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句芒
书名:白书 作者:湘君白发 本章字数:16135字 发布时间:2024-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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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落在勉强自己相信衣雪已死的事实中睡去,等到醒来,发现已是次日清晨,清风暖阳,水波潋滟,又是让人难忘的一天。他忍住疼痛,缓缓坐起,看见身边的草叶间放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心想那个像衣雪的女孩又出现在身边,还早早给熬煮了药。感动之余,落落端起碗,把药喝个精光,觉得如此方不孚她的关切之意。


喝过汤药,落落便觉肚子饿,想吃当年冯姑姑馒头店里的馒头和炸丸子。想着吃的东西,鼻子就嗅到饭香,回转身时看见有个蒙面女孩站在眼前,手里端着碗热腾腾的面。


蒙面女孩走来,缓缓蹲下,用竹筷把面夹出来送到双手还不能活动的落落嘴边:“快点吃吧,这是我亲手做的芹菜肉丝面。”


落落被莫名的情愫所触动,言听计从,张嘴吃面。


蒙面女孩似乎担心落落吃的太少,总是把很多面夹起送过去,以致落落吞咽不及,面条垂在下巴,仿佛苍白的胡须,落落变成个小老叟。


蒙面女孩喂落落吃面,同时嘴里不断说着:“今生读书已太迟!我不是读书太迟,而是我们今生相遇已太迟。”


“今生相遇已太迟”成为蒙面女孩的口头禅,在那碗面吃完前,她居然说过不下十余遍。


落落觉得她口里相遇恨晚的那个人很可能是自己,有点腼腆起来,但是搞不清楚眼前这个和脑海里衣雪相似却肯定不是衣雪的女孩到底是谁?


落落发现眼前的蒙面女孩蒙着绿色的面纱,穿着绿色的衣裙,身形也比较瘦削,好似生了场大病那样,而且会反常地出现笑声。


送来芹菜肉丝面的蒙面绿衣女孩和之前给他煮带有甘草甜味汤药的蒙面女孩不同,那个蒙面女孩隐约是穿着粉红衣裙,蒙面的纱巾也是粉红色的。


落落心中狐疑,于是用尽浑身力气,勉勉强强挤出几个字:“你不是她?”


生硬又干涩的语言传出去,好似来自死气沉沉的瓷瓶。


绿衣蒙面女孩身子抖动,端着碗的手向后缩缩,低下了头,不再吭声,就似做下错事而心虚。


落落只能看见她羞愧地低下头的模样,心里却已经明镜似的,知道问到问题的关键,让对方无言应答,同时也证实自己的猜测:绿衣蒙面女孩和粉红衣裙矇昧女孩是截然不同的女孩,却都在照顾他。


落落暗暗羞愧,不知何以有此福气能得二位女孩关爱,实在如在梦里。落落看绿衣蒙面女孩还处在刚才问题的局促里,就问她刚刚说的“今生读书已太迟”和”今生相遇已太迟”是什么意思 ?绿衣蒙面女孩说这是《随园诗话》里的一个故事,说宋朝的黄庭坚少年时路过户人家,吃了碗芹菜肉丝面,唤起前世的记忆:他的前世就是这户人家饱肚诗书的姑娘,钟爱吃芹菜肉丝面,却不幸夭折。


说完这个典故,绿衣蒙面女孩拿过碗,转身要离开,却刚好迎面撞上身穿粉红衣裙的蒙面女孩。


霎那间,两个在帐篷里面对面站着,用那双露出纱巾外的晶莹明亮的眼目死死盯住彼此。她们都蒙着面,身高差不多,带着浓厚的神秘气息,若不是衣裙和蒙面的纱巾颜色不同,旁观者看来实在很像一个人。最后,绿衣蒙面女孩似乎心里有鬼,在气势上输了,身子矮过,擦着肩膀走过去。


绿衣蒙面女孩走出段距离,回首说道:“我只是给他吃碗面,没有要害他。我也不是东施效颦,只是这样,希望他能把我当成你,能够接受我。谁曾想,他能认出我是假冒的。”


语声里带着钦羡和嫉妒,也有格外分明的忧伤。


绿衣蒙面女孩这番话是对穿粉红色衣裳蒙面女孩说的,大有绵绵未尽之意,粉衣蒙面女孩听得出她对落落也有几分喜欢,几分痴恋,是个多情的女孩,无奈叹息着,回到落落身边。


落落看着身穿粉红色衣裙的蒙面女孩,知道她才是早些日子寸步不离照顾自己又很像衣雪的那个女孩,便道:“你是······衣雪吗?”


粉衣蒙面女孩没有回答,拿出笸箩盛的炸丸子:“你刚刚吃过她的面,那是渴时的酒,我做的炸丸子就是醉后的酒,你是不要吃的了?”


落落有气无力地问:“什么渴时的酒,醉后的酒?我都听糊涂了。”


“渴时一滴如甘露,醉后添杯不如无。这样的话你不知道吗?”粉衣蒙面女孩闷闷不乐,“炸丸子你不会吃,我还是带回去吧。”


“怎么不吃,我刚刚吃的面还没有吃饱,需得再吃些丸子。”落落坐直身子,想要伸手,可惜有心无力。


粉衣蒙面女孩忙蹲下来,扶住落落,用竹筷把丸子夹起,颗颗放在落落口里。


落落细细听了粉衣蒙面女孩说话,并回想衣雪的声音,难以发现两者的相同地方,有点灰心,不过粉衣蒙面女孩的那双眼睛却和衣雪的眼睛很像。落落盯住她的眼睛看,她故意把头转过,不让落落看出什么。


粉衣蒙面女孩突然开始说起绿衣蒙面女孩。说她在给落落煮药的时候就看见个绿衣女孩,绿衣女孩站在不远处,望过来,身影时不时被经过的幸存州镇百姓的身影遮挡。绿衣女孩似乎在观望,在等待确定什么,没有贸然前来。当天晚上,她外出去收集草药,回来后看见绿衣女孩坐在落落旁边,手里拿着灯烛,细细观察落落的脸,甚至不避讳地伸出手指去摩挲。她咳嗽两声,绿衣女孩猛然惊觉,放下灯烛,如同鬼魅般的飘然而去。



2



后面的日子,无论白天黑夜,她都能感觉到绿衣女孩的存在,绿女女孩或突然出现,或远远看着,或装作个陌生人走过,如同挥之不去的影子围绕在侧。


粉衣蒙面女孩看着落落,说道:“这些日子,你昏迷不醒,估计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吧?”


