向一位守护老人。守护老人手未举,脚未抬,那只豺已经如扔出去的土块,滚落地上,嘴里发出几声哼唧,抽搐着死去。其余的豺见首领丧命,个个不顾危险,一拥而上,不过在四位守护老人眼前,根本微不足道。那些豺或被扭断脖子,或被远远踢飞,或被折断四肢,无一幸免,全部死去。
戚昊见女子身上有多处伤痕,衣衫破碎,便脱下自己的袍子给她披在身上,带着她回了都城。
女子名叫戚清一,民家女子,都城之内并无亲人,无处可去,戚昊便和四位守护老人商议,如何处置她!戚昊不能带她进宫,更不能放下不管,只好暂且把她放在某个守护老人的家中,疗治身上的伤。
把她安顿下来,戚昊便和守护老人回宫,可是当天夜里,戚昊做了个奇怪的梦:钩蛇所变的少年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少年浑身流血,蓬头垢面,眼神如剑,死死看着他,口里念叨:“你不守诺言,企图害我,我定要让你尝尝家破国亡的滋味!”
戚昊忙从身上取出紫玉匣,对着他,打开匣盖,谁知紫色的光芒难以伤到他,更不能穿透少年的躯体。少年站在紫色的光里,就像在迎着朝霞落日,神态落寞,转身后冉冉而去。
在这噩梦后就是美梦,美梦中,出现的是戚昊白日里所救的女子。
在一目国,评赞女子美貌与否,不在衣衫服饰,也不在面目肤色,主要是眼睛,若然眼睛有光,粲然动人,就是天下无双的佳人。
戚清一的眼睛充满柔和慈悲之光,满含柔情,像五彩鸟的眼睛,像天上的星辰,就算是肤色稍差,穿着布衣,也惊艳出众,颠倒众生,成为宝光闪闪的珠玉似的人物。
在梦里戚昊看见她的让众生痴迷的目光,也看见她过去的些许经历,她因为长久的贫苦苦难,却能任劳任怨,数年如一日,不生怨言,甚至还会把家里仅有的食物赠送给来乞讨的一目国乞丐,帮助弱小,救拔生灵,因而才有着国中最美的眼睛:她当成为尊贵的妃子,不是在世间无处归着的飘篷似的女子。
当时戚昊的脑海里只有她一人,因此,什么钩蛇,什么危险,统统成为狗屎。
戚昊每次到那位守护老人家里,都是从侧门,被人恭敬地引到戚清一所在的厢房,然后守护老人的家眷等全都屏退而出,留下两人相对。纵然是在给他们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可是他们说的话很少,也很简短,戚昊问她:“最近怎样?好点没!”
她躺在床上,望着国君,点头道:“好多了!他们很用心地照顾我,给我喂药,煮最好的菜肴······”
戚昊把她的被子往上拉拉:“好好养伤,争取快点好起来!”
她也只是泪光闪闪地答应:“嗯,我会的!”
就是如此简单的对话,戚昊不知问过多少遍,她也不知答应多少次,他们都没厌倦,都觉得像初次说出口那样。
直到戚清一康复的时候,戚昊去看她,他们才说些不同的事情。
当时戚昊被人接引过去后,来到那间厢房外,看到戚清一立在窗前,同时戚清一也看见了戚昊,就跑出来,说道:“你真的是国君吗?”
看来,守护老人的家人已把某些事情说知她听,戚昊便没再隐瞒“我是一目国的国君。”
戚清一发呆片刻,欢喜道:“原来救我的人是国君呀!是国君呀!”
戚昊看她如此心花怒放,也觉得心情舒畅,同时看见守护老人的家眷都躲在他处发出痴痴的笑声。接着,戚清一更是在戚昊身边转起圈子,变成独眼鲤鱼,翩翩舞动起来,吹出一个个的气泡,然后方才落地,化出人身。
戚昊尚未说出要带戚清一进宫的话,她却说道:“我要好好报答你,带你去我家,尝尝我做的菜。我家门前不远处有条小河,我们可以在里面游弋逡巡······”
戚昊发自内心地喜欢戚清一,因此也就喜欢她的一切。
她的眼睛,她的不太白净的肌肤,她身上带有淡淡体香的衣裙,她的言谈举止,生气的神色,微笑的姿态,都是她一体所有,仿佛是从枝桠里开出的许多不同花朵,都是她灵魂的凝结,因此她的家人、家园、过去经历的事、做出的菜肴、门前的小河以及对某些事情深情的向往等,也成为她不可分割的组成,是她的血肉,是她的皮骨,同样让戚昊发狂和如痴如醉,百世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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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昊答应戚清一会和她一起回去,看看她生活的地方。可是四位守护老人突然出现。也算不上突然,他们始终在侧,保护着戚昊,只是他看见戚清一,头脑发热,忘记了他们。
四位守护老人不认同戚昊的做法:“虽然钩蛇几年来不见影踪,可国君还是不能轻离宫院,若是在外,陡然遇见它,岂不麻烦;若是它出现在都城之内,群龙无首,谁来指挥臣民兵士,应对危险!”
他们说的很有道理,作为携带紫玉匣的戚昊实在不该轻易离宫,就算是到守护老人家里,已是稍显过分之举,罔顾臣民生死了。想到之前流传的童谣,说他不爱女色、心系百姓,若是因为个路途上救下的女子而尽弃前功,成为像周幽王或者纣王那样的国君,不说自己无颜,百姓失望,甚至可能给钩蛇提供可乘之机,给一目国带来灾祸。权衡取舍,戚昊只能辜负于戚清一。
戚昊做出决定,却又不能直白说出,只是把眼光越过守护老人,看着戚清一,希望戚清一能看出他的无奈和不得已,知道他并非出尔反尔的无义之人!
