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十载燕山
书名:旷野 作者:离枝 本章字数:5315字 发布时间:2024-11-03


  宛央由于经常往返李家村,听到这么一个故事。

  林绵是一位和宛央年龄相仿的女性,几年前不顾父母反对远嫁到李家村。彼时她和丈夫已在城市居住十年。后来和母亲等人有了嫌隙,情绪时常不稳定,这才想起自己曾无比熟悉的村庄景象,偶尔便腾出一段安闲时光到乡下调整状态。

  每次宛央路过李老太家时,都会看到林绵在飘着细雨或微雪的田间跟着他人种菜除草。一来二往熟悉之后俩人便开始闲聊,偶尔宛央还会向她请教一些农作物种植知识。

  “因为我外公的故事与她们有许多观点不一致的地方。”林绵轻笑出声,也许没有人会理解她对一个已故之人名声的执着。

  林绵的外公名为符华,五十岁时因意外卧病在床。后来并发疾病又带走他的思想,于是终日只得躺在床上,望着屋顶上由自己亲手架上的横梁。

  幼年时林绵经常骑着自行车往返外家,拿着书架上的几本图书,坐在行动不便的外公脚边就是一整个午后。那时符华虽然记忆已出现退化,身上仍旧带着一股文人风骨,时常断断续续地给林绵讲述一些她从未在纸张上见过的故事。或者说在旧时光里,唯有外公的灵魂与林绵最为亲近。

  然而符华常年蜗居的那方屋檐不仅能够阻挡风雨,还能隔绝能够穿透墙壁的活力与希望。在林绵青少年时期,随着病情加重,符华已几乎丧失行动能力和言语能力,嘴里反反复复说的不是“你回来了吗?”,便是“快去吃饭吧”。

  也许他还有组织其余话语的能力,不过始终没能寻着说出口的时机。因为他开口前几句的时候,途经他身前的人还会耐着性子一一回答,后来觉着不耐烦,众人不谋而合皆充耳不闻。

  符华以前绝非这般,他也曾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甚至凭借一股韧劲和屹立不倒的孤勇,仅凭一己之力便跳过万物匮乏的年代,迎接着属于符家的光明未来。

  父母双亡后,年仅十六岁的符华开始四处流浪,直到抵达其居住的那块原本杳无人烟的荒凉地方。抱着想要一个家的信念,他举起手中的长刀劈掉遍地野草,再用肩上的锄头刨去满地的野草根。花费两年时间建造出属于自己的房子后,又继续顶着烈日开发那片村庄。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无家可归的人们慕名而来,聚集于此。一座村落逐渐形成,符华当仁不让任职一村之长。平日里,除却利用自己积攒的建造经验帮助人们解决居住问题,又带着富余劳动力大力发展农业,由此成为那一带最富有的人家。

  他还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知识分子。那时候贫瘠的土地里没有知识的储备,他便拿着书本踩着单车到镇上开会,替众人带回各类新鲜出炉的消息。偶尔还会帮人写字、读信或是给想要读懂绘画书的孩童讲解。

  后来为了小女儿的生计,符华爬到一棵高高的树上摘取果实,摔下来后当场似要咳出什么,却如何也咳不出。不久后便卧病在床,身体各项机能由此逐渐下降,直至失常。

  顶梁柱倒塌后,符家自此开始没落。符华用长刀劈出来的块块空地渐渐被周围的村民抢占,只余有几块地理位置较差的地方。除却这些故事,在年纪尚小不知死亡为何物时,林绵还不止一次央求母亲讲述外公的其余故事,于是她的母亲只能一遍遍讲起广为流传的“田坎与白骨”的故事。

  那是在西城尚未完全改 革开放的年代,生在农户的人家迫切需要劳动力,重男轻女的思想开始盛行,生儿子变成一户人家的不可或缺。而故事里的符家,这个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到林绵的外婆何氏头上。