他暮然呆住,片刻后道:“不是。我曾经也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存在。也不知是白天,还是夜晚,我迷迷糊糊的觉得身边站着个人,她只是站在那里,目光不移地放在我身上,我能知道那不是你。”


此刻他的嘴边流出股鲜血,又要继续往下说时,被粉衣蒙面女孩制止住。


粉衣蒙面女孩道:“你不能说太多话,后面的还是我替你说吧。你感觉身边出现个陌生的人影,死盯住你,就像复仇者盯住仇人那样,像鬼魂看向自己要附身的躯体那样,心里生出畏惧不安,但是过去很久,发现她似乎并没有伤害你的意思,甚至温柔地俯身下来,亲近你。她在你身边待着,自言自语,或默默无言,有的时候还转过身去,看看有没有被发现,或吹吹湖面上飘来的风。她在你的感觉里,倒退着离去,就像会分别很久的人在告别。你觉得她不真实,是个绿色的影子,来自湖水里。是不是这样的感受?”


落落点点头:“就是如此。”


粉衣蒙面女孩努努嘴,示意他只需点头摇头即可,不必费力地说话,继续道:“不可能无缘无故有人躲在暗处观察你,又大着胆子来照顾你,你们之前肯定碰到过,或者是认识的!你认的出来她吗?”


落落没有看到她的相貌,但是也想到,几年来路上遇到很多人和妖,没有和自己那样要好或者曾经施恩的穿绿衣的女孩,摇摇头道:“想不起她是谁?”


粉衣蒙面女孩觉得难以相信:“不可能吧!若没有相识,没有碰上,她可能都不知道世间有个你,怎会心生欢喜,偷偷来窥探?是不是,偶然相识,不经意地相见过?”


落落又摇摇头,但是却忽然停住,因为他忽然想到不久前遇到个穿绿衣的女孩,那是在蓝色的水中,在棵挂满死尸的大树上。记忆复活,好似有道闪电划过,当时的场景又跳进脑海:他拖着重明游向水面时在大树的顶端树杈里,看见个浑身绿衣如水草的女孩,看的入迷,被搅动的水流推动,在绿衣女孩脸蛋上亲了下。


莫不是,这无意间的肌肤相亲招惹到那绿衣女孩的亡魂,因此她的魂灵才找过来,日夜不去。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感觉后怕,想说出来,可又涉诡谲,很像无稽之谈,就缄口不言。


他双眼睁得很大,死望着那个水底有神树的方向,如同突然着魔。


粉衣蒙面女孩推推他,他才反应过来,遮掩似地说道:“我现在脑袋很混乱,什么都想不起来。”


粉衣蒙面女孩很体谅他的遭遇,安慰道:“短短几日之间,经历的事情太多,是难以厘清头绪。你应该好好休息!这些日子,我消失段时间,那样绿衣女孩就会现身来照顾你,你能多和她接触,会慢慢想起她是谁的。”


落落看着粉衣蒙面女孩的身影在自己视线里越来越模糊,变成了片虚影。他很想说“我不认识绿衣女孩,请别离开我”,可是用尽力气,才挤出几个字,就已说不出话。



3




绿衣蒙面女孩果然如期而来,她学着粉衣蒙面女孩的方式,给落落煮带甜味的药,给他准备炸丸子。炸丸子让落落更加笃信粉衣蒙面女孩就是衣雪,因为这样的食物和过去相连,连着自己被蜂子蜇的趣事以及冯姑姑,故而绿衣蒙面女孩也准备这些的事物,只能让落落更加清晰地感觉到粉衣蒙面女孩的存在。


由于绿衣蒙面女孩的付出,落落开始很快恢复,一天清晨醒来,他已经可以站起来行走,疼痛慢慢消失,双目也清澈明亮。那时候,绿衣蒙面女孩待在旁边,偷偷看他久病初愈的快乐模样,也心里愉悦,微微而笑。只是落落说的话,喊叫的名字,让她失望难过,因为她听到落落说“衣雪,你在哪里?我现在想见你”,她才真切地体会到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是多么的渺小,多么容易忘记,多么容易被抛之脑后。


她转过身,在耳畔回荡着落落急切的语声里,慢慢离去。


落落发现在到处是落难乡民的山坡上,根本没有粉衣蒙面女孩,没有衣雪,就连刚刚不久还在的绿衣蒙面女孩也不知已到何处去。他孤孤单单站在那里,被别的事牵绊住,因为在刚刚的喊叫声里他听出自己声音的改变,声音里原来的童稚之气荡然不见,出现些许夹杂着沉闷的浑厚意味,还有穿云裂石的高亢。


回想昏迷以及渐渐苏醒的时间里,声音就是那个样子。他以为,是身体受到损伤时,致使他的声音出现这种难以捉摸的变化。可是不单单如此,他感受到身体本身也出现可怕的变化:他整个人仿佛都已改变!


