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麒麟
书名:白书 作者:湘君白发 本章字数:13430字 发布时间:2024-11-04

1


“把我们从水里救上来是只异兽,它好像是麒麟······还有戴鲤,也帮助我们很多,不然我们都会变成骸骨。”重新站在山神庙附近,眼望着眼前蓝色湖面的秋练回忆往事似地说道,“可是我们却失去落落。”


天上出现的九个窟窿已经弥合,不再有水柱落下,而经过整夜的浇灌和灌注,原来的州城和村镇已消失,形成方圆数十里的巨大湖泊。湖水清澈,蓝的透明,水面之下有鱼鳞般重重的屋舍,清晰分明的街道,水中飘扬着铺面前的一个个幌子。


几只蟹爬到一家酒楼前的幌子上,停留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半天不动,好像是之前店铺主人的女眷故意绣上去的。好多的鱼游过,它们从水下房舍的屋顶划过,去向某个方向,犹如在尘世上空飞翔的鸟群。


在水下某个街巷里,还存在着人的身影,或许是个行动笨拙的少年,或许是个跑不快的孕妇,或许是看淡生死的老人,总之他或她还在那里,但已不能行动,因为泥沙淹没了双腿。


可是在重明、秋练、墨精、袁松伶、乘黄、范玉姝和周春生的眼里,看见那个身影是个不大的孩童的,孩童穿着简朴,双眼有神,浓密的头发遮住眼帘,脸上有着无所畏惧的表情,在孩童的身边似乎留出两个人的位置,肩头上也有水里的生物,是只气鼓鼓的河豚鱼。他不时转身看向身旁的空缺处,似乎在唠唠叨叨说个没完没了,又伸手触摸河豚鱼,把河豚鱼扔出去,让它游动片刻,再伸手抓住,放在肩膀。


没错,在他们众人的眼里,看见水里的身影变成落落。


落落失去伙伴,失去墨精,为了弥补缺憾,只好假想重明和秋练还在,只好用只河豚鱼充当墨精,把河豚鱼扔出去,是希望它能游动后再飞到自己的肩膀上。


秋练看着那个水里的小小身影,眼角湿润:“我们都还在,落落却不见了,他已经沉入湖底,没被麒麟找到。难道他就这样永远离我们而去!”


实在很悲凉,很痛苦,当初同时出发的伙伴,曾信誓旦旦地说一块出发就都要全须全尾地回来。可是身形最小、最惹人怜爱且能给旅途带来无限欢乐的落落却无影无踪。


他们找遍附近的水边,划船去到很远之处,看不到他的影子,也没看到任何漂浮的尸体。


他们痴痴发呆,记忆回到昨晚到清晨之间,惊心动魄,生死之间,难以忘怀。当他们被头顶上的水柱冲击,随着滔滔水流而去时,他们仿佛变成了一块木板,一根鹅毛,一片芦花,被大水随心所欲地卷携,毫无抵抗之力。


对于落落来说,他可是尤善于游泳的,记得,在遇到能够守护尸体的白鹇时,重明狂妄自大地跳入水里打捞死者,结果差点没能上来,成为咸鱼,还是落落纵身入水找到了死者的尸体。以前在师父那里时,重明、秋练和落落常到山下不远处的小河里挑水、洗衣,河里水草丰美,岸边长着莎草、菖蒲和芦苇,还有秋天才开的蓼花。秋练给他们两个洗衣,重明的衣裤被水流冲走,重明看见后,涉足入水,可惜水越来越深,衣衫被冲到河的中央。重明不会游泳,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进退不得,这时,在河边捉小虾的落落扑入水里,游到衣衫附近,带了回来。重明、秋练见识到落落的水性,好好夸赞他一番。




2




过往的事可能会渐渐变得模糊,落落游水的本领却非毁弃的黄钟,值此沧海横流的危难时刻,正能有所施展。落落窜出水浪,身子几乎全部浮在上面,手足并用,快速划水,同时借着水浪的力量靠近重明和秋练。当然,此时的墨精已经飞在水面上,准备营救重明和秋练,直到后面,墨精爬上袁松伶头上的角,这期间,落落把全部精力放在重明和秋练身上。


重明虽是重明鸟,上古之妖的苗裔,妖力非凡,可说到底还是鸟族羽类,在面对水的时候几乎就成了白丁,成为全身沉重的山石,只会向下沉落,沉落到深渊。不过重明的身上长出白色的羽毛,那说明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他曾尝试化出原身,飞出水面,可惜从天而来的水柱有着惊人的力量,他尚未完全释放妖力,便已被冲出去数丈之远,身上流动的妖力只生发出白色的羽毛,让他变成“羽人”。


他依靠身上的羽毛,伏在水上,晕头晕脑地飘荡着,身子打着转。


秋练是花妖,也很惧怕水,一旦陷身其中就如撞上蛛网的飞虫,再也难以挣脱开,除非遇到善良仁慈、心中向佛之人路过,用手指把它从蛛网上取下。


她的身边有很多的彼岸花花穗,红艳艳的如红绸的碎片,如朱砂丹青,如丝丝缕缕的丝线,这也说明在被大水淹没的时候她本能地使用妖力化出许多的花穗。


那些花穗围绕在秋练身边,像群红色的蝴蝶,跟着她的身子在水流里转圈,乍看之下,像位绝代佳人在浴盆里用玫瑰花瓣沐浴,只是那浴盆宽阔无边,是个即将形成的蓝色湖泊。


落落游到偏移众人很多的重明身边,把他推向袁松伶和秋练飘荡的方向,在那时候,他忍不住回头望,没有发现范玉姝和周春生,只看到苍龙般从天而下的根根水柱及水柱里照耀的光束。


