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绿竹猗猗
书名:旷野 作者:离枝 本章字数:4397字 发布时间:2024-11-05


  寒冬凛冽的某一天,宛央只身一人在后山拾柴时,不经意望见一抹颓然的身影。

  那是一位年纪只有十七八岁的男孩,他的衣服破烂不堪,朝着风刀霜剑露出自己的膝盖与胸膛。而真正引起宛央注意的,是他手中装有浑浊液体的透明塑料瓶。

  一个不好的疑虑闪过宛央的脑海,不假思索地,她当即丢下手臂里卷成一捆的木柴,飞奔过去一把夺过药瓶,未等惊诧的沧蓝反应过来就将瓶子收至身后。

  “给我。”沧蓝朝着宛央摊开长满老茧的手掌心。得到宛央无声地拒绝之后,被冻得通红的双手掩住红肿的双眼,在原地急得就要掉眼泪。

  背着手的宛央又摇了摇头,退后几步的利落动作,惹得情绪崩溃的沧蓝索性坐到地上呜咽出声。望着眼前肩膀不断抽搐的少年,宛央慢慢蹲下身去轻声安抚,后来干脆坐到沧蓝身旁,听他断断续续讲述来龙去脉。

  沧蓝来自更加遥远的某个小村庄,那里约莫一百多户人口。家家户户都是低矮的瓦房且只隔着半尺小巷,不仅物质严重匮乏,人口老龄化也极其严重。年轻的劳动力虽曾有不少,后来大多迫于生计外出打工,仅留有几位捕鱼或养牛为生。清闲时光,大多数人就聚在村口,几场小型赌博也得以打发半天。

  也许曾有人经过为人父母的教育,不过大多数置身五里云雾的村民都在十五六岁就结婚生子,沧蓝的父母就是其中一对。他的母亲来自不远的村庄,又在他年幼时回到自己的村庄,不久之后远嫁他乡。

  他的父亲在围观别人赌博几个月后,便跟着同批的年轻人外出打工,一去就是杳无音讯的十余年。于是他被迫与唯一的亲人——年迈的爷爷一同生活。

  他的爷爷是典型的农民,大多时候都默默无言地在田间劳作,朝着土地佝偻着苍老的背,脸上的沟壑较之河床还要多出半分曲折。偶然一次出门,不幸被路过的摩托车压到脚趾头后,由于没能及时就医而导致伤口腐烂并发感染,一度面临截肢的可能。

  然而没有人能拿得出截肢的高额费用,或者说除了沧蓝,没有人认为这么一条垂垂老矣的生命还有救治的必要。于是爷爷便一直躺在家里,偶尔用酒精将不断腐烂的伤口消毒,必要时推着一张塑料胶椅得以移动。

  家里的田地因劳动力锐减而荒废大半,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沧蓝和爷爷便在田野里捡别人家不要的菜根,用凹凸不平的铝锅煮一顿分几天喝的稀粥。即便如此,因着世间总有一双关切彼此的眼神,丁点幸运也能让俩人欣喜半天。

  在那个教育更加贫瘠的地方,沧蓝的九年义务教育由无数个来来往往的乡村支教教师完成。几位老师留下的习题本,他翻了又翻。书页卷起了边,便一页页地往反方向卷,再拿其他书本接连压着几夜才将它们恢复平整。

  凭着对于知识与书本中美好世界的向往和自身坚持不懈的努力,几年前沧蓝以远远超过分数线的实力考到市里就读高中。

  这原本是一件带给那个小小村庄一丝希冀的事,可沧蓝在喜悦的同时,也陷入何来经济来源与如何兼顾患病爷爷的愁云。

  在整个纠结是否继续上学的暑假,沧蓝一边在荒山野岭拾捡野菜果腹,一边等待好运的降临。直到一个略显沮丧的午后,他突然从爷爷口中得知能够如愿踏上求学道路的消息。他当即跑着跳着,越过山峰走了好几家亲戚,恳请他人帮忙偶尔照看爷爷。

  饶是如此,沧蓝仍旧放心不下。临走之前,他听说环境的整洁能够控制细菌的传播速度,于是将整个家里里外外打扫无数遍。又打着手电筒将爷爷腐烂的脚趾仔细地消毒,这才踏上为了节约八块钱路费,足足步行几十公里的求学之路。

  可就在沧蓝走后不久,败血症就夺走了爷爷的性命。

  “后来我才知道,从来没有好运降临,那是爷爷用来治病的救命钱。为了我忽明忽暗的道路,他结束了自己从未有过好运的一生。”