他走到水边,看着远处广阔的蓝色水面,透过水面依稀可见水下被淹没的村镇州城的影子,也仿佛看见重明、秋练、墨精、袁松伶、范玉姝他们,他们像鱼似的在水里自由游动,去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旁边有乡民在漂洗衣物,有孩童在玩水,水面起了波澜,波澜过去水面慢慢平静。


他垂下头,看向自己在水里的倒影,看见那影子后震惊不已,直接跌坐在地上。


他没有看见自己,只看到个好似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是陌生的:他可以肯定在最近两年时间里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少年。


落落镇静下来,又看向水面,发现水里的倒影也好奇似地望向自己,觉得奇怪,思索片刻,自言自语:“我肯定是已死掉,没有倒影,水里的倒影是别人的,或别的小妖的······”静静立着,猛然转身回头,却只看到不远处自己的帐篷,以及来来去去、失去家园的乡民,根本没有别的少年,也无狡狯的小妖。


他又面向水面,看见了那个陌生少年的倒影,然后放低身子一点点贴过去,等到脸面快要接触到水面时,里面的倒影也迎上来,和他面对面相对着。他心有感触,新的领悟如同暖流流过全身,让他心潮澎湃,浑身激动的颤抖起来,恨不得跳入水中和那倒影来个拥抱,因为他仿佛已明白:那倒影不是别人的,而是他的,他已经在一夜之间长大。


“对,定是这样!”他在心里再次强调着。


他记起不是太讨人厌的顾无心曾说过的话,说他可能也是妖,能在合适的时机显露出真身,现在看来那样的话已应验。


他兴奋不已,想要把自己的事情告诉重明他们,也告诉每个待在附近的乡民,告诉任何有生命的动物和花草,告诉湖泊、山川和天地。他细细打量倒影,或者说打量里面的自己,发现那少年虽然陌生,可是面孔逐渐蒙上层熟悉的感觉,就像看见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人。


少年头发浓密,垂落额前,遮住了眼眉,可是掩盖不住熠熠生光的双目;鼻高而挺,秀美不俗,犹如山岳;脸颊泛着淡淡的青色,冷清英俊;嘴边生出些微的胡须,像荒原之中,迎风生长的草芽。不得不说,这是个长相漂亮的少年,可圈可点,夺人眼目。


落落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在长大后相貌会这样的出类拔萃,以后走在街巷上不怕不能吸引那些女子、妇人的目光,就算是遇到妖,在想要对他下手时也会犹豫,会三思而后行吧!


更想到,见到重明、秋练和墨精他们时,他们得多么惊讶!多么震惊!多么的预料不到!


他自认得到上天的偏爱,高兴的快要疯掉,在水边,转动身子,放声大喊:“我是落落,也是一只妖!我已长大身躯,终于不再是小孩子模样!”


喊了半天高昂的情绪归于宁静,他也开始担心些事情,就是以这幅样子出现在重明他们跟前,说自己是落落,如何能取信?空口白舌,花言巧语,会被会被当成杀害落落的妖?


他脸上闪过丝阴翳,黯然伤悲。不过,他马上想到可以用彼此共同经历的事作为证据,只要说出那些事,重明和秋练会相信的。


他突然想起绿衣蒙面女孩,觉得非常遥远,神秘莫测,便不愿多费思虑,将她的离去当成自然而然的事,更多的惦念还是在像衣雪的粉衣蒙面女孩身上,不能抑制,于是,自言自语道:“衣雪,那是你吗?你早已知道我长大,对不对!”


话声刚落,他的额头上发出道发光,有个小人如飞鸟般飞出,落在地上,慢慢变大,变成粉衣蒙面女孩。


她转向落落,揭开面纱,露出真容,正是衣雪:“我从你的身体里飞出,救你的时候,你就已经是现在的样子。这些日子以来,我本想告诉你这个事情,担心你太虚弱可能出现别的问题,就始终未说。而且你恢复以后,自己发现自己的变化,可能要比旁人告知更加开心!”


落落呆住,震撼不已,因为他实在难以相信,死去的衣雪还能再次出现,等反应过来,就傻傻问道:“你一直都活着?”


衣雪羞涩点头:“我始终活在你的脑海里!”又详详细细地解释:“当初的时候为了救你,我飞入你的脑海,和傀儡母虫哥哥同归于尽。我虽然死了,但形神不灭,偏巧你又不是普通的人类,身体里流动着神奇的妖力,因此我才得以借助你的妖力重新复活。只是我可以离开你的脑海三天五天,却不能持续太长时间,还必须飞回,方能维持生命。换句话说,我和你永远无法分开。”


后面的两句话似乎是毕生的约定,让落落满面羞红,幸福难言。




4




落落好半天才道:“只要你能活下来,在我脑海里住到天荒地老都没事。我就应该猜到你没死,因为在之前的时间里,我老是能梦到你,梦到我的额头发出白光,而你站在光圈里。”


“是吗?或许是那样的晚上我也刚好在做梦吧。”衣雪微笑道。


“应该是这样。”落落道,“对了,你怎么把我救出来的?”


衣雪眼睛雪亮:“还想不起来吗?”


落落挠挠头:“我现在能记起自己变出妖身麒麟,救出伙伴,然后又潜入水里,想去救个人······”


衣雪打断他,不客气地道:“你是要去救个穿绿衣的女孩呀!”


落落脸上升起红晕:“她被挂在水底大树上,似乎已经死掉,我只想把她的尸体拖出来好好安葬······”


落落在沉入泥沙、临近死亡的边缘看见座大山,山上有个爬满藤蔓的石洞,石洞外站着个身穿葛布衣衫的青年,青年身边是个仅有几岁吃着野果子的孩童。青年人和孩童斜望天空,看着空芜之境,突然有团天火飞来,犹如坠落的星辰。青年人眼光越来越威严,神情凝重,严阵以待的样子,慢慢向前走出几步,看着那团天火:“好像是往麒麟山而来。作为此处的守护者,不能让石洞有损。”


青年人静静望了片刻,看到天火里有影影绰绰的鸟形人影,暗叫不好,说这天火只怕不是天火,而是妖物,是冲着麒麟山石洞里石匣中的妖书而来。


看见天火愈来愈近,如在咫尺,他不敢迟疑,忙转身抱了吃野果子的孩童,几个纵跃,来到山边的树林中,放下后,交代道:“孩子,爹爹是麒麟山的守护者,有责任保护石匣的安全,现在危难之际,不能照顾你,而且此事生死难料,说不定以后也无法照顾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然后在那流着鼻涕、茫然不知的孩童脸蛋上亲了两下,就化身麒麟,返身而去。


麒麟从山崖飞跃而上,和那团天火撞在一起。可是麒麟似乎不敌,全身带着火,滚落下去。


山上的石洞沦为片火海,里面的任何东西很快都在烈火中化为灰烬,包括石匣里的妖书《白书传》。


吃野果子的孩童看到滚落山坡的麒麟,喊着爸爸,大声哭起来,然后就站在那里,眼泪一直流,手中的野果子也不知何时滚落到地面。


不久后,有位身跨白鹤的白须白眉老者落在他身边,扯住他的手说道:“你的爹爹守护不利,致使妖书被毁,众生遭劫,必将受到惩罚,百年都要受罪。你从今以后拜我为师,就跟着我吧!”