戚清一回望着,眼神温柔,带有肯定的意味。
戚昊感激戚清一的理解,狠下心,转身离去,四位守护老人紧随身后,回到宫里。
在临走的时候,戚昊叮嘱守护老人的家人,让他们好好照顾戚清一,她要是想走的话,就让人进宫告诉她。
从那天起,戚昊和四位守护老人每日登临城头,巡查各处,以防出现意料之外的变化。戚昊在眺望城外时,常会待在某处,陷入冥想,望着远方,半天也不会挪动。
戚昊从来没有如那时候向往想见某个人,就像漂泊半生归来的老人,想记起童年时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以及那时从自己身边离去的人。
戚昊很想见到戚清一,发呆的时候,眼前就有她的影子。
当某次,戚昊站在城头上一如既往地发呆时,看见戚清一站在城下,身边站着守护老人的两位家人。
戚清一开口道:“我来告诉你,我要回家去了。”
戚昊才知道,戚清一不是出现在虚幻或梦境里,而是实实在在站在他面前。
“我要回到城外的家园,来向国君辞行。”戚清一大声说道,“守护老人的家人说要来告诉你我离开的事,我觉得出于礼貌还是亲自来告辞比较合适。”
戚昊当时也没多想,飞身而下,站到戚清一面前:“我要兑现答应你的事。”
戚清一惊愕不已,怔在那里半晌,才终于温柔地点点头。
四位守护老人飞落在戚昊身边,不怒而威。戚昊以为他们会竭力阻止他,没想到,他们拿出套常服递过来:“这样出城才不会引起他人的疑心,才能安定从容。”
戚昊想不到短短数日,他们顽固不化的心能够变软,能如此设身处地,莫非他们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忘记了一目国面临的潜在敌人!后来戚昊才知道,他们是因为看到他长久地发呆,方回心转意。
四位守护老人留下两位守城,另外两位暗中保护戚昊,因为事关都城和臣民的安危,戚昊取出紫玉匣,交给守城的守护老人。
他们跪倒在地,口口声声拒绝,不敢去接,不得已,戚昊只好把紫玉匣塞在他们手里。
戚昊穿着常服,像个平常的民家少年,陪在戚清一身边,回到数里之外她的家乡。两位守护老人远远跟着,始终待在附近,不敢松懈。戚昊和戚清一回到家,没有见到她的父母,她解释道:“父母可能去到亲戚家了,过不上几天就会回来。”
戚昊没有在意,认为戚清一说的都是真的。戚清一带戚昊到村子边一座庙里,庙里从前供奉的是钩蛇,如今是身有五彩羽毛的神鸟,她拉着戚昊,跪在蒲团上,拜了几拜。庙里有个神婆,面目上的一目已被褶皱覆盖,留出半月形,看上去苍老诡异。戚清一从神婆那里求来两个手串,一个自己带,一个扣在戚昊的手腕上。
戚清一带戚昊在附近转圈闲逛,说某个小树当初还是手臂粗细,如今已是大树!说某条白色石桥,曾经因为自己跌倒,沾染了她的血迹!说某处地方,常开出大片的紫色花,花下却是很多的死人尸体和骷髅!
戚清一带戚昊到的河边,河边有石块,平展而圆润,想必经常有人在石上洗衣、淘米。她蹲在石上,捧起河中的水,而戚昊望着水面,想象着她从小到大在河边做事的场景。偶然分神,已不见她的身影,左右去看的时候,一道水流从水里射出,落在戚昊的衣衫上,那时戚昊才知道,戚清一已变成独眼鲤鱼潜入水里。于是戚昊也摇身而变,跳入水中。
等他们从水里上岸后,一道回去,戚清一也开始准备餐饭,不多久,桌上就摆下几种菜肴。当时情形让戚昊想到《太平广记·白衣素 女》的故事,说有个书生张端,每次外出回家,都能看到桌上已备下热腾腾的汤饭,就像有人替他准备下的。后来,张端偷偷在外偷看,发现是个身穿白衣的姑娘在厨下劳作,真相浮出。
因此,面对这些菜肴,戚清一也变成了白衣素 女似的仙人。
6
这天晚上,戚昊把戚清一带入了宫里,让她成为妃子,成为枕边之人,彼此共同守护紫玉匣,共同在城头巡查,共同经历人世荣华和生老病死。
戚清一在身边,让戚昊过了数月的快乐时光,可是好景难久,一个晚上,戚昊梦到位肮脏无比的老妪,她衣衫不整,浑身脏乱,发出臭烘烘的味道,在那里大哭不止。
戚昊有点厌恶,还是走上前,问她:“何以在此哭泣?”
她哽咽着道:“是为一目国和国内之人而哭。”
戚昊听到这危言耸听的言语,觉得不详,便要喊侍卫把她轰出去。谁知她身手不俗,身子忽然飘逸如云,远远退开,变成个少年,这个少年就是昔日钩蛇所变到戚昊梦里求情的。少年从身上取出一物,细看之下,正是戚昊珍重万般的紫玉匣。少年把紫玉匣托在手里,向戚昊展示着:“此物在我手里,一目国很快要从世间消失,你,也将不是国君!”
戚昊去摸身上,没有紫玉匣,又返身回到床榻边,搜索几遍,也没能找到。在戚昊气愤不已时,看见更加可气的场景:戚清一走来,站到少年的身边,两个转身而去,身影慢慢虚浮飘渺。
戚昊喊着戚清一的名字,全身汗涔涔地惊醒。
戚昊去枕边寻找,在身上搜寻,果然如梦里的那样不见了紫玉匣,同时床帐内和整个宫室里也没有戚清一的身影。
戚昊预感到大事不妙:“她背叛我。她盗取紫玉匣,难道也和钩蛇有瓜葛?”
戚昊绾起头发,穿上绘有独眼鲤鱼的袍子,套上绣着神鸟图案的靴子,便追出去。戚昊看到月色里,一个女子如飞似地奔跑,泛着光华的地面留下她衣袖、衣襟飘飞的倩影,似乎突然之间世上莫名有两个她。看到她的身影,戚昊只是想到她的优美动人,似乎已记不住紫玉匣遗失的大事。
只见她不断举起手里偷到的令牌,那些守卫全都乖乖匍匐在地,撅起屁股,头不敢抬,变成任人宰割的鸟兽般。她顺利通过一道道宫门,继而拐入长长的甬路,从宫殿的小门冲了出去。
戚昊看着她渐去渐远,脚下不停,向前追去,可是在一道道宫门处却受到守卫的阻碍,等他们靠近前看清戚昊的相貌和身上的袍子后,才恐惧地跪下来,为犯了君颜叩头谢罪。戚昊边骂他们是饭桶,边继续向前追赶。
女子过了条条街巷,踏过座座石桥,经过许许多多的铺面和屋舍,不见有任何的疲累,依旧身姿优雅。她身上穿的是进宫前常穿在身的朴素衣裙,衣裙发出白日阳光曝晒充足的淡白色,仿佛那织成布料的葛返本还原,重新获得生命,在衣衫上展开藤蔓,开出白花。戚昊见她在夜幕里一人如风,足不沾地,实在太像水塘里落单孤栖的白鹭。
到了此时,戚昊还没有很怪罪戚清一,只是被她的美所震撼。
戚清一在城里跑了许久,不再奔跑,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很快的,她又猛地回过头来,真如她发现身后的跟踪者似的。
戚昊心里震惊,忙隐身黑影里。
戚清一回头望着,过去片刻,转向身侧,走向另外街巷里一栋三层的楼阁。戚昊从黑暗里摸上去,离戚清一越来越近,终于到的街巷拐角处,看到月色下她的身影。此时戚清一手里拿着紫玉匣,另一只手正在敲动门扉,一个少年开门出来。看见少年的相貌,戚昊觉得整个脊背都冷了下来,心想,果然是他:少年曾数次出现在戚昊的梦里,钩蛇的化身。
就在戚昊要冲出去时,少年接过紫玉匣,同时伸手变出把利剑,将剑怒斩向紫玉匣!