  那笔几百元的学费和生活费里,不仅包含爷爷用来购买酒精和止疼片的钱,就连果腹的小麦,也随着沧蓝的离去消失在那间家徒四壁的房子里。饥饿本身还有饥饿带来的免疫力低下,加速了爷爷的死亡。

  在生命垂危的阶段,他就啃着床头沧蓝烙下的那张早已长满霉菌的大饼苟全性命。即便想要再从死神手里抢夺一些时间,最后还是因为脏器衰竭而颤颤巍巍地倒在自家门前。那段时间他脚趾的腐臭味不断透过床边那扇小窗户往外飘散,邻居发现时根本无法分清腐臭的味道到底来自脚趾还是死亡。

  这一切,沧蓝直到从青城含泪跑了半宿顶着清晨的微光半爬进家中时,才偶然从葬礼上酒醉的邻居口中得知。

  至亲之人的离世带给眼前这位少年难以言说的苦痛,面对死亡时的无能为力还有无法消解的内疚,让那一天长跪在简陋灵堂里的沧蓝久久不愿起身。他曾想随爷爷而去,然而为了爷爷所作出的牺牲,转而握紧拳头势要出人头地。他要在天之灵的爷爷死得其所,就像他曾许愿要在一个可能的日子里,为爷爷买上一个像样的烟斗。

  世界开始变得空荡荡。一有时间,沧蓝就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扛起生活。他在学校附近的商店帮人运送桶装水,在炎热的建筑工地拾起别人不要的钢筋。汗水里的咸湿腐蚀着他逐渐变得透明的衣裳,黝黑的脸颊迅速将他与他人区分开来。

  然而信念仅能支撑人们往前,却阻止不了悲观情绪对人的摧残。在万家灯火团圆之时,沧蓝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看着逐渐破旧的物件也会觉得无比落寞。

  即便如此,人生的戏剧性比起故事,仍旧过之而无不及。

  他对待贫穷的不屈在他人眼里成了贫贱,无数自认为高贵的人们围坐在他的人生里,一脚接一脚踩踏着他的自尊心。似要踩灭那即将破土而出,能给他们带来羞耻感的火焰。

  “他们先是取笑我的穿着,逼问我肩膀处的污渍与破洞。然后撕毁我的书本,将我的书包丢到垃圾桶,后来还在老师们面前造谣我偷盗。”沧蓝掩面而泣,“那时候我唯一的安宁就是凌晨两点只有冷水的澡堂,太多时候我都觉得护住洁净的灵魂过于沉甸甸。”

  以上遭遇沧蓝始料未及,他至今不愿相信自己曾无比渴望的、充满知识的地方也藏着数不清的丑陋。那群在家长眼里没有犯罪意识的少年们,以沧蓝的特异性作为耻笑的内容,为着自己与环境和社会的融合性沾沾自喜,并用他们不以为意的手段,一点点蚕食沧蓝的心灵。

  沧蓝没有被压垮,习惯孤独后反而滋生出一股傲然。既然人间已经卑劣至此,他便只管带着灵魂里的孤傲穿梭于图书馆与地狱之间,用最决绝的姿态屹立着。他人越猖狂,他越无畏地在建筑工地边挥汗如雨,甚至从此闭上双目不看人心。

  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沧蓝孤身在黑暗里背着自己的人生与爷爷的仰望逆水行舟。跋涉漫长的道路之后,原本已隐隐约约看到光芒,可…恶魔又开始来觊觎他的果实。

  “在我以为我终于能够抵达那所梦寐以求的学府时,突然间被老师告知差了那么一点点。我不死心,我追问了她无数遍。我在她办公室门口,在她往返学校的路上从早到晚等着。冬天的雪下得极厚,而我手中只有一个硬邦邦的馒头。”

  后来沧蓝知道了,那个差一点点不是时间上的差一点点,也不是成绩上的差一点点,而是金钱上的巨大差距。因为有人的出身比他更有权势,这是被纠缠至不耐烦的老师最终给出的答案。那所学校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们一致认为,来自良好背景的那位同学,被保送去高等的学府更能给社会创造价值。

  “我还记得那句话,你有本事去告啊?像你这样的人,横尸荒野都没有人会落泪。”沧蓝望着头顶的天空出神,“确实,像我这样的人,横尸荒野都没有人会落泪。”

  那一晚,他屈服于这无法与之抗衡的强大命运。丢掉手中被冻得坚硬如铁的馒头与满肩书本后,顶着夜色步行几十公里回到家中。将那座孤零零的房子收拾干净后,再次靠着双腿来到这无烟山。临行之前,他还特意换上爷爷留给他的唯一一件衣裳,即便经年累月已破旧不堪。