孩童温温顺顺,一手拉住老者,共同乘坐白鹤而去


就是在看到这样的画面后落落变成了麒麟,救了一帮朋友,重明和秋练等不知落落就是麒麟,央求麒麟再到水里去救落落。麒麟看了眼众人,本应口吐人言,说出实情,或者化出人身,以便打消大家的担忧和疑虑,可是它忽然想到还应该再入水把被困大树上的绿衣女孩带出水面——纵然绿衣女孩可能已死,也不能让她沉尸水里,要把她带出安葬。


麒麟再次跃入水里,向来路游动,看见那棵神树后就没入水下,分开水波,穿过树枝枝叶来到树梢之处,在众多挂着的尸体里找到绿衣女孩。


它小心不让身体碰到树枝,逐渐靠近,双眼不眨地看着绿衣女孩,就像在看石壁上的岩画。它看着她,不知为何,心里会那么强烈地感应到某些东西——她在坠入漩涡时绝望的嘶喊声,声音传递出去,沿着湖面飞向最遥远的地方。


麒麟靠近,咬她脖颈上的小手,想把她放开。那手白惨惨的,却软滑细腻,和真人的手没有区别,咬到之时里面渗出血。血在绿衣女孩的脖颈上流过,她似乎发出声虚弱的叹息,身子动了动。


麒麟心里惊诧,忙松口向后退去,静静盯住绿衣女孩,看了半晌,绿衣女孩双目紧闭,衣裙在水里飘荡,发饰依旧,安然无声,好像并没有任何异常。麒麟再次探过身,咬向绿衣女孩脖颈上的小手,谁知就在这时,又是两声叹息传来。


麒麟听得很清楚:叹息声清婉稚嫩,懒散无力,明显来自年龄较小的女孩。


而且周围悬挂的尸体里也多是成人,根本没有女孩。


麒麟目光如炬,望向绿衣女孩,没能找出她复活的痕迹,俯身过去感知她的呼吸和脉搏,脸对脸时,绿衣女孩忽然睁开双眼,神秘地、阴测测地露出个僵硬的笑容。


落落刚能化身出麒麟,体内被激发出的妖力还不能使用自如,看到匪夷所思又可怖的场景,心里震动,妖力失去节制,乱窜乱入,因此从妖身变回落落——少年的落落。


落落惊恐挣扎着,向水面游去,谁知突觉脚上像被水草缠住,回头看时,旁边树枝上的死尸因为被麒麟身上流泄而出的妖力影响,纷纷睁开双眼,用手抓住他的脚腕。


落落被众多死尸扯住身子,向下沉去。


他的额头上出现白光,白光形成光圈,激荡而出,瞬间驱散死尸,同时一个小人从白光里诞生,慢慢变大,变成衣雪。衣雪拖着他,把他救出了水面。他在昏去之前,看见绿衣女孩从水里游向自己,只是她的身影没入大片枝叶的绿色里。


在落落和衣雪互诉衷肠的时候,听见不远处传来争吵声,听声音似是绿衣蒙面女孩。


两个相望一眼,离开帐篷,循声而去。


在靠近蓝色湖泊的地方,有人支了锅灶,放几副桌凳,开了简陋的饭馆。想来这饭馆主人本来就是在州城以此为营生的,州城遭遇劫难,被淹没在水底,原来的饭馆被毁,可是饭馆主人没有放弃,让其得以在湖边重生。


州城幸存的居民也在寻找旧时生活的影子,走到这临时的饭铺里,点上简单的饭菜,在细细品味、追忆过去的繁华时光。



5




绿衣蒙面女孩坐在桌边,将桌上的一道菜推到唯唯诺诺的饭馆主人面前,面有怒色,颐指气使地责问:“你会不会做菜?这菜烧的别说人吃不下,便是妖也吃不了······为何其他客人都吃的津津有味,肯定是你给他们做菜时用了心,给我做菜时纯粹是应付了事。他们欺负我就算了,你小小的饭馆主人也来欺负我,欺负我这无亲无故、没人在乎的女子。”


绿衣蒙面女孩因为在吃东西,没有蒙面,露出真容,衣雪便对落落说道:“认出她来了吗?”


落落望着绿衣女孩的面容,刚好和在水下树身上看到的绿衣女孩面容相同,就道:“是她,她便是我要去救的那个死去的女孩,不过现在看来,她那时候根本没有死。”


“她是有来历的······”衣雪说过陷入沉默。


这时候,冤屈不已的饭馆主人对绿衣女孩说道:“我给你做的菜和给其他客人做的菜都是一样的,我开饭馆多年,从来没有眉眼高低,区别待人。其他客人吃的心满意足,是因为他们心情愉悦,吃东西自然有味道,你吃不下,还是自己心情烦闷,不是小人的菜做得不好······”


“我不管,你就是在欺负我,你们都在欺负我!”绿衣女孩明知对方说的对,可心里满是委屈,无论如何也不肯服输低头。


饭馆主人非常为难,不敢多说,在座的其他客人也明知绿衣女孩是在无事生非,也不敢出言解劝。其实,若是一个平常的女子在饭铺里无理取闹,肯定会被撵走,纵然不被撵走,也会受到食客的口诛笔伐。但是绿衣女孩居然能好生生待在那里,绝非饭馆主人和食客仁慈,而是他们畏惧绿衣女孩身边的东西。落落和衣雪走过来时便已留意绿衣女孩身边之物,乃是两只个头很小的黄龙。两条小黄龙围绕在绿衣蒙面女孩身边,或落在地上,或如腰带飞舞在侧,或蹲坐于桌面盯着饭馆主人和食客。