  然而即使何氏出现在符家的前几年,不是怀孕就是在备孕,接连三胎仍旧是不讨喜的女儿。一直到生出第五胎女儿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失去丈夫的信任。后来符家的女儿们时常听何氏说起,那时候年轻力壮的符华开始在踩单车去往镇上的路上不断寻觅,想方设法给符家生出一个儿子。“然而都怪他坏事做尽,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每讲到这里,何氏便会愤愤开口。

  何氏一生中 共分娩过十个女儿。前五个女儿都已抚养成人。第六个女儿刚出生就被送出家门,至今不知去向。第七个女儿是何氏在上厕所的路上生的,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就被背着锄头准备到田间除草的符华带走,再回来时两手空空,肩上只余有一把锄头。最后三个女儿面世时,由于何氏已接近生育高龄,未出两月悉数夭折。

  数年已过,符华卧病在床后,村庄里开始有人传闻在那个清晨,似乎听见田间有婴儿的啼哭声。再后来又有人传闻当年路过符家的田坎时,隐约看到不少白骨。

  众人身前三缄其口,背后却议论纷纷。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讨论的队伍,那个清晨也被加上厚厚的迷雾。人们凭着想象,描述似乎自己也曾隐约听到穿过层层迷雾的婴儿哭啼声。接着又有人形容血肉模糊之后的腐臭,那臭味简直熏天,路过的人只能捂着口鼻一通乱跑。过后许久,还有人悄摸摸地说起,那残留在田坎上的骨头十分细软,就像是一只体型巨大的鱼只。

  随着甚嚣尘上的言论,符家的耕地越来越少。众人一边热议,一边将锄头举向隔壁女儿们都外嫁的符家。因为符华形象的倒塌,他们理直气壮,动作流畅,一直到财力和权力完全碾压于符家之上,符华又成了他们感慨鹤归华表的对象。

  这段故事,林绵的母亲也是从其母何氏嘴里得知。每一次何氏除了埋怨符华的残忍之外,便是谴责周围村民的无良。然而常年的生育导致这个日渐衰老的女人体弱且多病,女儿们纷纷出嫁后,她和符华俩人更是在这个原本属于他们的村庄彻底失去话语权。

  关于类似的故事,小时候的林绵还听过不少。听说有些人打着无法好好抚养的名义,将生出的女儿连夜送 养,连夜灌药,连夜放在河边用摇篮往下 流飘。

  “如果没记错的话,截至目前,我应该是走过那片田坎的唯一一位女大学生。”林绵沉思许久后对着宛央开口。这是一段带着血腥的残忍记忆,一种观念的形成绝非偶然,背后势必还掩藏着数不清的、任谁都不愿承认的白骨。

  外出求学的期间,某年暑假刚到来之际,林绵便应母亲的要求马不停蹄地回到外家。她还记得那个夏日炎炎的傍晚,五公里的路走走停停,足足耗费一个小时,到符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昏暗。

  可以说极其碰巧,又或者极其不碰巧。一直到穿过符家紧闭的大门走到外公病床前,林绵才知道自己已走入这位老人的弥留时光。

  在生命的后半程,符华已经完全回归孩提。他的语言能力退化得更加严重,记忆也完全丧失,不仅无法单独进食,就连排泄也开始失 禁。也许他的母亲曾将他视如珍宝,但在这间屋子里,人们顶多在意他是否温饱。

  “我有个孙女,她去了很远的地方,你知道吗?”瘦骨嶙峋的符华躺在床上,浑浊的双眼望着出现在门口的林绵,费力地凝聚涣散的焦距。空气中是积年累月沤出来的,符华身上特有的,带着尿液、死亡与干枯的气味。

  十八岁北上求学之后,林绵一度以唯有艰苦奋斗才能改变符华人生的幻想,作为激励自身的目标。骤然之间,一切都已来不及。颓丧铺天盖地涌向刚被戳破真相的林绵,她原以为的无限可能,其实命运早已暗自设定截止时间。

  那时符华已经接连几周高烧不退,意识里只剩反反复复呢喃着的同一句:“我的孙女去了很远的地方,那里冷不冷啊?”