  宛央摇头否定沧蓝的说法。许多时候,我们总是无比在意他人的目光,尤其当那些批判的目光来自在社会上享有一定地位的所谓人物时,敬畏会使有些人感受到如被判处死刑般的痛苦。然而所谓言语,本就带着极大的主观性。

  “别人能夺走你的果实,却夺不走你的荣光。别因为身边的流言蜚语,影响了你高贵灵魂中的英雄主义。倘若周遭遍地都是如此风雨,那就穿过它,到一番别样的天地。”

  许是这些年宛央一直刻意深入观察痛苦的本质,从中获得不少疗愈的力量。面对眼前同样困惑的少年,宛央不忍心将其丢在这她同样躺过的后山。思索再三,宛央再次开口,借着其中令人振奋的力量,也抚慰了她曾有过的第四次和第五次失望。

  “你知道吗?南方有一种树,开不了花结不了果,但在万物复苏的冬春之际,它满枝丫都是耀眼的红。叶子红透之后一片片凋落,来年又长出新的嫩芽。如此反复,在这万紫千红的世界寻找仅属于它的绽放时刻。所以不要放弃,这称不上好坏的世界里,你的付出终将艳惊四座。”

  我们无法从命运手里抢夺绝对的公正,也无法与数十年的资本累积抗衡,但我们能从自己的倾尽全力中,感受到人生拐角处的惊喜交集。不畏权势,这是我们给自己,也是给世间理想主义者留存的一片无暇土壤。

  “这身后就是无烟寺,倘若你不介意,就跟着我走吧。”宛央起身后抬腿就要往前,想了想又转过身向少年伸出手。这也是她首次看到那曾熄灭过的焦炭,闪了闪点点星光。

   沧蓝带着也许终其一生无法消解的创伤,在无烟寺足足待了七天。望着书架上层层叠叠的经书,想过曾听说佛学能抚慰人心的话语,头几日除了吃饭,他就窝在角落里翻阅祖祖辈辈沉淀下来的思想。他看得极其细致,迫切地想从其中找到值得坚持下去的文字。

  可是书中怎会有为他私人定制的方向。在思索中,沧蓝只得认清生活的真相。而后带着从书中拾来的一丝淡然拿起纸笔,将所有的夜不能寐,还有对社会和生活的困惑逐字写出。

  满满一叠纸张,笔下的文字仅围绕两个主题,那就是——“为何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的身上“,“为何所有人都能相安无事过好这一生?而我如此脆弱且痛苦。”

  抹去痛楚与参透佛法一样复杂,此举犹如将所有伤疤统统揭开,经历数次能将自我撕裂开来的疼痛之后,再等着时间来愈合血液逐渐凝固的创口。

  沧蓝写了一遍又一遍,沉溺过去的期间险些因屈服于苦痛而举起划向自己的刀片,还是被赶来的宛央再次抢夺方能幸免于难。捡起散落在地板上的纸张后,沧蓝清醒了几分,抹去脸上的伤心欲绝再次提起手中的毛笔。

  他先是以自己的视角回顾,再以他人和命运的视角审视这一场人生,直到扎向心尖的刀子带着钝感,自己的感知也随着不变的刺激渐渐变得麻木,沧蓝这才放下纸笔,提出想要走下无烟山的想法。

  他尝试过了,过去杀不死他,往后他便能够借着这些尘埃继续乘风破浪。也许仍会遭受数不清的谴责与刁难,但他也有足够的经验可以将其踩踏成新的篇章。

  在沧蓝进行强迫性重复和出现习得性无助期间,宛央和空影僧人时刻留意着他的举动,直到见证他顽强的生命力后,才相视一笑露出欣慰的笑容。

   截至目前的人生里,宛央从未在尘世间找到属于自己的绽放时刻,但她通过此事,意识到自己完全可以给予他人绽放的时刻。两年以来,宛央首次重启那部埋在箱底的手机,利用自己曾在当代社会获得的回报,给了沧蓝一个真正属于幸运的时刻。

  走下无烟山的沧蓝再也不用在扛着桶装水的时刻,望着身边路过的同学思考人生的差距。有了支撑与更多时间的他,不久之后用一张完美的答卷去了他梦想的学府,也将那件破洞上衣和一支崭新的烟斗埋在了爷爷的坟前。

   “记住所有觉得幸运的时刻,那瞬间就是命运对你的眷顾。”这是宛央留给沧蓝,也是留给自己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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