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城中遇孙氏兄弟
从王府回来后，怜舟不断回忆与雪梅姑娘那短短一席谈。
他忘不了姑娘的泪眼。她欲言又止时，既无助又坚决。
怜舟眼前还不断重现小王爷狠辣残暴的嘴脸。与之呈现云泥之别的，则是老王爷的宽容大量。他那句“不与你计较”，看似来自位高权重者的大度，而实际上，更像是对同谋者的警告。
那三人，父子俩与丫鬟雪梅，是一笔交易的两方。
小王爷厉声呵斥“事儿还没办完”，这表明雪梅姑娘已经按照约定处于行动之中，只是暂未达成最终目标。
所获有限，怜舟无法判断雪梅姑娘步步为营的对象是什么，或者，是谁？
几次王府之行，怜舟记住了两张皇亲国戚的脸。以其显赫身份，等闲谁能见着？而怜舟不仅见着了，还亲眼目睹华服遮掩下的勾当。
除此之外，另一个张牙舞爪的画面，便是马车背部那枚绛紫色图案。
它像是随时会伸出爪牙来，擒住猎物的喉咙。它的紫，不再象征富庶贵气，而更张扬着一股妖孽之气。
那气息是骇人的。怜舟不由想起林生冷冽绝然的告诫。
只是雪梅那拼死一跪，坚毅神情，在怜舟看来，是对堂堂七尺男儿的拷问。
他决定再探。
“蕙芝”门前依旧无人值守。怜舟现在明白了，这里无须值守。常客，若无几分底气傍身，断然不敢由此出入。
然怜舟并无那种底气。将他这文弱书生再次推进戏场的，唯有勇气。
他落座后四处打量。他找林生。
一名跑堂过来。怜舟不等对方递上托盘，迅速将几枚钱币塞进他掌中。“我找人。”
跑堂见来人并无买茶意图，便收了托盘置于背后。他攥着客人给的赏钱，恭敬笑道：“客官请讲！”
“林生今日在吗？”
“他啊，走了。哦，刚走不久。”
“下工了？”
“是啊。不过林大哥以前可不这样。为了多攒些钱，谁不愿意多做些时长？”
“你是说，近些天林生到点就下工？”
“是啊，急匆匆地，好像有要紧的事儿等着他。从前若是哪个伙计生病，他都劝人休息，抢着代劳。最近越来越奇怪，按时上工，准时下工。变了个人似的……”
“呵呵。”怜舟瞧这个跑堂年纪不大，生得眉清目秀。虽与林生差些岁数，样貌却同属一派。
他暗忖此戏场吸纳杂役工人首要考虑的，或为相貌。
这个少年眼中闪着稚气。微薄的赏钱便能“诱”得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此时怜舟耳朵里有两种声音在对峙，问，还是不问？
可是怜舟太需要这孩子毫无保留，以此拼接他脑袋里尚且散乱的碎片。他又给孩子塞了枚钱币。“你叫什么？”
“王小六。”孩子手心里搓着钱币。眼睛却放向大厅里。见客人还不多，便闷下头与怜舟继续交谈。
“小六，再耽误你片刻。且与我说说，你如何愿意来这‘蕙芝’戏场里做工的？”
“如何……”王小六像被点了麻筋一般，肩头微微一颤。他对于被客官问及来此的经历颇感意外，似笑非笑道：“如何来的？客官如此一问，我得想想。愿不愿意？呵，连我哥嫂都从来没问过……”
“哥嫂？小六的爹娘莫非……”
“嗯，早不在了，我跟着大哥大嫂长到十四岁。后来……”
“后来就到了这里？自己跑出来的？”
“不是。那年上元前，哥嫂领着我进京城，说带我看灯。三人刚进城，在街上晃着。那会儿我对什么都好奇。在乡里野惯了，跑大街上也东窜西窜，一不留神，竟冲撞了有钱人的马车。”
“哦，孩子嘛，后来呢？”
“哥嫂一见那大汉从马上跳下来，凶神恶煞的，便慌了神。哥嫂跑上去求饶。不过说来也怪，那马车里的贵人竟然呵斥马夫不得无礼。”
“哦？这还真是遇贵人了。”
“我本以为，既然贵人不计较，随后便会放了我。谁料到马车里那人把我招呼过去，说仔细看看。马车帘子掀了个角，我站在车下，看不见里面。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几个人。”
“怎么，不止一个人？”
“一定不止一个。因为我听见笑声，还有另一个人说什么，善哉善哉……”
“可还有别的什么蹊跷之处？”
“这……我想想，”王小六又回头熟练地望一眼大厅，确认无事，便皱眉思忖道，“好像有。我记得那帘子掀开时，里面飘出来一股烟火味儿。”
“怎么会？”
“哦不是着火，就是烧香拜佛能闻见的味儿！”
“香火。”
“是。很淡，不过我从小鼻子灵是出了名的，不会错。”
“哦——车里有人笑，有人说善哉，还闻见香火气味。可是，这跟你来‘蕙芝’有何关联？”
“当然有关联。就是这一撞，我哥嫂揣着卖我的钱回去了。当时我没想是‘卖’，因为我嫂子说，能被贵人相中了留在京城，是天大福分！以后跟着贵人赚大钱，养家，报答哥嫂……”
“你信了。”
“是啊，信了。哥嫂答应逢年过节就来京城看我。倒也没食言，来是来了，不过每次都来找我要钱。像客官刚才问我愿意不愿意的话，哥嫂从没说过。”
怜舟见这个孩子说完话面色木然，一阵揪心。他又一次探向胸前的钱袋。
但这次却被小六止住：“客官，不必了。唉，客官是不是还想问我，恨不恨哥嫂？现在不恨了。我见过小侄子，煞是可爱。他一家人好好活着就行！客官，我得干活儿去了！这个地方，能不来就别来了！”
怜舟由大门而出。他走在喧闹如常的大街上。
他嗅着沿街铺子不时变换的各种气味，脑中却回旋着小六所说的“香火”气。
与小六相比，他觉得他还算是有幸的。除了尚不知自己是谁，并无别的切肤之痛。与小六相比，他至少还拥有自在。
怜舟一路游荡，返回客栈。正优哉游哉，却听背后一阵阵急促的马铃声。
马铃声夹杂马蹄声，快马加鞭。
怜舟急忙让到一旁。然而他并未听见马夫驱赶路人时嚣张跋扈的叫喊，这本是客居京城多日来习以为常的场面。正因为不同以往，怜舟便有意多看了那俩疾驰而来的马匹一眼。
这一看，怜舟的双目仿佛被定住一般。
来者并非旁人。驭马者猫着腰弓着背，大汗淋漓，满面风尘。
但即便如此，怜舟还是认出来，孙龙孙虎！
东山上，书院里，劈柴喂马的孙龙孙虎！
二人二马从怜舟身旁飞驰而过，马蹄掀起一圈圈尘土。即刻便消失于街道尽头。
俩兄弟下山啦？
这次没有带上红先生和芸儿……二人下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