正是因为这两只小黄龙,暗示了绿衣女孩的独特身份,饭馆主人和其他食客才不敢出言不敬。


绿衣女孩虽然在发怒,但目光不时瞥向落落和衣雪。


当落落和衣雪在帐篷里沉浸于相逢的喜悦中并侃侃而谈时,绿衣女孩刚好走来,远远看见他们亲密幸福的样子,心中生起醋意, 想要过去搅扰他们,可走了两步,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太过下作,不足为取,便转身慢慢走开。走开的时候,每一步都重逾泰山,照这样的节奏走下去,她永远也无法走出落落的世界。便是这样心不在焉、举步维艰地走着,她看见了临时搭建的饭铺,坐下点了菜肴,可惜心中有所牵念,食不知味。越是思量,越是痛苦,没来由地借题发挥,并提高嗓音,结果也如愿以偿,引来了落落和衣雪。


女子最了解女子,衣雪已看透绿衣蒙面女孩的心思,转向落落:“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你才能让她不再伤心,也能免去饭馆主人的麻烦。她身边有两只小黄龙,是有来历的,在水底时,她绝不是受困,可能是化形神树来收集尸体的也说不定。她用心地照顾你,对你有情义,你不能让她伤心。”


“可是我······”落落吞吞吐吐,还是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可是我怎么能不顾你呢!”


“你不会不顾我的,就算想这样也做不到。”衣雪很爽朗地道,“别忘了,我已经在你的脑海里存身,这辈子都不会再分开的。她不管是人还是妖,都是很不错的女孩,别让她难过。”


“我明白。”落落看见衣雪身上发出光芒,衣雪的身躯越来越小,变成飞鸟大小,飞入他的脑海里。


衣雪消失,落落则慢慢走过去,走到绿衣女孩所在的桌边,坐了下来,然后转头对饭馆主人说道:“麻烦再做两道菜,我和这位绿衣姑娘一起吃。”


饭馆主人见有人来解围,忙去做菜了。


绿衣女孩看到衣雪不见影踪,落落坐到自己的对面,没有愤怒悲凄之情,面上露出笑容:“你不要叫我绿衣女孩,那样太见外,你还是叫我阿句吧。”


“阿句,谢谢那几日你对我的照顾。”落落拿起双筷子,夹那碟被阿句诟病的菜肴来吃,“你有两龙为伴,又叫阿句,难道是句芒吗?”


阿句也吃起那道菜肴,边望着落落,默默点着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山海经》记载: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除了这本记载众妖的古籍外,还有古书对句芒做出过解读,《墨子》上载,从前秦穆公在祖庙祭祀,看见有人进入庙门,向左面走,鸟身,脸是方的。秦穆公吓得逃跑,那人让他不要害怕,秦穆公回头,问:“敢问你的名字?”其答:“我是句芒。”


句芒是管理春天的,算是神明之属,本来应该高高在上,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被大水淹没的州城里,又附身树上,看上去好像死人。


落落实在想不通阿句为何会出现,但想到衣雪的话,就说道:“你该不会是特意变成大树,收集那些死去之人的尸体吧?”



6




“没错。”阿句坦诚地道,“现在时令还是春天,我作为管理春天的神当然要出面做些什么,不能眼看着那些死尸漂在水面上,并慢慢腐烂。”


“你把尸体挂在大树上,还不是会被鱼鳖之属吃掉。”落落不以为然,“好像并不没有多大改变。若是在他们死掉之前,你也能出现的话······”


“死生有命,我区区的句芒还管不了那么宽。”阿句看见饭馆主人端来新做的菜,边让落落吃,边继续说,“把他们挂在大树上,然后我会放一把火,把他们连同大树烧掉,归于尘土。”


“在水里怎么放火?”落落问。


阿句指指身边的两只小黄龙:“它们便是火,用它们来点燃。”


“它们这么小,真的能引燃水里的大树。”落落非常的不信,不过既然是龙,肯定有非凡的本领,不能一概论之,“作为春天的神,日子很好过吧?”


“好过个屁!”阿句竟然爆粗口,“虽然管理天地九州的春天,可一年有四季,春天的时候忙的不行,其余三季又没有事情做,真是:忙的时候忙死, 闲的时候闲死。”


“这么好的事情你还抱怨,真是不知足。”落落道,“你可知道,天下间的人,上到王侯贵族、士大夫,下到小商小贩、富农贫民,一年四季都是不停歇地忙碌,哪能如你这般清闲自在。”


“话多如此,我还是宁愿一年到头都忙碌,因为在夏秋冬三季,作为句芒是不能到处走的,只能待在天帝的苗圃里。”阿句忧愁不已,“很久以前,我们句芒是鸟身人面的妖,自由自在,成为神后,便诸多不自由。好怀念以往的岁月。”


落落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此时,落落和阿句已吃了饭菜,肚子饱饱的,阿句拿出银子付过钱,起身离开,离开的时候阿句走到落落身边,突然挽住他的手臂,像个黏人的妹妹抓住哥哥,也像飞鸟依人的女子缠着自己痴恋的爱侣。


阿句不觉得唐突,落落也没有惊讶,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这样的举动本来便合情合理,顺理成章。


“和我一起去做那件事。”阿句挽着落落慢慢走向湖水之滨。


阿句身后,飘荡着两条黄龙,仿佛两条拖得很长很长的黄色绸带,绸带掠过旁边的居民、芳草,也落在蓝色的湖水边。


阿句盯着落落:“你想不想近距离看看大树和树上的尸体被焚烧殆尽的画面,若是想看的话,你便委屈一下,变出原身麒麟,带着我下去。”


落落道:“你照顾过我,我驮你也是应该的。”