在匣子被毁发出为数不多的紫光时,戚昊大喊出声,可惜那声响被匣剑相击的巨大声响以及少年的呻吟声遮盖。
少年变成钩蛇,没有忌惮的钩蛇:曾经一目国的恩人和神明,如今的敌对之妖。
7
戚昊当时看到紫玉匣被毁,仿佛看见臣民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一时间忘乎所以,就欲冲上去和钩蛇来个了断。幸好,四位守护老人从旁边出现,拦住了他,不然戚昊若是被钩蛇看见,肯定早已尸骨无存,不能再在世间现身。
守护老人和戚昊躲在黑暗里,看着钩蛇拖动巨大的身躯向宫苑而去,沿途摧毁了街巷里的许多房舍,很多居民在睡梦里就丢掉性命。
戚昊留意到,戚清一待在原地,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钩蛇的背影,看得发呆——在那茫然若失的神色里,隐藏不住巨大的恐惧和痛苦!
看到钩蛇去远,戚昊和四位守护老人走向戚清一,戚清一好像并没有发现他们,还在愣愣傻傻,犹如石像。
戚昊来到戚清一面前,失望、悲痛地看着她,问:“为何要偷走紫玉匣?背叛我,背叛一目国!”
戚清一也是一目国的国民,不会不知道一目国和钩蛇的恩怨,她没有任何理由去和钩蛇同流合污。可是戚清一却说道:“我只是为救父母,并不知道刚刚那个少年是钩蛇变化的!”
守护老人听到她狡辩,上去两步,怒气冲冲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实在死有余辜!”
伸手抓住戚清一的手臂,反扣过去,又用另一只手从前面箍住她的脖颈,要杀掉她。
戚昊阻止了脾气最暴烈的守护老人,让戚清一能够原原本本把实情说出来。
许多日子以前,戚清一家里来个叫戚少恒的少年,那少年既不是她家的瓜蔓亲戚,也不是客人,却带来许多箱的金银珠宝。戚清一倒是不在乎什么金银之物,拿上衣裳,到河边浣洗。戚少恒追到水边,絮絮叨叨:“只要你答应我的事,所有的金银财物就是你们的!”
戚清一不理睬,如同戴上个假面,冷冰冰的。
戚少恒碰一鼻子灰,觉得没趣,默默离去。可是他离开后,居然没有带走金银。
那天晚上,戚清一看见父母双手抓着那些金珠翡翠,脸上挂着有些扭曲的笑容,非常担心,在自己的房里直坐整宿,没能入睡。
过了几日,戚少恒又至,送来不少绫罗绸缎,也是找到戚清一让她考虑考虑他说的话。只要答应他一件事,她的父母就能享受世间的荣华富贵。
戚清一为父母想,有点动心,就问他:“需要答应何种事情?”
戚少恒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会制造机会,让你和一目国的国君相识,然后你设法取得他的欢心,成为妃子。帮我从他那里偷来件东西!”
她问:“偷何物?”
戚少恒犹豫片刻,说道:“紫玉匣!”
她知道紫玉匣是一目国的宝物,关乎一目国的安危,如何肯去偷,当时严辞拒绝。
又过数日,外出归来的戚清一回到家里,发现父母不在,戚少恒却坐在家里的桌前喝着酒。戚清一瞪着他,让他带着之前留下的金银和绸缎离开。
戚少恒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可以离开,你就不在乎自己父母的安危吗!”
那时,戚清一方明白,戚少恒拘禁她的父母,借此逼迫她。
戚清一听说过紫玉匣的传说,也知道那件宝物对一目国的意义,可是她不了解一目国强大敌人的本事,看不出鱼目混珠后的阴谋,想不到钩蛇会冒充本国国民,威逼利诱,骗她去偷盗。戚清一曾经犹豫过,可是在她的心里,总有个声音对她说:“孩子,我们两个的性命都捏在你的手里,你若不把那个匣子偷出来,我们就活不了。”
声音过后,出现画面,在一个小院里,父母满是皱纹的苍老脸庞清晰分明,像是两块皱巴巴的棉布,他们充满惊恐的双目木然着,看向身旁的许多箱金银,看向城墙里宫殿的方向,看向不远处的小河,望眼欲穿,望穿秋水;在他们的身边,还有很多的小蛇,身上长着钩子,如狼似虎,虎视眈眈,残酷无情地在附近逡巡着。
戚清一只想救自己的父母,别无顾忌他事,答应了戚少恒的要求。
在国君外出微服时,戚少恒以妖力变出许多豺,追逐戚清一,从而有“守护老人掌毙豺狼、国君救佳人”的故事。
不知是逢场作戏,也不知是假戏真做,戚清一得到国君的欢心,进宫后成为妃子,把握时机,把紫玉匣偷了出来,在事先约定之处将其交给他。
回首刚刚所做之事,仿佛噩梦。
戚清一非常痛苦:“我偷走紫玉匣,连累紫玉匣被毁,以此让一目国失去宝物,给一目国带来灾难。我是一目国的罪人,不值得任何人原谅。让守护老人杀掉我吧!”
戚昊叹口气,伸出手,抚摸着她的青丝:“与你何干,你只是个农家女子,怎么会给一目国带来灾祸。罪魁祸首还是我,我登上国君之位,骄傲自满,妄自尊大,只想让臣民拜我,不愿让他们祭祀叩拜咱们的‘神明’,因此下令毁弃寺庙,摧毁祭台,因此才惹怒钩蛇。是我一人连累了一目国!”