落落把已经昏厥的重明推到秋练身边,让秋练趴在重明肩头,依靠着重明身上的羽毛作为支撑,两个暂时不会沉没,没有性命之忧。落落还是不能轻松,他看见袁松伶在前面,没入水中半晌才缓缓探出头来,不多久又像未结籽的葫芦那样再次沉入水中,她角上的乘黄和墨精则晕乎乎地,不敢松开,因此,落落对秋练交代道:“秋练姐姐,你照顾重明哥哥,我去救袁姐姐他们。”


就快速游过去。


在亮着光束、闪烁着星辰的夜空里,落落的身影清晰可见,只是泛着浅蓝色的光泽,他用力游动,又溅起蓝色琉璃般的水花——霎时间,只能看见他的脊背和无数的蓝色水花,像条前去北冥的大鱼。


他追上袁松伶,紧紧托住她的身体,之后在蔚蓝色的奇幻光亮中,落落、袁松伶、乘黄和墨精都在水中浮沉,像块长满苔藓、花草又爬满小动物的水中孤洲。


落落和袁松伶他们在身子被水流带动而转圈时,看见亮闪着光束的水面上重明和秋练身边飘荡着许多红色的彼岸花花穗,似乎是在用红花殉葬。


天漏里的大水落了整整一宿,沧海横流,吞噬大地,而这些水在地面上形成巨大的涡流,涡流以地势低洼的汾州州城为中心,从外而内,一圈圈,盘旋往复地流动,就像蜘蛛网的纬线、寺庙里的香盘。


在涡流中心是深邃的漩涡,如同漏斗,水被吸入,任何飘荡的物事都被吸进去。


漩涡或者“漏斗”把水中的泥沙和杂物淘汰出来,落在水底州城的屋瓦和街道上,泥沙杂物淤积,填塞街巷,埋没一栋栋屋舍楼宇。也正是因为泥沙和肮脏之物被堆积,才让水变得越来越清澈,越来越蓝莹莹,让湖泊像块鬼斧神工的庞大水晶石。


湖泊的中心,州城的中央,从泥沙和屋宇中生出根芽,转瞬间冒出棵苍天大树,这株大树仿佛古柳,仿佛梧桐,仿佛巨桑,枝繁叶茂,根系绵长,枝头开着满满的白色小花,耸立水底,就像树神。


水底之下有很多生长在路边或庭院里的平常树木,面对着突然出现的“树神”,那些树木就像小兵见到将军,百姓见到天神,小兽见到麒麟,凡鸟见到凤凰,纷纷在水里摇晃树干,摆动枝叶,表示敬仰和臣服。


“树神”应该称为“死亡树神”更为合适贴切,因为它的出现好像就是为死亡而来,为那些溺水死去的百姓提供停尸的瘄屋:除了树干的部分,树枝上都挂着一具具尸体,那些尸体成千上万,多的难以计算,超过树上的花朵和叶片的数量。


尸体衣服整洁,好像刚刚漂洗干净穿到身上,且个个面目如常,没有死亡前的挣扎和痛苦,脸蛋红扑扑的,透着淡淡血色,只是闭着眼睛挂在树枝上,显得有点怪诞。


他们仿佛都在闭目养神,都在接受树木汁液的滋养,只要大水退去,他们似乎就能睁开眼,跳到地面,收拾破败的州城和屋舍,恢复从前的生活。


可是他们不会有苏醒的那天,因为但凡是正常的人都没有办法在水底憋气整夜的,就算一个时辰也不能——他们已死,如同自尽的吊死鬼,挂在树枝上。




3




落落、袁松伶、乘黄和墨精浮在水面上,跟着水流从涡流的外面渐渐转着大圈子向中心流去,由于全靠着落落的支撑,时间一久,落落有点难以驾驭,幸好有只翻过去的小船出现——翻去的小船里原本坐着几个乡民,因为载人过多,出现翻覆,乡民全都不见,只剩下小船在浮沉。


落落抓住小船,把袁松伶推过去,袁松伶伏在翘起的船底,吐出呛进口中的水,大口大口喘着气,恢复神智,望着落落道:“谢谢你,小屁孩。”


落落笑笑,也伏在小船上,腾出手,把袁松伶角上的乘黄和墨精拿下,放在翘起的船底上,以便彼此能够得到短暂的休息。


耳边已没有轰隆隆、惊天动地的声响,可看见黎明的曙光,袁松伶知道大水已停,说道:“水停了吧!我们现在在哪里?”