  林绵紧握垂在身侧的双手,再无儿时曾有的充耳不闻,跪在床边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回复着“不冷”。而后颤抖着左手,轻轻放到符华被疾病带走血色的手边,动了动手指又伸到他圈成半圆的虎口内。咽下面对死亡的慌张,林绵将视线掠过眼前这间经过电线一通乱绕,仅倒挂着一颗灯泡的房间,最后移回到符华深陷的眼眶,摊开手掌摸了摸他的额头。

  很烫。听在旁的何氏说,退烧贴和湿毛巾都没用。这也许是符华最后能散发出来的光热,只能等着死亡一并带走。

  林绵不甘愿就此接受死亡这一事实,更不愿无所事事地等待。于是她开始尝试将旁边的湿毛巾盖到符华额头,确实没过多久,毛巾就开始带着无法忽视的高温。想到用更低的温度降温,林绵快步走到冰箱前,用指甲盖抠起附着在冰箱壁上的冰霜。冰霜少且易化,一到林绵温热的掌心不久便化成水滩。

  好在冰箱冷冻间底层积留着不少大冰块,可林绵刨过冰霜的指甲已经开裂。狠了狠心,她撕掉带下一条血迹的指甲,旋即张口向院子里不断聚集的人们求助。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也与转过头来的个别目光对望。不过那些人随即快速别过头,并无一人给予林绵答复。年轻时时常被符华冷落的何氏此时正背着手,她身旁是再次聚集在一起的女儿和女婿们。

  符华的大女儿穿着紧身且时兴的高腰牛仔裤,上身是一件大红色的高领毛衣。她嫁到不远处的村落,各种农活得心应手,身旁是为人敦厚老实的女婿。

  符华的三女儿年轻时一心想嫁到城里,原本已经心想事成,无奈一场失业又被生活打回原样。此次的谈话正是以她为中心,只见她正带着无比认真的神情,学起即将离去的符华那副将要断气的模样。

  刚进屋的符华二女儿一放下帽子,立马加入聊天团,说起几年前还有行动能力的符华有多滑稽。曾经那么争强好胜的男人,竟然会因为她们的到来而多次涕泗横流,临行前还拄着拐杖送了她们一公里。

  此时符华一直默不作声的四女儿说起记忆里符华关于儿子的执念,紧接着三女儿学起田坎与白骨的故事,狠狠地一脚接一脚踩踏着地板…

  众人越讨论越欢快,音浪一波盖过一波,为着这场久违的重逢不断添加令人捧腹的笑料。

  林绵凝视院落里喜庆到她无法共情的人们,许久默默收回视线,权当自己是异类。将毛巾盖到冰块上,林绵浇上水壶里兑好的温水,然后翘起受伤的那根手指头,用自己的其余指尖沿着冰边继续往里抠。

  由于水温不好控制,这一过程并不顺利。眼见死亡逼近,心烦意乱的林绵逐渐烦躁,开始一拳接一拳地砸向那块黏附在塑料盒子上的大冰块,终于在彻底失去耐心前将它砸开。

  担忧冻僵的手心过于温热,她甚至不敢紧握冰块,用掌心盛着便一路小跑到符华的床边,再小心翼翼地放到他的额头。然而没有用处,细碎的冰块很快融化并溢出毛巾。

  手足无措的林绵慌乱地拂去符华额头之上,还有滑进白发里的水滴。挫败夹带着对待死亡原始的恐惧席卷她的内心。然而就连将符华那双常年跪向天堂,早已僵硬的双腿摊平,她都觉得无能为力。只能带着满手满眼的湿润,无助地感知着符华的生命在她的掌心里慢慢消逝。

  片刻之后,林绵又抱着虚无缥缈的希望,一口接一口地往符华嘴里送着牛奶。让他记住这人生伊始的味道,是林绵面对无法控制的死亡唯一能做出的选择。

  “那里冷吗?”符华望着跪在面前的林绵,说了留给林绵,也是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林绵紧咬下唇不停地摇着头,拽着符华的双手不愿松手。