戚清一听后,心中更加痛苦:“若不是我,紫玉匣就不会毁,我难辞罪责。”
戚昊有点无奈,劝说道:“不要这样想,事情和你无关:钩蛇既然要取得紫玉匣,没有你,还会有别的人前来盗取,终有一天,钩蛇能如愿得到。”又仰望远处钩蛇的身影,说道:“国破家亡,一目国从今以后将不会存在。”
守护老人望着宫苑方向钩蛇如小山似的身躯,走近前劝说道:“没有紫玉匣,我们没有办法消灭钩蛇,为今之计只好国君屈尊,脱去身上的袍服,和我们远走他方。‘留的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他日还能有机会东山再起!”
戚昊看了看身上用金线缝制、绣着独眼鲤鱼形象的袍子,想到多日前,身上穿的平民衣衫,那时候穿着的自己,好像更加自然,更加真实。或许,他从开始就不适合当国君吧。想到这里,戚昊准备脱下这身装扮。可是,戚昊真的就此抛下臣民而远走他方吗?他望着守护老人,望着戚清一,以及那些被毁弃的燃起大火的屋舍,眼神坚决,信念也越来越坚定:“我不能当出逃的国君,誓与一目国共存亡。”
8
戚昊面对守护老人,以最不容置疑的口吻对他们下达命令,立刻集合都城的兵士前往宫苑方向,以屠钩蛇。若有人临阵退缩,或者私自逃脱,立斩不赦,国君亦如此。
剩下戚清一时,戚昊见她战战兢兢的可怜模样,告诉她:“快点出城,找到你的父母,远远离开一目国,去到中原,隐匿身份,好好活下去。记住一目国出现今日的局面都是我一人所致,和你无关,不要背负不该背负的包袱。”
戚清一不为所动,眼睛里闪烁着旁人不能理解的神色:“我的父母或许已被钩蛇所害,纵然幸存,他们应该已回到家中,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无需再牵挂。”走至戚昊身前,抓住他的手:“我是犯下大错的妃子,但还是愿意和国君同生同死!你不走,我也留下来。”
那个时候,在他们的身前似乎有座生死两隔的阴阳之门,在戚昊决定走进去时,戚清一竟然毫无畏惧,黏上来,拉住他,要和他一起走入。戚昊本该毫不客气推开她,把戚清一推离生死之门,纵然她会摔倒,会感到比身体疼痛更为强烈的心痛如绞,可是那样她至少能活下来。可当时戚昊却没能那样做!戚昊只是带着感动、自私自利地说道:“那让我们抛开所有,共同面对难料的祸福吧!”
戚昊拉着戚清一,循着都城里倒塌或起火的屋舍,慢慢接近钩蛇。
戚清一决定留下来时,其实已经下了决心:用自己的生命来赎罪。
可悲可叹,愚昧的戚昊完全没有察觉,没能看出。戚昊满心认为自己的劝说起到效果,让戚清一放下了心结,不在执着于偷去了紫玉匣这件事。事后证明戚清一只是表面上敷衍,内心里把罪责全归于自己身上。
戚昊当时拉着戚清一,穿过街巷,身上映照着火光也留下黑暗阴影,不曾想到,在不多时候以后,戚清一就身死殒命,成为一具尸首。
那样的事发生之时,迅雷不及掩耳。
当时戚昊和戚清一来到宫苑外,看见钩蛇正在摧毁宫殿,身上的钩刺上挂满妃子、宫女和侍卫的尸首,却仍到处寻觅,估计是想找到戚昊的藏身之处。戚昊捡起地上的瓦片,连珠箭般扔向钩蛇,成功吸引了钩蛇的注意。钩蛇扭动身躯冲破宫墙,俯下 身子,盯着戚昊和戚清一。刹那间,戚昊仿佛看见面前站着的是那个数次出现在梦里的少年戚少恒,他满脸轻视,得意非凡,目空一切,幸灾乐祸,虽然面上神情复杂古怪,内心已然在狂笑,笑声震动天宇。
钩蛇将尾巴卷起,把戚昊和戚清一包围在内,并慢慢收紧。钩蛇身上的钩刺如利刃般向他们划来,只要轻轻碰到,他们两个的身子就会被切成数段,一命呜呼。
幸好守护老人及时赶到,他们中的两位飞跃而来,把戚昊和戚清一救出。因为在救他们时,钩蛇的尾部收缩,钩刺划动,两位守护老人飞身向上时伸手去格,受了重伤,差点失去手臂。
四位守护老人把戚昊和戚清一带到兵士之前,和钩蛇遥遥相对。
四位守护老人大声喊出“保护国君”,就有很多的兵士不顾生死地冲向钩蛇。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对战,刚刚开始已经分出胜负,因为一目国的兵士都穿着软甲,所谓软甲,还算不上盔甲,不过是数层葛麻布,看上去像个样子而已,钩蛇的钩刺划过就会在兵士身上留下伤痕。兵士里多是少年,可是不知怎么,也有些年迈的老人,甚至于妇人。
老人和妇人力量不济,行动笨拙,拿着长枪和刀剑胡乱舞动,前赴后继,可是还没有来到钩蛇跟前就已栽倒在地。那些冲到最前面的兵士,尚未刺中钩蛇,也已身首异处。
这样的场景让人心痛,戚昊实在看不下去,就转向守护老人,让他们快点收兵撤退。守护老人既是戚昊的大臣和守护者,也身兼将军将领之职,直接统辖兵士,因此他们才能直接调动所有兵卒。守护老人临阵抗命,说道:“只有兵士缠住钩蛇,国君和贵妃娘娘才有时间离开这里,事不宜迟,我们这就护卫你们离去!”
戚昊看看身边的戚清一,她摇摇头,表示不会现在离开,而戚昊也是同样的心思,就对守护老人说道:“除非你们把兵士撤下,否则我们不会挪动半步。”
局面僵持着。
兵士源源不断涌上去,又陆陆续续死掉。钩蛇力量无穷,大肆杀戮,渐渐逼近。
戚昊身边的兵士已经不多,四位守护老人知道败局已定,不再下达命令,只是暗暗对戚昊道:“一会若是有机会,请国君带着贵妃娘娘夺路逃去,他日收拾旧山河,从头再来。”
戚昊心已死,只愿去陪死去的兵士,再无逃遁活命之念,况且钩蛇近在眼前,又能逃去何处!
戚清一不知为何,挣脱戚昊的手,从容不迫地走出去,直走向钩蛇!
她不卑不亢,问出句话:“我的父母在哪里?”
钩蛇停住,粗声粗气地道:“在我的肚子里!”