落落仰头望天,又望望水面:“天上的九个窟窿都已不再出水,水柱消失,而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在巨大的涡流里,一圈圈的,好像蚯蚓拉的屎。”


袁松伶哀伤不已:“我醒来的太晚。我们躲过刚才的水流冲击,可是还躲不开接下来的灾难,因为在涡流的中心,是个漩涡,我们都会被带入其中,沉入水底,在沉入水底的过程中,会持续很长时间,没有人或妖能够承受住:我们以及其他还能浮在水面上的伙伴都会在沉入水底的过程中活活憋死。即便沉下时无事,浮上来的时候也同样难以避免。我们要尽快通知咱们的伙伴,想办法逃出漩涡。”


落落听后有点失魂落魄,忙忙回头,对着还在后面的重明和秋练大声喊着:“重明哥哥,秋练姐姐,快点醒来!我们不能被吸进漩涡,不然会被淹死的。”


重明用羽毛作为身体的支撑,能够平安地浮在水上,昏厥后一无所知,飘荡着过去整夜,清晨,身上有着水沁的冰凉感觉,有秋练身体压下的很轻重量,也感受到朝阳暖烘烘的光线。


那时的重明,已开始了昏睡后的苏醒,被落落的声音惊到,猛地抬起头来。


秋练也在飘荡时昏睡过去,重明身体活动,她便也悠悠醒来,看着明晃晃的蓝色水面,还以为自己已死,在阴间的弱水里沉沦,幸好看见重明,看见重明身上的白色羽毛,看见那些彼岸花花穗,看见露出脸庞的朝阳,看见前面飘在水上的落落、袁松伶他们,才让她明白,躲过了劫数!


落落看见重明和秋练醒来,把刚刚说的话重复着,嗓门更大,声音更清楚。


重明和秋练清醒许多,转身而望,环顾四周,发现涡流一圈圈的,每圈犹如条潺潺流淌的小溪,任何人和物只要陷在“小溪”里,就只能被裹夹着向前飘荡,不能后退。


他们看见和落落、袁松伶、乘黄及墨精在同一个涡流中,前前后后,划着很大的孤线向前飘荡,接着就进入个圈子更小、水流力量更强大的涡流。涡流交汇时,袁松伶和落落他们首当其冲,都瞬时被淹没头顶,好半晌才露出水面,同时更加不由自主地向漩涡之处流动。


袁松伶探出身子,声嘶力竭地喊:“我们必须要离开涡流,不然很难活下去。”


重明和秋练回应道:“可是我们的妖力根本使不出来,难以逆流而上。”


秋练又道:“范玉姝和周春生师徒两个,也不知在哪里,生死未卜!”


涡流交汇,重明和秋练也短暂被水没顶。


落落见重明和秋练沉入水里,揪心担忧,目光搜寻水面,等两个浮上来后,方能展颜,暗暗地道:“绘制百妖图像的事情还没有完成,你们肯定不能有事的,也不会有事的······”抬眼而望,发现宝贝似的,大声道:“你们快看,那不是周春生和范姐姐吗?”


落落指向重明和秋练的身侧,欢喜无限。跟随着落落的目光,他们看见在外面的涡流里正飘荡着范玉姝和周春生,两个好像被什么托着,如乘快舟,身子快速向下流动——等到沿着涡流从身边过去时,才看清,是只独眼鲤鱼在托着两个。


戴鲤化身成鱼,救了范玉姝和周春生。


昨夜大水从天漏里流出时,重明他们都随波逐流,自顾不能,根本无法顾及那些搀扶着的居民及小舟里的粮食和衣物等,可戴鲤是独眼鲤鱼,在水里得天独厚,占尽优势,他没第一时间去帮重明他们,而是去救那些居民百姓了。


居民百姓很快在浪头里失去知觉,向水里沉去,戴鲤化出原身,游到水底,用脊背把他们推到水流较弱的地方。


戴鲤救醒他们,带他们到的山坡上,再回身跃入滔滔水流。


独眼鲤鱼发现范玉姝和周春生时,两个已经坚持不住,因为那棵作为中流砥柱的倒树被水流淘净根部的泥土,慢慢向水里倾斜,几乎要全部淹没在水里。


危难之际,独眼鲤鱼游过去,用豚般浑圆的脊背把两个托起,然后斜刺里游动,想要逃离涡流。


范玉姝、周春生逐渐清醒,发现身下的独眼鲤鱼,知道是戴鲤帮了他们,深深感激之余,也知任何道谢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便伸过手,在独眼鲤鱼的额头轻轻触碰两下。


范玉姝看到独眼鲤鱼游向水流平缓的山坡附近,说道:“我们知道,你是要把我们带到安全的地方,可是我们虽然安全,却失去重明、袁松伶等人的消息,不知他们的情况怎样?麻烦你带我们顺着水流下去,寻觅他们的身影吧。”


独眼鲤鱼眨下眼睛:“你们真要不顾危险地去找他们吗?”