落落摇身变成麒麟。


阿句展颜而笑,拍拍麒麟,跳了上去,两条小黄龙则分别落在阿句的肩头。


麒麟驮着阿句跃入湖水中,潜下身子,向那棵挂满死尸的神树游去。当游到神树树梢附近时,麒麟停下,阿句则从肩膀上取过一条小黄龙,指指那棵大树,说道:“把它和所有尸体都烧掉。”


小黄龙得到句芒的指令,分波逐流而去。


小黄龙像条大泥鳅,从密密层层的树叶和尸体间游过,游刃有余,分毫不沾身,然后顺着树干游到了神树的根基处。小黄龙蜿蜒曲折,缠绕在树干上,像是因为疲倦选择在树干上休憩片刻。


当它把身子缠绕住树干后,身子开始暴涨,先是迅速变长,从树根处一直延伸到树梢,像绳子般将之密密地包裹住;接着,黄龙的身躯开始变得粗壮,增长到和树干粗细时方才停止生长,成为真正可威震四海、奋迹九霄的黄龙。


黄龙盘结在树干上,黄色的鳞片开始起火,火苗从黄龙的身上发出,声势浩大地燃烧起来。黄龙浑身陷入火焰里,引燃了大树和树身上的尸体,没过多久,化作一片水下的火海。


“黄龙会不会烧到自己?”麒麟担忧地道。


“不会的。”阿句很平静,“它是火龙,自己不会受到分毫伤害。”


“那样就好。”麒麟担忧火势会烧到阿句,带着她远远游开,然后和一条小黄龙待在水里,眼睁睁看着黄龙、大树和许多的尸体在大火里燃烧。


大树和众多的尸体化为灰烬,从灰烬里飞出来一条小的黄龙,小黄龙飞到阿句身边,落在她的肩膀上。



7




阿句的事情做完,他们便从水里出来,麒麟又变回人身落落。落落和阿句以及两条小黄龙待在水边,望着平静的湖面以及远处的山色,陷入了宁静平和之中。过去很久,阿句才开始小心地问起他和衣雪的事,落落听后,说道:“你知道她的名字?”


阿句苦笑:“我听到你们很多谈话,自然知道她的名字。”


落落点头:“她也是妖,是傀儡虫,为救我飞入了我的身体里,当初我以为她已经死掉,直到我变成麒麟,她方现身出来,和我重逢。从今以后,我们两个都不会再分开!不过,她也不能离开我的脑海太久,还是有很多时候需要待在我的身体里。”


“我和衣雪都好苦呀。她不能经常陪着你,而我也只能在春天的时候现身,即便和你成为眷侣,也是聚少离多。”阿句直白地道。


落落挠挠头,笑着说:“当好朋友也很好的······”


“不好!”阿句走过来挽住落落的手臂,“这段时间是衣雪姐姐给我的,我非常感谢她,当然了,我也会好好把握住这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们要做些值得永远铭记的事。”又担忧地说,“衣雪姐姐在你的脑海里,她看不看得到我们,听不听得到我们的说话?”


“好像看不到,也听不到。”落落道。


“衣雪姐姐为成全我,居然把自己关进小黑屋。”阿句为之动容,“那么,我们更应该珍惜当下的时间。”


阿句让落落和她完成些难忘的事,第一件事便是让落落背着她,背着她的时候应该像母亲背自己的孩子,孝子背自己的老娘,健壮的青年背自己的夫人,要爱恋、心甘情愿和温柔,虽然阿句提的要求很苛刻,但还不是最苛刻的,因为阿句还有一条:落落背着她时应该走在水边。为何要走在水边?因为阿句要看自己被所爱之人背着时候的模样。落落无法,纠缠不过,只能答应。


落落背着阿句,走在蓝色的湖水边,阿句侧着头,望向水里两个的倒影。


两条小黄龙也东施效颦,从她的肩头垂下身子,去看自己的倒影。


当来到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时,阿句让落落把她放下,放下后,她回转身走向来来往往的人群里,然后变成一个普通衣衫、普通相貌的妇人,隐藏起来。


落落看到她不见踪影,有点纳闷,这时两只小黄龙说道:“阿句是让你从人海里找到她,若能找到她,说明你的心里是有她的。”


落落明白了阿句的意图,便走向人群,一个个妇人去看,但他发现那些妇人都穿着朴素,双眼黯然,脸带疲惫,忙忙碌碌,没有任何独特之处,更没有一丝妖的痕迹。他看过两遍,走过去又走回来,看到的都是普通的妇人,根本没有阿句的影子,因此他怀疑阿句已经不在人群里。


他寻觅不到,悻悻走回到黄龙的身边,恰在此时,坐在桌边的一个妇人起身而来,走到落落身边时,脸带责备之色,然后指指自己的腿:“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


落落去看她的腿,看到在裤管里的鸟足:“你真在这里!我却没能看到。”


阿句叹口气:“你的心里只有衣雪。”又道:“第三件事,带我去见你的朋友们。”


走过来,拉住落落。


落落道:“重明、秋练他们在山神庙······”


“那就去山神庙。”阿句说,“不过在去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做。”


凑脸过去,轻轻亲了落落。


落落错愕,没能反应过来,两只小黄龙也似乎有点害羞,齐齐飞向天空,不忍卒睹如此缠绵悱恻的场景。



尾声





在阿句亲上落落时,落落的额头出现个白色光点,光点变大,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光芒里飞出个粉衣小人,粉衣小人宛如飞鸟,慢慢变大,落在地上后便是衣雪。


衣雪藏身在落落脑海,犹如躲进密不透风的小屋中,在过去的很多日子,不能感应到落落身边发生的事,但随着落落显出了麒麟妖身,妖力在落落体内流动,似乎冲破所有的阻碍,衣雪可以听到落落以及落落身边之人说的话,看到落落和身边之人做的事,能感知到落落当时的心情和感受,完全和落落浑然而一。


看到阿句亲落落,这样的事超过衣雪的预料,衣雪纵容宽容大度,给阿句和落落的相处创造机会,可还没有到任由事情发生的地步,在此时刻便从落落身体里飞了出来。


衣雪依旧蒙着面,明亮的双眼带着兴师问罪的光芒:“你们在干什么?假如我始终不出来,到了晚上,你们会不会干出更加不可思议、不知羞耻的事来······”


阿句忙移开身子:“衣雪姐姐,你原来能够看到发生在落落身上的事。”


落落有些羞愧:“我们本来是要去山神庙见重明他们的,谁知道突然发生这样的事。”


阿句和落落都变得沉默,低垂着头,不敢看衣雪,显得十分局促不安。衣雪看他们这个样子,也不忍心再责备,说道:“你们要去找重明他们吗?落落,重明他们应该也在非常急切地找你,你是应该快点去见他们的。”


落落到此时才忽然想到当时秋练等拜托他这个麒麟去救落落时的殷切期盼神色,如今过了好些天,重明、秋练他们肯定已急得团团转,念及此,懊恼不已,自我责备道:“我遇到你们,竟然忘记了好朋友,实在该死,该死!”