戚清一痛苦不堪,指着它说道:“我只恨自己没能识别出你的真面目,让你得到了紫玉匣,今日,我拼却性命也要阻止你!”
接着化身成独眼鲤鱼,飞在半空中,侧身对着钩蛇,似乎要以微躯成为墙壁,阻挡钩蛇。
戚昊看不出戚清一要做什么,四位守护老人看过半晌,动容地道:“她是要以身躯和妖力结成屏障,挡住钩蛇的步伐呀!”
话音刚落,几个忠心不二的兵士也化成独眼鲤鱼,游动过去,和戚清一化成的独眼鲤鱼首位相连,成为小块的屏障。
后面就出现壮观幻彩的场景,戚昊这辈子也忘不掉的场景:从他的身旁,从附近保存完好的不多房舍里,从废墟火堆里,从城墙之上,从城外逃难的居民队伍里,纷纷出现独眼鲤鱼,它们身上带着因妖力流动发出的微弱光亮,于半空里游动,闪闪烁烁,飘飘摇摇,逐渐游了过来,和组成屏障的独眼鲤鱼首尾相接,紧密排列,以一面的身躯对着钩蛇,“屏障”愈来愈广,如同用鱼作丝线织成的帐幔,横挂半空。
一边的地方是钩蛇,一边是戚昊和四位守护老人,中间是独眼鲤鱼组成的“屏障”。
戚昊看向中心的那条独眼鲤鱼,她是戚清一,是他的妃子,是他永远不忘的伴侣!
四位守护老人知道机会来临,架住戚昊的双臂,拖拽着向远处而去,戚昊虽然还抗拒,可是已屈从了,因为戚昊知道戚清一、兵士和居民们以性命为他争取离开的机会,若是再不走就太对不起他们。戚昊不时回头去看,看见独眼鲤鱼编织的“屏障”因钩蛇的撞击不断向外凸出,又很快恢复过来,同时伴随着许多鳞片脱落,鳞片如缤纷的落花。
戚昊在四位守护老人的陪伴下,逃到城外,远远看见钩蛇用最后的撞击击碎了“屏障”,那些独眼鲤鱼四散飞落,无力游动,全部慢慢坠落下去,沉入地狱。
9
戚昊逃离后,始终没有勇气再回去看看,大约过了半年,觉得钩蛇应该已不在都城里,他才和四位守护老人悄悄回到故都。宫殿、屋舍楼宇和城墙全部被毁,沦为废墟,荒凉破败,蒿草萋萋,再也不见往昔的繁华景象。他们寻遍各处,没有遇到一个幸存者,似乎在那夜臣民们就已经全赴国难,死于钩蛇之手。
不过,戚昊的心里始终存有一丝希望,毕竟臣民们可都是有妖力的独眼鲤鱼,说不定很多已化出鱼身,潜藏在河流里,躲过劫数。
四位守护老人也似乎想到这些,彼此很有默契地同时说出:“去都城内外的河流找找!”
戚昊和四位守护老人越过瓦砾,走过残垣,来至河流岸边,冲着水面呼喊他们能想起的名字,呼喊着一目国的国民,静静期待,期盼着有独眼鲤鱼游出水面,化成一目人,水淋淋地走来。
他们边走边喊,绕过很长的河段,没得到回应,只是看着干净清澈的水里有很多如梭子的小鱼在穿梭,它们不是鲤鱼,也不是独眼。
还有蜻蜓飞来飞去,偶尔停在水边的白花上,无忧无虑,与世间万事无关。
戚昊和四位守护老人找过都城附近所有的河流,竟然没找到一位国民,那样的挫败,让戚昊灰心丧气,数次举起手掌想击毙自己,来弥补臣民做出的牺牲。四位守护老人拦住他,要他好好活下去,寻找机会,除掉钩蛇,给殉难的众臣民复仇。
戚昊心里矛盾已极,放下手掌,勉励自己:“活着会有复仇希望,若是死掉,只会让一目国的大地上多出个亡魂。”
戚昊和四位守护老人开始挖掘丘墟,就像饥饿的人在土里翻找白薯。他们忙碌半天,在丘墟上挖出一个个坑穴,露出地面上的青石板,可还是毫无所获,没能找到尸骸。
“难道他们都藏在水底,因为钩蛇的凶残仍旧历历在心,纵然听到呼喊声也不敢出来!”守护老人们似乎找出问题的关键。
“那样的话我们可以游到水底找找。”戚昊当时化出鱼身,游入最近的河流里,四位守护老人也各自行动,去不同的河里寻找。
过去半天的时光,各个从水里出来,再次聚首,都形神落寞,垂头丧气:水底只有些平常的虾蟹鱼类,没有一条独眼鲤鱼。
他们扩大搜寻范围,到了废墟外面,也就是往昔的都城之外,那里也有河流,便按部就班,依葫芦画瓢,游入水底慢慢寻觅。他们游了许久,毫无所获,不得不浮出水面,化作人身,然而在岸边走了段路程后,戚昊看见了水边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的村落——他们不知不觉来到戚清一的家乡。
村落里听不到鸡鸣狗吠之声,也不见傍晚时分常见的炊烟袅袅,整个村子安静之极,好像荒废了数百年,这多少让戚昊和四位守护老人感到惊讶,惊讶之余不免涌上浓重的悲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难道这小小村子的全部居民也没能幸免?”
他们四处查看一遍,家家门户洞开,家当财物还在,不像集体迁移,更像是原本有序的生活突然被打乱,所有的人突然消失了!
戚昊心中剧痛,难过不已,因为他突然想到那晚上之时这村落里的居民,不管老人小孩,也都化成独眼鲤鱼,飞入都城,成为了“屏障”的一部分,以致屋内摆设依旧,而人却再也没能回来。
都城之外不多的村落应该都和眼前看到的一样。
“事实清晰明了,一目国的臣民死亡殆尽,只剩下我这个亡国之君和你们四位老人。”戚昊痛苦地跪倒在地,两行泪落,“我愧对他们,也愧对列祖列宗。”
戚昊躲开四位守护老人,来到河边的石台坐下,低头沉思,忏悔自己的过错,同时恨透钩蛇,恨不得立马抓住它,将它身上的肉一块块切下来,扔到河里,祭奠亡故的臣民。可是在这些仇怨、懊悔、愤恨和无奈等诸多情绪波澜起伏、激扬跌宕并最终归于平静后,戚昊的心境空落下来,像个往昔放满东西而如今东西被掠夺而去的大木箱,大木箱被扔在草丛里,独自面对虫蚁、黑暗和风雨。
戚昊想到了戚清一,心之所致,她便出现在面前,浣洗衣物,用河水清洗着自己的脖颈和青丝。
“真的是她!”戚昊站起身,揉揉眼睛,再看向水里,发现刚才没有看错,戚清一就真真实实地站在那里。
她衣衫整齐,浑身湿漉漉的,发丝间也在滴水,眼睛有神,但却不言不语,诡异可怖,活脱脱死去之妖的幽魂。她的嘴巴突然动了两下,发出“咯咯”的声音,那声音不是言语,而是有点如鸊鷉鸣叫般的笑声。
戚清一半身待在水里,借着月光,也看不清水里是否是她的躯体,有点淡淡的虚无。
戚昊大声喊道:“戚清一,真的是你吗?你没有死!”