范玉姝语气坚定:“我们苟且偷安,置他们的安危不管,禽兽不为。”


周春生也受感动,说道:“在此灾难面前,我们死生与共。”


独眼鲤鱼没再多说,尾巴摆动,掉转方向,顺着水流而去。它在滚滚大水里,托住范玉姝和周春生的身子,稳如泰山,浪头奈何不了,迅疾的水流也不过轻轻从旁边划过。


它先是跟随涡流,快速游动许久,范玉姝和周春生借着天上的光亮,走马观灯,两人四目不住地左右寻觅,想要发现重明他们的痕迹,可水面浩浩荡荡,被冲去之人和各种杂物犹如沧海一粟,难以看的真切。因此,独眼鲤鱼也不再游动,只浮出水面,托起范玉姝和周春生,自然地跟随水流流动,以便范玉姝和周春生能更好地观察周围。


天色渐渐变亮,他们从外面的涡流进到靠近中心的层层涡流,感受到水流越来越快,圈子越来越小,水愈来愈蓝,举目而望时,再也看不见屋舍楼宇,只能看到浩然无边的水面、周围犹如屏风的翠绿山峦及山坡上那些侥幸逃的性命小如蝼蚁的居民身影。本已失望,想要打退堂鼓,可是想到重明、袁松伶等非常人可比,不会轻易葬身在这大水里,定然还顽强不屈地在前方某处飘荡,便让独眼鲤鱼继续跟着水流向前。


不多时,范玉姝和周春生就在晨曦微光中看到前方的涡流里有像珊瑚的鹿角,一个浮沉的船底上有像狐狸的小兽和很小的小人,还有个女子伏身满是花瓣水面的熟悉背影,因此,心情激动,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拍拍独眼鲤鱼的额头,让它快点游上去。





4





落落看见他们时,他们正在快速靠近。


独眼鲤鱼游进重明、袁松伶他们所在的涡流时,范玉姝大喊:“都没事吧!我们终于找到你们了。”


周春生随后道:“是戴鲤救的我们。”


秋练伸出湿漉漉的手臂,用力向他们挥动着,激动万分地道:“我们都还在水面上飘荡着,没有沉入水底,也没被大鱼吃掉,只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我们也担心你们,以为你们遇到危险,看来苍天对我们很照顾,让大家能够再见。戴鲤,还以为你抛下我们不管,逐浪而去。现在看来,你虽然和我们刚刚相识,还是把我们当成了好友,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


独眼鲤鱼吐个水花:“和你们共同救助那些百姓时,我就已经决定和你们站在一起,已经把你们当成朋友,朋友有难,自然要出手相帮!”


重明用被水呛过有点沧桑嘶哑的嗓音说道:“从此以后,我们又多了个妖类朋友。可真是惭愧,同样是妖,我在水里却对大家毫无帮助。”


秋练安慰:“还好有你的满身羽毛,不然我们两个都要沉下去的!”


重明还是颇为难过,提不起精神,深深叹了口气。


独眼鲤鱼道:“世间之上,不管是人,是妖,还是天上的金仙,都有其能,有其所不能,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一只鸟可以振翅九霄,可是陷入泥沼后就无力可用,如同失水的蛟龙,落入平阳的猛虎。所以,无需过分自责内疚。”


袁松伶点头:“说的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此时涡流的圈子越来越小,他们被分割在三个涡流里,绕着中心的漩涡转圈,彼此之间,不时地从各自的旁边经过。袁松伶猛地想到中心漩涡的可怕,便正色道:“戴鲤,你能不能把大家逆向带出涡流,因为若是进入中心的漩涡,大家就会在漩涡的水流搅动下沉入水底,那会持续相当长的时间,平常人根本支撑不住,会窒息而亡,就算是妖,也可能遇到危险,在下沉的时候同样会慢慢窒息,而后散尽妖力,化出原身,往日的修行成为一枕黄粱。”


独眼鲤鱼看了眼位于左侧中心的漩涡,漩涡如同地穴,把水源源不断地吸入里面,而且漩涡所在的水面很低,旁边一圈圈的涡流从内向外逐次升高:独眼鲤鱼和范玉姝、周春生所在的外侧涡流仿佛高崖,只要他们轻轻侧身,似乎就能掉入漩涡的深谷里。


它能感受到水流的剧烈,也能看见漩涡的巨大吞噬力,知道好的时机已不再,单凭一己之力,实难把大家推离漩涡,但此刻集众人的希望于一身,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把后娘当亲娘,破釜沉舟,拼力一搏:“在掉进漩涡前,我会尽自己所能,试着把大家带出去!”


独眼鲤鱼身子前窜,游动的快速无伦,而且身子也似乎大了些,鳞片更加鲜红,独眼里溢出几滴水珠。


它游出身子所在的涡流,赶上下一道涡流里的重明和秋练,把范玉姝和周春生放下,交给他们。虽然靠重明身上的羽毛难以让四个人安全地浮在水面,可非常时刻,也只能用非常办法。




5





独眼鲤鱼回头,看见重明他们以手相牵,在水流里浮浮荡荡,时而失去影踪,时而又露出脑袋,可是开工没有回头箭,不能再回身,于是,狠狠心,咬咬牙,奋力直追袁松伶和落落等。