  后来的她在青城里的某一天,无意间想起符华曾有过的无数小小剃须盒。那是带有小小暗扣的金色小方块,指腹轻轻一点便立马弹开。无一例外地,每一套上面都是青城的标志性建筑。也是那时林绵才知道,她无意间选择的,正是符华未曾拥有的一生。  

  众人听到林绵的啜泣声后信步来到符华床前,异口同声地对跪倒在地的林绵开口,嘲讽她对死亡的不了解还有试图改变命运的不自量力。得不到林绵的回应后,三三两两又信步离开那间狭小的房间,只余有低眉顺目的何氏与林绵一同扶起那具失去21克重量的躯体。

  符华的双手尚有余温,一双未来得及合上的双眼里映照着林绵紧紧咬着下唇的模样。那一刻的林绵极力回忆符华的光辉往事,试图作为对那些冷心冷面之人的反驳。然而她才是那个未曾亲身经历的人,所有的故事皆是她道听途说。

  超前的葬礼模式在符家上演,在场的人无一带着对待死亡常有的悲怆。只见符华众多女儿欢聚一堂,借着充裕的时间畅想从前的点滴过往,随之又抱团对着时兴的服装和饰品悉数点评。

  邻里那群为着一场惯常丧事奉献时间和力量的村民们,一见这融洽的气氛也立马加入阵营。众人仿佛忘了过往的一切嫌隙,张开塞满食物的嘴,手舞足蹈地聊起平淡中又带着离奇的童年时光。在逐渐灿烂的笑容里,大家的对视越发平常,甚至带着许久未见的友善。

  葬礼结束后,众人又以不浪费粮食的名义,拎着鲜艳的袋子将剩余的食物打包带回各自家中。余有林绵只身站在符华曾存在的空间,贪婪地盯着所有因带有符华的气息而被丢到垃圾堆的物品。林绵将它们的形状和颜色一一关到记忆隔间,甚至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想要将符华的气味留进身体。

  “我再也见不到他。以往我心存幻想的祈求,从未得到,也从此得不到。”林绵微仰起头,克制住即将掉落的眼泪,脸上是苦涩的笑容。死亡未现身前,她真的以为只要艰苦奋斗,治愈符华便有可能。

  符华死后不久,他的女儿们开始出售他留下来的土地。恰逢那几块曾经称之为地理位置极差的土地,有了一条正在修建的公路作陪,便卖了那个村庄不同寻常的百万元。

  也是这不同寻常的百万元,惹得附近曾与符家经历过短暂融洽相处的村民们,纷纷拿出尺子和砍刀强调属于自己的一部分。何氏无可奈何,只得接连喊回散落在各地的女儿们。

  那群再次聚在一起的男男女 女,再无葬礼上对待童年时光的惦念,纷纷捋起袖子互相攻击。终于在符家的女儿们夜以继日地争吵与威胁恐吓之下,才勉强夺回属于符华的这片空地。

  符华当年留下的铁锄和长镰早已不知去向。林绵只记得土地被卖的那天,他的众多女儿排着队,毫不犹豫地将指纹盖到合同之上,脸上的喜悦如同符华离世那天喜气洋洋,仍旧只余有林绵一人跨过被翻搅得再无原形的土地。

  时隔数十年,林绵凭着记忆走至那传闻留有白骨的田坎,蹲下身去仔细嗅着来自大地的气息,然而鼻腔内只有泥土的潮湿。她捡起身旁的木棍在田坎上翻找,在田间里拨 弄。她坚信血肉会腐烂散发腥臭,骨头的存在却不可磨灭。然而所翻之处除了树根与草叶,就只有和成一摊的烂泥。

  站起身后,林绵想起西城曾发过的几次大水,心想也许是雨水已带着骨头流向他方。所有的一切便也彻底无迹可寻。

  一时之间,林绵也分不清是死亡带来的无法重来性令她失去恰如其分的判断力,还是那样的狠戾也属于符华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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