然后慢慢步入水里,想把她拉上来。
戚昊不知戚清一是生是死,她的形象好像魂魄,可是在戚昊的心里则希望她是幸存下来的,因此也就什么不顾,想要去触碰她,去感知她真切的存在。然而戚清一看到戚昊,就像看见毒蛇猛兽,猛地向后退去两步,还好这条河的水并不深,水没有淹没上来,她依然安全地站着。
可让戚昊惊奇的是,在戚清一挪动身子时,水面没有波纹,没有水被搅动的痕迹,如此看来,眼前的戚清一似乎不真实,最多只是她的幽魂。
戚清一看了戚昊一眼,发现戚昊眼中的惊慌,什么也不说,转过身,向远处走去。
她没有在水面留下痕迹,也没发出半点的水声,像条无声无息的鱼。
戚昊深刻感觉到,若不能追上戚清一,问个明白,以后就永远没有机会,于是便扑入水里,水一下子淹到肚腹,衣衫全部湿透,像紧紧的绸带包裹着身子。戚昊不顾水的深浅,踩着河里的淤泥,分开身边的水,竭力追上去。
可能是一时激动,戚昊忘记化身成鱼,只是那样慢吞吞地跟在戚清一后面,望着她的背影和投在水面上的影子,紧追不放。
追了有段水程,四位守护老人化成独眼鲤鱼已追上来,浮出水面在戚昊身边保驾护航,并询问:“国君,你在追什么?”
戚昊告诉他们:“戚清一就在前面,快点追上她!”
四位守护老人化成的独眼鲤鱼从两边游向戚清一,慢慢接近,等到要包围她时,她忽然身子转过,靠向岸边,慢慢走了上去。
守护老人化成的四条独眼鲤鱼停在水里,等着戚昊,戚昊慢慢涉水而来。
这个时候登岸的戚清一突然回眸,望向站在水里的戚昊,满是水的脸上挤出个淡淡的笑,良久以后,戚清一就身子隐没,无影无踪。
那一刻,戚昊预感到不祥,巨大的悲哀涌上心头。
戚昊和四位守护老人上了岸,发现此处是村落外的荒地,周围平坦开阔,没有树木和屋舍,月色里能看出很远,可是目光所及,再也没有戚清一的身影。戚昊四周走动,呼喊戚清一的名字,守护老人突然拉住戚昊,让他去看个土包,发现是座坟茔,坟茔前立着石碑,石碑上清清楚楚写着“戚清一之墓”。
到了此时,戚昊才明白刚刚在水里看到并追踪的戚清一只是她死后的幽魂,不过是要指引自己的夫君来到坟前而已。
戚昊悲伤万分,默然而立。
四位守护老人见此,悄悄走开,过了片刻,在不远处发现一座“山”——无数鱼骨堆垒成的鱼骨山,而鱼骨统统都是独眼鲤鱼的。
“我们找到失踪的那些臣民了!”四位守护来人把他们的发现告诉戚昊,并带他来到那座鱼骨山面前。
面对鱼骨山,戚昊和四位守护老人总算弄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一目国的妃子、宫人和所有臣民之所以失踪不见,是因为他们都进了钩蛇的肚腹,成为食物,而后他们的遗骨被钩蛇吐出,堆积在此。为戚清一立下坟墓的也是钩蛇,毕竟钩蛇没有兑现放过她父母的誓言。
戚昊和四位守护老人待在坟墓和鱼骨山附近整晚,次日又凭吊一番,方才远去。
一目国从此在世间消失。
尾声
戴鲤说过过去风云变幻、爱恨交织的往事,长长吁出口气,仿佛口里缓缓流出的不仅仅是浊气,也不仅仅是伤痛和苦闷,还有难以恢复的山河和生死两隔的伴侣。
他身披月光,影子落寞,旁边萦绕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飞虫,仿佛用不多久,他就要渐渐化成一只小虫如梦似幻地消失掉。
戴鲤目光迷 离,看了眼身前众人围成的圈子,发现不仅有四位守护老人和重明、落落,还多出些人。多出之人并非喜欢听故事的鬼魅——传言,在荒山野外,假如几个人围成圆圈讲述各自的经历或道听途说的故事,往往在篝火将灭未灭、而最后一个人即将讲完之时,会发现圆圈里多出人来。当然,那样的事多是传说,或是唐宋的笔记小说中出现的情节,信则有,不信又看不到。
戴鲤看到多出的人是秋练、袁松伶等。
在戴鲤刚开始讲述自己的遭遇时秋练就已尾随而至,蹲在旁边不远处的树下,于寂静的夜里偷听。有月光穿过稀疏的树枝,打在秋练的身上,因此她很早就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只是戴鲤没有说穿,也没打扰。秋练以为无人看见自己,就一点点地向前挪动,靠近圈子,挨着重明。袁松伶大约是在戴鲤说到从豺狼口里救下戚清一时蹑手蹑脚过来的:她矮着身子,慢慢分开野草,如同迟来学堂、害怕先生责罚的学生模样,来到秋练和落落之间蹲坐下去。墨精静静飞了来,停在落落肩头。范玉姝和周春生来的最晚,因为圈子已经没办法再扩大,坐不进去人,两个只好待在秋练等身后,席地而坐,听到个结尾。
戴鲤见所有的人都在此处,说道:“你们已听到我的故事,我已没有秘密,所以我偷偷出来见守护老人,纯粹是为自己的私事,或者说为一目国的事,对大家没有任何损害,希望你们还能认我这个朋友!”