在进入中心漩涡的最后一道涡流里,独眼鲤鱼追上去,从水底游过,拦在他们前面,然后跃出水面,用鱼吻抵住翻覆的小舟,竭力摆动尾巴,把他们向上游推。


最后的涡流是水流最激烈的,不亚于险滩瀑布,有冲刷带走所有的力量,可独眼鲤鱼终归是妖,在被冲下稍许距离后终能死死抵住,并逆流推着小舟而上。


它推动小舟,推着舟底上爬着的袁松伶、落落、乘黄和墨精,慢慢向上,但仅仅前进不多的距离,重明他们四人就奔腾而下,牢牢地和袁松伶、落落他们撞在一起。


独眼鲤鱼独力难当,连连后退,眼看着就退到涡流的终点,掉入中心漩涡。


落落忽然翻身而下,来到独眼鲤鱼的身旁,双手用力推在小舟上,同时双脚蹬水,以获得向前的力量。看见落落的所为,重明和秋练都想到当初碰上丁澜、丁苹夫妇时落落捞死尸的场景,让他们陡然发现落落的非凡之处,相信他能和戴鲤救大家于为难。


似乎是受到激发,独眼鲤鱼爆发出体内潜在的力量,和落落一起,把小舟和众人慢慢地推离危险之地,逆着汹涌的水流而上。


世事无常,平静的涡流里出现了一只小舟,袁松伶脚下莲花变成的小舟,小舟里坐着几个乡民,以及几只大公鸡。小舟像块礁石那样,转着圈子,飞奔而下。独眼鲤鱼睁大了那只独眼,独眼变成剥去外壳的荔枝,惊诧的目光从中射出,似乎能洞穿墙壁巨石;落落也昂起头,瞪着眼目,看着那小舟,就像看见成群飞向自身的箭雨;重明、范玉姝、袁松伶等下意识地回过头,看见了小舟,看见舟上面目狼狈的乡民,看见那几只公鸡,看见巨大的水花和飞起的人影。


他们都身子放空坠向中心的漩涡,坠入蔚蓝色的湖水里,看到了那棵挂满死尸的仿佛树神的水底大树!


他们被漩涡裹挟着,身不自主地落入水里,迅速而猛烈,尚不失优雅气息,因为他们保持着一个很自然的姿态在水流里旋转,落向水底,他们的面目因水流冲刷变得干净白皙,头发和衣衫在轻轻摇曳,乍看上去,让人想到在翩翩起舞的舞者,飞天壁画上的天女。纵然如此,他们最终还是跟随水流来到水底,陷进深深的淤泥里,淤泥当中,可以看见屋舍楼宇露出的尖顶,依稀让人明白,这下面曾经是繁荣辉煌的汾州州城。


落落的双脚刚入淤泥,就从眩晕里醒过来,双手拨水,如泥鳅那样从淤泥里钻出,然后在水底游动,看见了距离自己最近的重明。


重明的身子已经陷进去不少,好在双臂和身上生有白羽,减缓了下陷的速度,虽然一时半会无事,可重明已经昏晕,如不及时施救,恐怕会窒息。


落落想要喊出:“重明哥哥,你还好吗?”张嘴后,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呜呜声,像发怒的小狼狗,同时那些想要说的话变成气泡浮了上去。


水里无法说话交流,落落便也紧紧闭上口,手脚并用,游到重明身边,拉住他的手臂,像拔萝卜般把重明拔了出来。


落落拉住重明,一手划水,慢慢向水面游去。


水干净清澈,朝阳的光束照进来,泛着晶莹的蓝色,好似琉璃。落落回头望向水底,看见秋练、袁松伶、周春生他们,他们都已失去知觉,趴在淤泥里,姿态不一,有的露出脑袋,有的露出半身,好像都已睡了过去。也看见独眼鲤鱼,它在距离众人稍远的泥沙里。


还看到小舟里的几个乡民,以及那几只公鸡——乡民躺在淤泥上,半身被埋,公鸡倒还无事,挣扎着向水面游去。落落想到仅有他和几只公鸡还能游动,哀伤地叹口气,那口气变成串水泡,呼呼冒上去。





6





落落拉着重明,避开漩涡,游到那棵神树附近,过了光秃秃的树干后,就要进入到茂密的树冠里。落落在树冠前犹豫片刻,因为他看见可怕的景象:水底泥沙里那些刚刚不久前被掩埋的死者,因为被水浸身子变轻,破土而出,头下脚上,慢慢浮了上来,在冒出水面前撞上大树的树枝,倒过身子,头上脚下地被挂在那里,好似投缳的自尽者。


落落担心那树有古怪,他和重明若不小心碰到树枝,可能也会惊动这专门收集死尸的神树,致使身子被困,因此有些畏缩不前。


落落看向仿佛大团羽毛的重明,想问:“重明哥哥,树冠里面树枝枝叶密集,可还是有很多空隙的,我们能游过去的,但是,这棵神树好像成了树妖······我们该怎么办!”