“还不至于,你只是有点重色轻友!”阿句和衣雪居然异口同声。


阿句和衣雪默契地相互望望,顿逝前嫌。


阿句对衣雪道:“还是你陪他去见重明等人吧。”


衣雪则说:“还是你去吧。”


互相推让,碰到彼此的手掌,两个又相互望了眼:“一起去!”


落落走在前面,蒙面穿粉衣的衣雪和蒙面穿绿衣以两条小黄龙为伴的阿句并肩走在后面,他们经过蓝色的湖水边,经过一座座搭起来的帐篷,经过一个个忙碌的幸存居民,慢慢走向远处的山神庙。


落落偶然回头和衣雪、阿句说话,但是衣雪、阿句似乎变得志同道合,对他的话爱理不理,即便偶尔回答,也多是两个共同向外的戏虐之言,让落落尴尬地无话应对。


阿句和衣雪轻声细语,谈论不休,了解了彼此的过往。


走到山神庙前的空地上时,落落站在那里,宛如静止,静静看着熟悉的朋友们,好半天没有回过神,因为在这短短的数日里,落落经历了太巨大的变化,从内到外,彻底改变,因此再次看到重明等人时时光似乎不知不觉已流逝数年。


他看到重明、周春生和戴鲤正在湖水边立着,谈论麒麟和落落,众口不一,议论不绝,而他们之中最为记挂落落安危的重明则说道:“不管落落是否变成麒麟,是否已出现意外,我们都要找到他,我相信他还活着。戴鲤,麻烦你还到水里去找,我和周春生继续乘坐小船在水面上搜索。当然,不排除落落遇险,被人所救,现正在和其他幸存的居民生活在一起,秋练、袁松伶和范玉姝打算到幸存居民所居之地去找。”


袁松伶和范玉姝站在山神庙外,望着山神庙里蒲团上跪着的女子背影,女子肩膀下站着个穿道服的小小人,毋庸置疑,女子是秋练,穿道服的家伙自然是墨精。秋练和墨精每天都会跪求山神,让山神保佑落落平安,保佑大家能找到落落。


秋练双手合十,拜了几拜,恳求道:“落落和我们共同下山,在尘世经历有年,不想遭遇天漏,沧海横流,在危难之际,落落勇敢地拯救大家,自身却遇险,下落不明。小女子秋练,在此恳求神明,护佑落落平安,保佑他回到我们身边。”


墨精没有跪下,煞有介事地作揖两下:“我本来是不拜你的,但看秋练拜你,我也拜拜你吧。希望山神能够保佑落落,让他回到我们大家的身边。”


山神庙旁,小妖乘黄正在挖土,垒成个小小的坟堆,坟堆前放着木牌,木牌上空空如也,但是再过些日子,木牌上面肯定会被乘黄写下“落落之墓”四字。


袁松伶和范玉姝见秋练和墨精祈祷完毕,走进去,将秋练扶起,一起走到外面。


落落感动不已,望望重明,看看秋练,又瞧瞧墨精、戴鲤、周春生、袁松伶和范玉姝,满心满口的话要说,话到嘴边,却都雍塞住,如鲠在喉,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到了此时,落落才深刻体会哑巴吃黄莲时的痛苦心境。他只是满眼深情地看着大家,喉咙动了动,没能说出任何一句话。


重明、戴鲤看眼前的少年相貌不俗,神清俊朗,身后又跟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姑娘,心想他莫非也是在寻人吗?便说道:“少年是否也在寻人,我们有小舟,可以同舟而渡。”


落落用力张开嘴巴,似乎很想说话的意思,却没能做到,急得用手不断比划。


秋练看到他这个样子,微微皱眉:“你想要说什么?不要着急,慢慢说来,我们会好好听着的。”因为想要找到落落,秋练忽然觉得眼前的少年似乎是来帮他们的,急忙又说:“你是不是知道我们在找一个孩童,而你们刚好发现了个孩童,是不是这样?”


落落说不出话,很用力地用手指向自己,似乎在说:“我就是落落,就是落落呀!”


站在后面的衣雪知道落落患上了短暂的失语症,实在看不下去,拉着阿句走来,对重明等人说道:“你们不用再担心落落,也不用再去找他,因为你们眼前的少年便是你们要找的落落。”


阿句补充:“落落遇到生死存亡的考验,在最紧要的关头,他显出麒麟的妖身,救了你们。后来返回去救神树上绿衣女孩的尸体时,沉入水底,衣雪姐姐救的他。他已经恢复,正站在你们面前。”


重明、秋练、戴鲤、袁松伶、范玉姝、周春生、墨精和乘黄在听过衣雪和阿句的话后,就像被人当头一棒,或者被人从背后偷偷打了两掌,迷茫未觉,浑浑噩噩,不知道刚刚是否听到两个妙龄女孩的话语,或者仅仅是产生了错觉。


但他们看到,绿衣女孩和粉衣女孩就在眼前,没有变成虚无缥缈的碎片消失,没有变成蝴蝶飞走,也没有变成小兽跑开,还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盯着他们的眼睛看。


重明他们转而打量眼前的少年,看了许久:“落落是个十多岁孩童的形象,根本不是少年,他绝对不是落落。”