重明和落落等都异口同声道:“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们都相信你,信任你,把你看成永远的朋友!你身负大仇,说不定遇到钩蛇妖后我们也能帮你。”
戴鲤环视众人,看出他们所说出自真心实意,他们都愿意为他甘冒风险,和钩蛇为敌。可是他却已没有了那样的报仇之心,今晚来找守护老人也是要让这几位老人忘记以前,找个山水佳妙之地颐养天年,因此道:“往事已矣,都是泡影,有仇和没仇都不再重要······”
四位守护老人都满脸错愕,不敢相信会听到如此的话语,纷纷以带着巨大遗憾和失望的口气喊出:“国君,你不能这样自甘堕 落,埋没斗志,你还肩负着复国的巨大重任呀!”
“一目国已亡数十年,早已没有国君!”戴鲤冷笑着,满不在乎,“这记载一目国数百年历史的《竹书》,补写了数十年亡国之君的流 亡生涯,我已经无法再写下去,不仅难以再动笔,而且看见这些,就头昏脑胀,烦闷欲死。”
他脸色难看,面目扭曲,可以看出其内心的痛苦。他探手入怀,取出个沉甸甸的布包,层层打开,见里面是十余卷书册,便将它递给守护老人:“我已决定背弃过去,所以不配再保留它,你们拿去,要做什么随便你们。”
一目国亡国后,因为只剩下亡国之君和四位守护老人,再记载本国的历史已无什么可写,再说国已不再,没有史官,也没有可以提笔者。
可守护老人以及戴鲤自己都始终怀有坚定的信念,认为他们定然可以杀死钩蛇,找到一目国幸存的遗民。就算没有遗民,说不定在哪条河里还能找到独眼鲤鱼,那样他们就能繁衍生息,诞下子女,延续血脉,并在隐秘之地建立新的国度,因此《竹书》还必须年年不落继续写下去,成为以后建立国家后难忘峥嵘的岁月。
戴鲤保存《竹书》,并担任史官的职责,在闲暇之余就补写一目国亡国的经历,以及记述他和守护老人四处奔走寻找帮手、仇人钩蛇和遗民以及途中遭遇之危险和所见所闻。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在关于仇人钩蛇上的记述始终都是:历遍中原各州,钩蛇杳然,余与四位守护老人经年辗转,芒鞋踏破,鬓间犹自生风霜。
因为见不到仇人,渐渐沮丧,慢慢灰心起来,有的时候让他觉得自己和四位守护老人都是世间的疯子,是没有头脑的妖,在做难以完成的傻事。他甚至觉得,或许他身上根本没有背负血海深仇!
在寻找帮手上,遇到的往往多是欺世盗名之徒,好不容易碰上两个有能耐的,听说是钩蛇,也就哄骗些金银,偷偷溜走了。寻找遗民方面,仍旧毫无所获。
年年月月,他已经慢慢放弃,不再以亡国之君自居,只想过普通人的日子。另外的方面,他曾经读到过《穆天子传》之《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里面有“天子永念伤心,乃思淑人盛姬,于是流涕”等句,就会想起戚清一,想起和她初次相遇的场景,想起她养病期间的娇楚模样,想起她化成“屏障”舍身成仁的场景。
他陷入哀思,悲痛终宵,难以自抑,常常向天发问:有生有死,何不独淑人?
所有的缘故加起来,让他决定交出《竹书》,和过去断绝。
守护老人看着《竹书》并未去接,而是齐齐跪倒:“请国君以大事为重,不可因意气消沉置一目国于不顾。纵然这些年来吃尽苦头,还请再加以忍耐,终有拨云见日、苦尽甘来的时候!”又言辞激烈地说道:“请国君收回书卷,我等卑微之人,万不敢染指,况且他年复国后,此书卷就是国之珍宝,怎可轻付他人。”
“你们当真不要?”戴鲤目光炯炯,盯住四位守护老人。
四位守护老人无动于衷,只是叩头下去,恳切地说道:“请国君好自收管,虔诚书写。”
“你们不要,那也好办!”戴鲤转过头去,望着火堆,“它们早已不该留存下来的!”
将《竹书》扔向湖面。
“哎呀!”袁松伶惊呼出声,伸出手去,将它接住。
袁松伶把它还给戴鲤,戴鲤摆手:“刚刚我已把它丢弃,现在它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你若是觉得它有用,就自己留着吧。”
袁松伶拿着它,不知怎么应答,转向四位守护老人向他们求助。四位守护老人面面相觑,看了眼戴鲤,发现他很决绝,断然不会再去拿《竹书》,于是各个嗟叹,转向袁松伶道:“多谢刚才出手保住这些书卷,我们永感姑娘之德,请把它给我们吧!”
“物归原主!”袁松伶如释重负,双手递过去。
那名守护老人小心翼翼托住书卷,不解地看着戴鲤:“是什么让你看淡过往种种?”
秋练接过话头:“日积月累,四季更迭,可是看不见丝毫光亮,就算神鬼估计也会疲累吧!”
“秋练姑娘说的不错,我很累!”他说完这些后,一目里射出让人恐怖的光芒,“我为何要背负如此之多,我觉得我背负的是都城里所有的残砖破瓦,背负着具具棺木,背负着谁也推不翻的高山······”他的声调慢慢低下去,目里的光暗淡,整个人也萎顿不堪,似乎脚下踩出深坑,半截身体埋入里面。
片刻间他没有了怒气,没有了报怨,却浑身散发出浓浓的让人清晰感触到的悲痛和无奈:他想起多年流离日子里那些温馨而欣羡的场景,它们如飞絮濛濛,缭绕心间。
他曾经和守护老人在夜里赶路,风很大,吹的他们睁不开眼,只得披着斗篷护住周身,不让寒冷乘机而入。他们想找个避风的地方,难以实现,峰回路转,在狂风卷起的残叶之后看见灯火,看见明亮的窗扉。透过窗扉,他看见一家三口围在火炉边,在烤着芋头,纵然只是个芋头,他们也舍不得独自吃下,而是每人轮流吃上两口。如此相亲相爱之人,和睦的家,温暖的灯火,都是他日夜期盼的,可是却求而不得,只能天涯四方,流落如滔滔江水里的泥沙,如乱飞的蓬草。
他当时看看身后的守护老人,说道:“我们不进去打扰他们,继续向前走吧!”