重明虽仰着脸,似乎在看着落落,在用心倾听,可是他双眼紧闭,面色如蜡,头发如水藻般漂来摇去,已经不中用,根本给不了建议。


落落又观察观察,发现树冠笼罩的面积很大,要是避开,非走很多的弯路,到时候不止重明,就连水性很好的自己也会有危险,因此,自我勉励,鼓起勇气,奋不顾身游了上去。


落落很聪明,为避免碰到树枝枝叶,他只在神树的主干附近向上游,同时,小心拉着重明,挪动两个的身子——这样的场景就像两个忘年交的伙伴,结伴去爬大树那样,要站在树巅,占有这树上的所有果子。


树干附近也有纵横而出的较少枝杈,枝杈上挂着死尸,死尸距离落落那么近,好几次都脸对脸,鼻子碰到鼻子。落落从空隙里游上去,刚刚拉过重明,站到伸出的树枝上,就看见面前挂着个非常特别的死尸:十余岁女孩的尸体。


女孩身穿碧绿色衣裙,满头长发,面容秀美,带着珍珠耳环,肌肤如生,宛如遗世独立的一块碧玉。看装扮很像富家的千金小姐,可是在灾难面前,也是同样无能为力,死去后,在上浮的时候被挂在树枝上,就像树上的精灵。落落面对面看着她,忽然走神,身子被水流推动,猛然前倾,嘴唇凑了过去,在死尸女孩的脸上吻了下。


若是在州镇,不是在水底,而女孩又活着的时候,估计落落已吃个嘴巴子,女孩在扇他的时候,肯定会说:“不要脸!”当然,也可能会说“流氓”“小色鬼”“臭坏蛋”,但女孩已不知死去多久,早已不能呼吸,抬不起手,落落白白占个便宜。


落落嘴里吐出气泡,此刻,他想开口道歉,说的是我不是想亲你的,只是我走神,身体后面的水流冲击,我就靠了过去。又喃喃自语:“女孩子的脸蛋原来这么细腻,好像剥去壳的鸭蛋。”落落想说的话变成串串气泡,咕噜噜地冒上去。


落落收敛心神,从上到下打量眼前的绿衣女孩,发现了她被挂在树上的秘密。原来,她不是被挂住衣衫,而是被树枝里伸出的一只小手抓住脖子——小手像个不满三周孩童的手,五指如葱,很有力道,紧紧抓住她的脖颈,如同锁链。


落落又扫视附近的其他死尸,看见他们的脖颈处都箍着小手,一只只从树枝里伸出的手。


落落口里吐出很少的气泡,大概,他只是失声喊了句:“啊!”


不敢延捱,落落拉着重明迅速向上面游去,很快就要游出树冠,就要摆脱危险,他已经看见蓝汪汪的水面,看见水面上飞过的水鸟和高山的倒影,以及逐渐升高的日头。谁知,他还是在游出树冠的时候不小心碰到树枝,树枝好像苏醒般,树皮裂开,探出小手,那小手无比精准地抓住落落的脖颈,把他当成死尸,牢牢固定。


落落用手去掰,根本不能掰动分毫,用牙去咬,可是喉咙被掐,难以低下头,他只能双腿乱蹬,痛苦地折腾,口里吐出很多的气泡。


不知过去多久,落落的双腿渐渐不再踢动,不再搅动水流,一只手也渐渐垂下,口里的气泡由多变少,少到只是颗颗地向外吐出:他奄奄一息,危在旦夕间。


就在要停止呼吸、走到生命尽头之时,落落还不忘救重明,用最后仅有的力量把手臂抬起,把重明向水面上抛去。水面上的涡流因为失去水源而渐渐停息,归于平静,重明浮出水面后,依靠身上的羽毛在水上安然浮动着,没再沉入水里。


落落的口里已吐不出气泡,留有重明身影的眼目慢慢合拢,头也垂在胸前,此刻,他不再有任何的知觉。


不知何时苏醒、正用鱼吻顶着范玉姝腰身往水面冲的独眼鲤鱼看见了落落的遭遇,它尾巴频频摆动,游得更快,窜出大树的树冠,把范玉姝送出水面,就转身来救落落。


独眼鲤鱼先是去拱落落脖颈上的手,可是那手攥得很结实,独眼鲤鱼没有牙齿,更无手足,无法分开,因此只能用别的办法:它看到那树枝还不是很粗,或许能够折断,就把身子退出去,从上往下用额头去撞树枝。


连撞几下,树枝丝毫无伤,它却撞破额头,鲜血流出,染红大片的水。它知道落落的情况非常危险,如不能及时救出,落落就当真和那些死尸一样了。这次,它还是把身子退开,几乎退到水面,然后看准挂着落落的树枝,摇头摆尾猛撞过去。





7





在撞向树枝时,它流线型的身子划出道优美的弧线。伴随着沉闷的碰撞声,树枝断裂,从树身上剥落,不过因为树枝沉重,没有浮起,而是连同落落落向水底。独眼鲤鱼因为碰撞力道过大,自己昏了过去,翻转着肚皮,慢慢下沉。


独眼鲤鱼再次在水底游动时,到处寻找落落,只找到那断裂的树枝——树枝从树身上脱离后,小手消失,松开了落落。


独眼鲤鱼怅然游着,搅动淤泥,可始终没能发现落落的身影。因为时间耽误的很多,独眼鲤鱼只好停止搜求,开始救人。它顶着周春生的肚腹,离开水底,向上游去,来到水面后,看见重明和范玉姝已醒过来,正在大声疾呼伙伴的名字,因此,把周春生交给他们,嘱咐道:“大家掉入漩涡,身子都陷入淤泥里,昏了过去,我这就去救他们。”