衣雪往前走过两步,慢慢揭开面纱,面向重明、秋练说道:“我是衣雪,我能证明他就是落落,是变成麒麟救你们大家的落落。”


落落此时终于能开口说话,说道:“重明哥、秋练姐姐、墨精、袁松伶、戴鲤还有范玉姝、周春生,我真的是落落。我已经在一夜间长大,我自己原来是妖,有妖身。”


接着摇身变成了麒麟。


因为衣雪和麒麟的佐证,重明等人终于相信落落并没有遇到危险,也没有被人或妖取而代之,只是长大成为少年,成为眼前的少年。


重明细细观察落落的面部,终于找出许多和落落相似的地方,走到他眼前,用力拍在落落的背部,说道:“臭小子,我们找了你好久,你终于回来了!虽然你已长成少年,可看上去还是不如我年岁大,以后还得乖乖喊我重明哥。”


“肯定的,重明哥。”落落嘻嘻笑着。


秋练走上前,从落落的言谈举止里找出了过去落落的影子:“你本来就不凡,也终于在经历劫难后发现自己的妖身,从此以后,我们便有了麒麟朋友。就像重明刚刚说的,你虽然是少年,可看上去还很小,也得继续叫我秋练姐姐。”


落落微笑:“秋练姐姐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我如奉圭臬。”


墨精站在秋练肩头,对落落道:“那么,我们还是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吧。”


“到我肩膀上来。”落落拍拍自己的左肩。


墨精一阵风似地飞到落落肩头。


袁松伶、范玉姝、戴鲤、周春生和乘黄都对落落说道:“谢谢你救了我们大家,我们不会忘落落麒麟的恩德。”


落落谦卑地道:“大家共患难,同生共死,不必客气。”


黄昏时,大家在山神庙前点起篝火,享用秋练、范玉姝烹制的简单但美味的饭菜,重明、秋练询问衣雪不死的缘故,衣雪如实述说。秋练非常欢喜,说道:“以后的路途上又多出个伙伴!”


衣雪道:“我可以出来和大家在一起,但更多的时候还得回到他的脑海里。”


用手指指落落。


秋练察觉出衣雪对落落的情义,又看到绿衣姑娘寸步不离地挨着落落,秋练便偷偷对衣雪说:“绿衣姑娘也喜欢落落呀!”


“她叫阿句,是神明句芒。”衣雪道,“曾经化身为蓝色湖水下的树神,收集尸体,因为落落入水想要救出她的‘尸体’,便因此对落落爱恋不舍。”


“是句芒吗?”秋练偷偷瞄了眼阿句,“落落真是艳福不浅,竟然得你们两个的垂青,享此齐人之福。”


阿句从头到尾倾听着秋练和衣雪的交谈,此刻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秋练身边,慢慢坐下,说道:“我是喜欢落落,可我只能在春天出现,所以我不能始终陪着他,他也享不了齐人之福。这个春天就快结束,我是时候该回去了······”


看了落落两眼,慢慢起身。


阿句道:“我现在要走了,大家后会有期。”


落落起身,来到阿句身边:“不能多待些日子吗?”


阿句细声道:“我走后,你和衣雪就能长厢厮守,难道不好吗?等将来某天,大家还会再见的。”


阿句将一条小黄龙放在地上,那条黄龙很快变成大龙,阿句骑在龙身,随着黄龙的飞升消失在夜空里。


阿句离开后,大家继续围在那里吃东西,落落突然神思困顿,勉强站起身,离开众人,到了湖边发呆,众人见此都看向衣雪,衣雪说道:“我去劝劝他。”


衣雪来到落落身边,和他一起坐在闪耀着蓝色光芒的湖水边,询问他的心事。


原来落落的心事和他在水底时看见的景象有关。他清楚地知道他的父亲是麒麟,是麒麟山的守护者,负责保护石匣里的妖书,就像书阁里的掌管钥匙者。他是吃野果子的孩童,被父亲带着送到山边的树林里,躲避危险,遇到身跨白鹤的师父,跟随师父身旁,从此做个小徒。


他的父亲化出麒麟妖身,去阻挡那团天火,却被撞倒,滚落山下,没能尽到职责,致使妖书被毁,受到责罚,吃尽苦头。那团天火是重明鸟所化,所以他的父亲是受到重明鸟的连累才遭此大罪,那只重明鸟正是重明的父亲。


实在是造化弄人,冥冥中自有天意,他和重明是师兄弟,是亲密无间、生死与共的伙伴朋友,可是谁能想到,他们两个的父亲之间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明所以地缔结了仇怨。那是仇怨吗?还是孽缘吹起的风波?他难以下定论。


衣雪听后道:“事情虽然如此,但重明的父亲当时怒发冲冠,怒气冲天,只想释放百妖,才要毁去妖书,根本不知麒麟山上还有守护麒麟,就算知道有守护者,也不会想到是谁。重明的父亲是无心的,而且也在火里焚烧了自身,就算有什么过错,也在死后一了百了。


落落恍然大悟,唏嘘不止:“衣雪,你说的对。重明、秋练始终是我的同门,是我最好的伙伴,任何事也不能更改,永远不会有同室操戈、相互仇视的那天。”


衣雪想起自己的哥哥,替落落遭遇不幸的父亲难过:“你肯定很想见见他吧?哪怕不说话,站在他的面前,也是你的心愿!”


“哪怕不说话,就只站在他的面前。”落落眼神空洞地看着远处,心已经到了父亲面前,口里学着衣雪的话,如同疯癫,“若能站在他面前,我肯定会问他知不知道我是谁?他大概能一眼认出我来——父子之间,血浓于水,又有相貌上的许多雷同,无需多看,就能心灵感应到。若是认不出,我便问他,还记不记得那个站在他身边吃着野果子的小男孩?”


“他肯定会说认识啊,那个小男孩吃野果子的时候把鼻涕都吃下了。”衣雪笑道。


落落和衣雪不再说话,相依相偎,过去许久,衣雪方回到落落的脑海里休息,落落也回到火堆边,躺下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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