谁也听不出他话里的孤独和凄凉。
从那以后,很长的日月,他和守护老人在某处落脚后,在寻觅能人异士之余,修炼妖力之外,就是在黑夜里外出,随意漫步,看别人家窗扉里露出的灯火,看那样的人家里人们相互爱护的感人至深的场面。其实,那一幕幕是人世上很平常的,只是对于缺少的人来说显得弥足珍贵,可望不可及。
吃不饱饭之人,永远对美食有近乎疯狂的慕求。他有时遇到热心人,也会受邀而入,和那家人共同饮酒进食,留下难忘的短暂记忆,并在《竹书》上载:某年月,受邀而入民舍,有君子喜好庖厨者,置《随园食单》于手边,照方抓药,而烹制美馔,席间,酒醉,吾以手指食单上的“水族有鳞单”,借以寓己之身世,然君子不解,误以为下次赴宴时所喜之肴馔。
也有倒霉的时候,就是碰巧看见年轻的情侣在卿卿我我,那当会不仅会受到斥责訾骂,还可能被从窗户飞出的脏水秽物浇个酣畅淋漓。
偷看人世的光景会有危险,他的目光不知不觉转向动物虫子等。
他曾在状态很好的时候带着守护老人前去山林里打猎,就像他昔日为国君游猎时那样,英姿勃勃,气吞山河,君临天下。他在追逐一只黑豹,箭簇已然刺入它的身躯,只要不断追逐,再给补上两箭,就能将它擒获。谁知黑豹窜入莽草里,不见了影踪。他和守护老人持剑而入,拨草寻蛇,找寻黑豹的踪迹。忽然他感觉到身后有些许响动,可能是在发现黑豹之前,已被对方看到,处境逆转,十分凶险。
间不容发,他猛然转身,顺势以剑横削,却发现只削去许多莽草。但往前看去,有个草窝,黑豹卧在里面,正哺育几只幼兽,于是默默走开。
他在某个州镇,从个老婆婆那里租赁了屋舍,和四位守护老人住在那里。谁知这屋子年老,不仅在夜晚的大风里摇摇欲坠,而且屋子里生活着很多的蚰蜒。他坐在桌前吃东西时,就看见只蚰蜒像灰絮似的从上面飘落,落入自己的汤碗里。他用箸把他捞出,放在地下,救了它性命。谁知睡梦里,有个皮肤黑黝黝的少年来谢,还拿出个木盒,木盒里是很多的蚰蜒,少年说道:“我的这些亲人知道你救了我,想来相谢,可是我担心它们出现会吓到你,所以托梦来见!这个屋子不可住,妖物太多,速速离开,不然会有危险!”他梦醒后,知道黑肌肤的少年就是所救蚰蜒所变,也是有很多族类亲眷的,比他这个孤独的妖日子要有滋有味的多!
他看过世间无数的属于他人、他妖或动物虫子的温馨画面,唯独他被排除在外,被诅咒似的,只能永永远远四海为家,草木为邻。
世间之上,曾经存在过戚昊,可是从他化名为戴鲤后,天地之大就只有戴鲤了。他没有复仇之心,因为就算要复仇也有重重困难,首先他根本不知钩蛇藏到何处去,就像要狩猎的猎人,进到林子里,发现没有任何山鹿野兔,任何猎物也没有。
其次,就算找到钩蛇,以他的妖力,再加上四位守护老人的妖力去和钩蛇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抱薪救火。世间难再觅紫玉匣那样的宝物,他也没有报仇的希望。
他在遇到重明他们后,不止一次萌生寻求帮手的心思,守护老人也在耳边唠叨:“在找到钩蛇后,请你结识的朋友助我们一臂之力,定然能得偿心愿。到时我们可以寻求天下的珍宝来报答他们!”
戴鲤动摇过,犹豫过,思量过,可是他明白自己的国仇家恨若是经他人之手得到报偿,似乎还算不上真正的复仇,不过证明自己的仇人碰巧死在自己的朋友手里而已,那样的话有何意义!退一步说,让重明他们杀死钩蛇,还会给朋友牵扯上不好的因果,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害人不浅。
在常年的无望流落中,在几次深思熟虑后,他的报仇之念愈来愈淡薄,像烈日暖阳下的冰块,慢慢全都化成水。他想,不能复仇,就难以重建一目国,假如还有幸存的国民他们还会回到河流里,作独眼鲤鱼,或者改化成正常人的相貌隐匿在人类之中,从而能够谨小慎微地活下去。不管怎样,他们都会有自己的落脚之地,会有安宁的日子可过,既然如此,何必还去怀念曾经的一目国,何必还要记住仇恨!
映着火光,戴鲤看向四位守护老人,说道:“从今以后,我决定做戴鲤,再也不是什么亡国之君,只是个平常的百姓,默默无闻的妖!你们不用再跟着我,各人保重,自觅前程。”
守护老人似乎已经料到这样的结局,并不惊讶,只是难以自控地悲伤哀愁:“主人,我们可以放下仇怨,可是我们还会继续照顾你,直到我们这几个没用的老家伙闭上眼为止。”
戴鲤强忍住心酸,装出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我也是妖,可以很好地照顾自己,不劳麻烦。”
守护老人听得出他话里的冷漠和生分,已然明白,难以说服他,就道:“主人,你打算去哪里?”
“去哪里?”戴鲤也在问自己。
秋练和袁松伶见他们说起离别之言,说道:“有相逢,自然会有离别,不过今日晚上暂且不提这让人忧伤的话题,留待明天吧!”
“没错,就算想到要去哪里,也不能连夜就走,也要等待明日清晨,好好道别后,各奔东西!”
戴鲤其实心里非常清楚他要去的地方,几年前,那个地方让他有了牵挂。
他历尽千帆,大浪淘沙,看遍人世繁华落寞,若是说他还有值得惦念的,并非昔日的尊位荣华,故国家园,而是个姑娘——那个曾经在他被囚禁时,放他离去的女孩,过去这些年,应该已是亭亭玉立、惊艳动人的姑娘。
就算是普通的姑娘,甚至貌如钟无艳,也阻挡不了他去找她的决心。他还记得她的名字,段雨晴,念及她名字时,心里涌出无限暖意。他早已找到答案,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又低低自语地说:“我会去到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当年在那里,我遇到的她。”
次日天亮,他和重明等人及守护老人道别,从附近的居民手里买下一头从大水里幸存下来的毛驴,准备下了山坡,去到宋初铃的村子。
他长有一目,是个如假包换的妖,毛驴发出嘶鸣,非常抗拒,不过等他像八仙里的张果老那样骑在毛驴背上,毛驴回头看不见他的怪模样,也就俯首帖耳,驮着他走向山下。
守护老人和重明他们站在山上,看着他一妖一驴,潇洒而去,黄昏夕阳,残影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