没入水面,游回水底。


它游过繁茂的树冠,沿着大树的树干来到到处是淤泥和屋舍屋脊的水底时,看见一只异兽。那兽集狮头、鹿角、虎眼、麋身、龙鳞和牛尾于全身;尾巴像龙尾,额上生有角,角上带肉,口边生须,仿佛巾绦。其在水里如履平地,凛凛生威,便是百兽之长,《宋书》里记载的麒麟。独眼鲤鱼为人时,曾经好大喜功,搜求典书,读过沈约所写的《宋书》《晋书》等,记得住里面的许多内容。


它看到麒麟站在屋宇的檐上,踏水而来,奔向淤泥里的袁松伶、秋练她们。


麒麟的身躯并不是很伟岸,大小如豹,不过要宽厚许多,在水中行来,毫不费力——那些水好似两道飞虹,从它的身边流去。


独眼鲤鱼以为麒麟会对袁松伶她们不利,但转念想到,此物乃是仁兽,不会像这棵神树那样,从中渔利,浑水摸鱼,蚕食死者的。


尽管如此,独眼鲤鱼还是留了小心,跟随左右。麒麟来到袁松伶身前,张开嘴,咬住她头上的鹿角,把她从淤泥里拽出来,然后虚含在口里。接下来,麒麟又如法炮制,把秋练、墨精也虚含在口。几个和重明、袁松伶他们同时落入漩涡的乡民也受到麒麟的帮助:他们被麒麟放在脊背上,肚子鼓鼓的,如同大口袋。


麒麟把众人带出水面,就像艘小船那样,游到重明、范玉姝和周春生跟前,让他们三个抓住自己的尾巴,方才向山坡游过去。


独眼鲤鱼像个乖小孩那样,游在麒麟的身边。




尾声





麒麟看见山神庙,毫不迟疑地游过去——没有大水时,山神庙在半山腰,如今陆地成湖海,山神庙刚好坐落在水边不远处,似乎临水而建。


麒麟把众人带出水面,放在山神庙前的空地,不停抖动身上的水,可是它忽然发现什么似的,缓步到水边,望着广阔无垠的蓝色水面。


独眼鲤鱼已变成戴鲤站在旁边,他额头上有伤,掉去几片鱼鳞,露出里面白如玉的膏脂。


至此,似乎大家都已平安,而重明却发现他们少了个伙伴,走到麒麟身边,恳求道:“仁兽麒麟,我向恳求你再去救个人,他是我们的伙伴落落,被埋在水底的淤泥里。虽然,他可能已经死去,但只要还有半点希望,我们便不会放弃!”


秋练吐出肚里的水,也清醒过来,却还不能起身,同样恳求道:“麒麟,请你帮我们去救救落落,求你了······”


醒来的墨精也道:“求你了,麒麟。”


麒麟望望重明、秋练和墨精,半晌过后便转身跳入水里,向水底大树所在之处游去。


重明、袁松伶、戴鲤等站在水边等待很久,没能看到麒麟再出现,他们以为麒麟没能救出落落,就连落落的躯体也没能找到,而麒麟自知让人失望,就此消失,回到它来的地方。


戴鲤仔细回忆刚才的画面,思索麒麟的由来,似乎有所发现:“那只麒麟好像不是从水面上跳下来的,而是从水底冒出的,就像它被埋入了淤泥,醒来后,从淤泥里钻出的。”


“你的意思是说?”秋练听出他话里有话。


戴鲤眼睛放光:“麒麟若不是在大水出现的时候就藏在水底,那么,它可能是突然显出真身的,由被埋入淤泥里的孩童所变!”


“你是说我们找不到的落落变成了刚刚的麒麟?”袁松伶从地面上站起,沉思着,若有所得地说道,“这个想法很说得通。”


“以前我们碰到烛九阴时,它曾经说过番话,大致意思就是说落落虽是孩童的样貌,可却有着妖的原身,只要等待时机,便会显现出来。”重明道,“他在拯救大家时遇到危难,或许触发他体内的妖力,让他变出原身。”


袁松伶道:“他可能和我的情况差不多,在生死关头,妖力自动来保护他,从而显出原身麒麟。”


秋练和墨精看众人说的有理有据,不容置疑,也相信落落是刚才的麒麟,慷慨激昂,啧啧称道:“他没让我们失望,没让我们失望!他就算是妖,也是象征圣贤的麒麟。”


范玉姝已生了堆火,正在烤湿透的衣衫,突然开口道:“我们之中少了落落,而刚好多出麒麟,好像刚好能对号入座,无懈可击。可你们想过没有,在重明和戴鲤恳求麒麟求救落落时,麒麟没有犹豫,跳入水中。若麒麟是落落,它为何还要去救并不存在水底的落落?它本可以不用去,待在大家的身边,那样,我们也许能慢慢领悟到:落落已变成麒麟,在我们身边。就算它要去救被淹的乡民,也应该口吐人言,和我们交待说明吧!”


这番话比戴鲤、重明和袁松伶的推测更有说服力,更站得住脚,让人没有办法不信。


“那么说落落还在水底,生死未卜!”秋练失落,脸上没有半点光彩,眼神也如泥灰。


“落落。”墨精呐喊着。


“若麒麟不是落落,事情就非常糟糕!”重明向水边走去,双脚都已浸在水里,“我们多待一刻,落落的情况就越危险。”


戴鲤看出重明有入水寻找落落的热切希望,可知道重明是鸟族,不善游水,便道:“要不我再到水底看看,说不定麒麟已经找到落落,正在游过来,我也能迎接迎接他们。”


周春生发现师父的话让众人陷入伤悲和困惑里,忙道:“稍安勿躁。我师父所言,也未必就是对的,说不定落落变成麒麟救出我们后,还曾经发现有别的需要帮助的人,或发现自己身上携带的东西遗落在水里,才想到再次潜入水底的。”


范玉姝则歉疚地道:“周春生说的没错,麒麟也就是落落,应该是救其他人了!”


秋练坐到火堆边,垂下头:“就算是救别人,我们等这么久,他为何还不回来。”


范玉姝、周春生无语可答,相互望望,默默无言。


戴鲤感觉出气氛的凝滞沉闷,以及丝丝如缕的悲伤:“我再去找找看,定要把落落带回来。”


化成独眼鲤鱼,纵身跃入水里。


秋练看见后,来到水边,看着独眼鲤鱼在水上远去的身影,祈祷道:“落落,你定要活下来,哪怕不是麒麟,是任何别的妖也都可以,只要你能活着!”


落落没有死,他还活着,正躺在个用布毡搭成的帐篷里,昏昏沉沉。


他想睁开眼,可是眼皮沉重如铅,努力了半天,仅仅睁开条缝隙,看见身旁一座座帐篷,帐篷里是幸存的州城村镇居民,同时看见蓝色的巨大湖泊在眼前展开,直到夕阳沉去之处。


他口里吃力地说着:“我······我在······在哪里!”


仰起上身,想要坐起,但是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让他眼前发黑,再次昏厥过去。


他在昏晕里还能隐隐听到那些居民的说话埋冤声,还能感觉到身上热乎乎的暖阳,那样的夕阳光束,像很多的金色麦芒,在轻触他的肌肤,如同是个顽皮的孩童,拿着麦穗有意撩拨。


他觉得有人出现在身旁,那人并不高,好似还蒙着面,手里端着瓷碗,慢慢蹲了下来。他想看清那人的样子,可只能透过那微小的缝隙看见朦胧如月影的人影,霎那间,他闻到股淡淡的药香,混杂在药香之中的还有些许兰花的香味。他明白,救他的人是个女孩,一个着意隐藏身份和面目的女孩。他朦胧里感觉到她把汤勺伸过来,伸到自己的嘴里,然后就有股药汤顺着咽喉落下,进入肚腹。


草药味留在口齿间,经久不散。


从小到大,落落喝草药的次数并不多,屈指可数。


那些年,和师父、重明及秋练生活的日子,他极少生病,身体皮实的如只小豹子,可就算这样,也不是百毒不侵,百病不生。和重明到山下采买米粮,在满目风雪中赶路,不负嘱托,重明背着整袋米,落落背着小半袋米,在深夜里回到山上,让师父和秋练吃上了香喷喷的白米饭。


落落在路上遭风寒,夜里睡觉开始浑身乱抖,一个被窝的重明感觉到他生病,连夜起来,给他熬煮出浓浓的药汤。


那汤浓的比鸡汤犹有过之,似乎上面的药渣都变成油脂。喝到嘴里,苦涩不已,难以下咽,落落喝过几口,眼泪都掉了出来。


他咂着口里的草药味,回想重明熬得浓汤似的药,同时猜想照顾自己的人,可能是陌生的幸存下来的州镇居民。不过落落马上品尝出草药的苦涩里泛着淡淡的甘甜味道,甘甜味道来的很晚,没有在药汤入口时出现,也没在汤勺从唇边挪开时出现,而是到了喝完药,那个身影起身离去,他才在口里尝到那样的回甘清甜。


这样的味道他不陌生,还记得住。


在遇到傀儡虫时,他被蜂子蜇,衣雪曾给他煮过药,药里有甘草的甜味,和他现在嘴里所留的味道完全相同。可是衣雪已死,和她的哥哥同归于尽,怎么可能还会在世,又如何能在他遇到危难的时刻出现,拯救于他。他在心里说过千百句“不可能,不会是她”,可是眼前迷蒙中看到的似乎就是衣雪——她为不让自己认出她,蒙着面,在旁边给她煮药,并亲自喂他喝下。


衣雪早些时候已经为救他而死,这是众人亲眼目睹、不可更改的事情,而他能隐约看见她,说明他或许真的烧昏脑袋,病入膏肓。想到衣雪的死,不由得记起当初衣雪告诉他和哥哥名字由来时念出的几句诗:回首十年间,衣上犹沾血漉漉,旧骨初生尘依依。衣雪原当是衣血,为了世俗之讳改成“雪”字。


想到衣雪的悲惨身世,以及她为救自己而死,不由得哽咽流泪,泪珠颗颗从眼角掉落,仿佛打开河蚌,看见里面的珠子。


“她已经死了,我们不可能再见到,照顾我的人只是她的幻影!”他在痛苦之中不断想着这样的话,喃喃说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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